“是,多谢两位。”年轻男子又惊又喜,小心翼翼地卷起两幅画,态度恭敬地交给两个人。
“你画得很不错,继续努力。”凌霄淡淡一笑,拿起画卷、放下银两转身就离开了。
一直到两人离开字画铺后,李天禄忍不住开口问了:“凌兄,那个年轻人字写得普通,画得也不怎么样,你为什么要出钱买?”
“他的字和图,没有你想的那么差。”凌霄摇摇头,轻扯嘴角。“再说,我觉得他虽然年纪轻,却肯抛头露面站在市集里,让人公开批评指教他的字画,不是很有勇气吗?”
“是吗?”李天禄喔了一声,这才突然想到,自己虽然和凌霄相识多年,却从来没有听他提起任何过往的事情。
他记得……凌霄大约是五年多前来京城,当时他已经是一名画工纯熟的画师,自己跟他是在某个亲王、还是富商府里的晚宴中结识的,然后凌霄就在京城买房子、安顿了下来。算起来两人是从那时候相识的没错,但是对于凌霄来京城之前的事情,他可说是一无所知。
“凌兄。”李天禄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还是忍不住地问了。“我瞧凌兄对那位年轻画师的态度如此友善,该不会是凌兄过去也曾经在市集里抛头露面的卖画,所以今天见到他心中感触特别深?”
凌霄因为李天禄的问题停下了脚步,俊美的脸庞出现一刹那的空白,许久后才露出落寞一笑。“或许有吧!或许比那样还糟糕也说不一定。”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什么叫或许?每个人都有过去,我可不信你打从娘胎就会画图,一出世就是现在我眼前这个‘京城第一画师’凌霄!”李天禄无趣地撇嘴。
或许?说得这么模糊笼统,说了等于没说,不是白搭吗?
“李兄,实不相瞒,我并非刻意隐藏过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来京城以前的事情,我现在几乎都记不得了。”凌霄嘴角掠起丝微的笑痕。“刚才我看到那个年轻人,心里觉得有点亲切,所以很有可能就像是你猜的一样,我过去真的曾在市集里卖过画也说不一定。”
“全忘了?真的假的?”李天禄被凌霄的惊人之语给吓了一跳。忘了来京城以前的事……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以前受过伤、摔坏了脑袋、还是犯过什么重病?不然一个人怎么可能把自己的过去给忘了?!
“不假。”凌霄淡淡一笑下结语。
“哈哈!罢了罢了!不管过去你在哪里、又做了些什么,你现在是京城第一画师凌霄,是我李天禄的朋友!管过去这么多干什么呢?”李天禄哈哈一笑,举起手正想拍拍凌霄的肩头为他打气,没想到突然一阵狂风吹来,瞬间就将他刚买下的字画给吹跑了!
“啊!我的字画啊!我花钱买的字画啊!”
李天禄惊叫一声,迈开大步开始追著被风卷起的字画。凌霄站在后头,有趣地看著字画被狂风卷到空中,像是一道有生命的白绫,顺著狂风飞舞飘扬,顽皮的飘著、舞著,飞到越来越远的地方去,而地面上的李天禄仰著头,急急忙忙地追了过去。
见李天禄的身影越来越远,凌霄也打算跟著他走,才走了几步,却隐约感觉到身后有一道专注凝望自己的目光。
凌霄下意识地转身,果然看到一名少女站在距离自己十步远的距离,她身穿黄衫,身形纤细飘逸、就像是随时都要被风卷走似的飘渺不定,但她一双明亮的眼瞳却十分坚定,正专注的、仰慕的、一瞬也不瞬地凝望著他。
“你……”仅只是以目光接触到少女的黑瞳,凌霄就觉得胸口一紧,泛起一种难以形容的酸楚悸动……
应当是无忧无愁的花样少女,但那张纯真的脸庞上却有不属于她年纪的哀愁,应当是澄澈无瑕的眼瞳,里面却盈满了情致缠绵的热切。这少女,看似无邪,却又隐藏著无穷的喜悦和忧愁。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也从来没想过会在一名女子的脸上见到如此让人迷惘、迷惑的神情,光是这样注视他,就足以让自己心动不已、激荡不已。
他不知道她是谁,但他知道自己想画她——不!他一定要画她!
“凌兄!”
突然,李天禄气喘吁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打断了凌霄心中乍见到少女的澎湃情绪,也让他有机会平复自己亢奋的心情,他闻声回头,看到李天禄拿著画大步走了回来。
“凌兄,快跟我来!我刚才听说官差们都退了,路也已经通了,轿子还在前面等著呢!”李天禄高兴地说出这个好消息。
“等等。”凌霄决定先认识方才的少女,和她订下作画的时间再离开。“我先和这位姑娘——”
“姑娘?什么姑娘?”李天禄四处张望,一脸茫然地反问。
“在我身后的姑娘……”凌霄重新转过身,却发现刚才那名黄衫少女早已经不见踪影了,他蹙眉,因为她的离去而若有所失。“她刚刚明明就站在这里。”
“别找了,姑娘家看到你,哪个不是害羞得躲起来了?”李天禄看了一眼天色,催促道:“魏府的姑娘才是你现在要专注的姑娘,走吧!我们已经迟了。”
凌霄不动,无法忘记那名少女带给自己的震撼。他甚至不知道原因,只知道自己想画她、画出她独一无二的神韵。
“凌大画师,算我拜托你了,先跟我到魏府一趟,然后我再陪你回来慢慢找你说的那位姑娘好不好?”李天禄以为凌霄又改变了主意,不住哀号。
“算了,我们先去魏府吧!”凌霄再次以目光搜寻了一遍,确定那名黄衫少女已经不在附近了,他轻叹一口气,不再坚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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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府
魏延年,五品官,和元配育有两子,五十岁那年纳小妾,隔年为他生下一女,将此女视为珍宝,将魏府的南院整个空出,建楼阁、搭庭院、盖池塘,挖空一切心思将她捧在手心疼爱著。
在浓密树木环绕的华丽楼阁里,凌霄和李天禄见到了南院的主人——年仅十六岁的魏府千金魏紫萝。
“这位是魏府的千金,魏紫萝姑娘。”李天禄主动为两人介绍彼此的身分,李家和魏家原本就有往来,所以魏紫萝才有机会透过自己找上凌霄。“紫萝姑娘,这位就是你仰慕已久的京城第一画师凌霄。”
“凌画师,你好。”魏紫萝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就像一般十六岁的少女一样,年轻、美丽,在面对自己心仪对象的时候,总是特别的害羞。
凌霄并没有表示,事实上,他整个人的心思依旧留在市集上、那个拥有一双澄澈却忧愁眼瞳的黄衫少女身上。
如果自己当时有纸笔,就可以立刻画下她……该怎么画下第一笔,才能捕捉住她眼底隐藏的忧郁?他手上的笔该怎么运劲,才能准确描绘出她那双澄澈无瑕的眼瞳?
该死!刚见到她的那一刹那是如此惊心动魄,但此刻,他却无法在脑海中重新拼凑她完整的影像。
这种感觉……难以形容,她在自己脑海中的影像明明如此清晰、却又如此模糊,带给了他震撼、想要画她的冲动,但自己却又没把握能够在画纸上呈现她的神韵。这对凌霄来说,是从来不曾有的感觉!
凌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这种融合了陌生、刺激、不确定的感觉已经彻底震住他了……
“凌霄!”直到有人拍上自己的肩头,凌霄才猛然回神,他抬头,看到了一脸尴尬的李天禄,还有坐在前方一脸委屈、泫然欲泣的少女。
“抱歉,我正在想事情。”凌霄拱手道歉。“请魏姑娘原谅。”
“这是魏紫萝姑娘,拜托你暂时专心一下,一句话都不吭,弄得人家小姑娘心里多难受。”李天禄低声在凌霄旁边重新介绍,确定刚才凌霄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急忙为他补充资讯。“魏姑娘正在问你,作画期间是不是需要特别准备什么东西呢!”
凌霄闻言,这才抬起头,真正将目光移向坐在前面的魏紫萝。弯弯的眉、大大的眼,挺俏的鼻,还有一张樱桃小嘴,天真中透著几分艳丽,仅只一眼,他就知道自己能画她,就像是过去曾经画过无数的女人一样,只要拿起笔,就能顺利将她的美丽完整地呈现在绢布上,一点也不难。
“不需要特别准备什么,三天内我就能完成。”凌霄十分有把握地开口,事实上,他只想尽快完成这份工作,然后再去找市集上那名少女。
“三天?”魏紫萝委屈地转向李天禄,紧紧蹙起两道弯眉。“李大哥,你难道忘记告诉凌画师了吗?我不只要画一幅画像,我想画很多幅,这就是为什么我特地请凌画师来魏府的原因,为了避免他来回奔波,我早就在南院准备了一间客房给凌画师,让他在这里安心住下,专心为我画画像。”
凌霄一愣,直觉地转头瞪了李天禄一眼。到府画画像可以,但他可没兴趣在这里长住,当某个女人的专属画师。
“哈哈!我这人忘性大!真是对不住!”李天禄干笑几声,只得顺著她的话打哈哈。他只知道魏紫萝非常仰慕凌霄、想尽办法要找他画画,但没想到这个姑娘还真大胆,直接想把凌霄留在魏府。“我说紫萝妹妹,凌画师还有很多画作要接,你到底想画几张,至少给个数字,好让画师心里有底啊!总不能……总不能让凌画师一直留在这里,是吧?”
“这都要怪我爹!他一听说我请到了京城第一画师来画像,就希望他能画多少就画多少,他想要书斋挂一张、偏厅挂一张、房里挂一张,所以究竟要几张我也不知道嘛!”魏紫萝以天真烂漫的语气说道:“凌画师,不如你先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说不定你会喜欢上这里,舍不得离开也说不一定。”
凌霄在心中冷笑,嘴角一撇,打算直接拂袖离去。
“凌霄,等等!”李天禄认识他这么久,当然知道他的打算,急得跳起来,伸手紧紧地拉住凌霄。
凌霄不耐烦地皱眉,正想动手甩开李天禄的时候,突然,刚才在市集被人专注凝视的感觉又出现了——
他一愣,直觉地循著凝视目光的来源看去,就在前方不远处,树影交错、晚霞映照的庭院小径上,站著一抹纤细淡黄色的身影。
是她——方才在市集里彻底震撼他的少女,即便两人隔了一大段距离,他依旧能感受到那股专注的、仰慕的、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目光。
她在这,就在这,距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
“凌霄!你就听我一次,就当是接下一个大工作,别想这么多!”李天禄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急忙忙开口劝道:“她被魏大人从小宠到大,性子难免有些刁,但换个角度想,她也是因为太仰慕你了,才会费了这么多心思要留你下来,我说你不如——”
“我留下。”凌霄毫不犹豫地开口。
“嗄?”李天禄一愣,反倒被凌霄的毅然决然给吓了一跳。“凌兄,你真的改变主意了?”
凌霄点点头,向来晶亮的黑瞳变得更加炽烈,几乎迸出青色的火焰,心中燃起了难以言喻的兴奋与渴望,喃喃自语道:
“我留下,因为我找到想画的人了……”
第三章
为了展现诚意,魏紫萝早已差人在南院新整理了两个房间,一间充当凌霄的房间,另外一间则是画室;画室内布置得幽雅宜人,还摆设了各式各样从京城知名画坊选购的丹青、笔墨,绢布,房间四周还点著薰香,一切只希望凌霄有宾至如归的感受。
住进魏府已经三日,但凌霄画架上的绢布,依旧一片空白,原因是魏紫萝始终不愿静下来让他开始作画。
“凌画师,你说这件新衣裳好不好看?画成画像一定很美对吧!我很喜欢,可是爹喜欢我昨天穿的那件白色衣裳,你说该怎么办呢?”
“画师,我爹爹希望你帮我画一张正在抚琴的画像。”
“画师大哥,我还想要一张可以悬挂在自己房间的画像,你说哪一种姿势比较好看?”
诸如此类的理由,从两人在画室里第一天就开始重复上演。头一日,她反覆换衣裳、反覆来回进出画室,将时间完全浪费在她无法决定要穿哪一套衣服上。第二日,她将古琴、琵琶、箫带进了画室,将所有乐器演奏了一遍,最后还是没能决定。到了第三日,她更干脆了,以身体微恙、气色不佳为理由,暂时不作画。
凌霄心里虽然觉得不耐烦,却没有多做表示。
他并不是没有遇过类似的情况,以往找他过府画图的女人,无论是官家千金、富豪娇女,或是富孀寡妻,总会想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花招。美其名,是想加深他的印象,刻意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但真正的目的,不过就是为了美化即将发生的风流韵事。
毕竟,会亲赴凌府找他画图的女子,社会地位多半不高,抑或是根本不在乎世俗的目光,但若是能请凌霄到府画图,一来隐密性提高,免去了人言可畏的危机,二来她们刻意留住凌霄、拉长了作画的时间,因此就算和俊美无俦的画师发生了什么,那也是日久生情、两情相悦,和那些在凌府画室内匆匆成就的鱼水之欢,是怎么也无法相提并论的。
两者之间真有不同吗?或许,但这些与他无关,因为他只是一个画师,将一个一个女人、用丹青将她们的美丽留在绢布上的画师,如此而已。
带著平静的心情,凌霄踩著沉稳的脚步在魏府里走著,既然魏紫萝今日不打算出现,他决定到南院以外的地方走走,心里带著一丝寻找黄衫少女的期望,仔细检查在路上遇见的每个人。
经过这三天的观察,他可以确定黄衫少女并不是魏府的奴仆,至少不是南院的奴仆,因为他仔细看过了,不管是在南院打扫、送膳的奴仆,或是跟在魏紫萝身边的贴身奴婢,没有一个是黄衫少女。
她到底是谁?和魏府是什么关系?如果她不常在南院里走动,又会在哪里出现?自己又该去哪里找她呢?
在这三日之中,当凌霄独自一人在画室的时候,他不只一次拿起笔、试著想凭藉著记忆,在绢布上画下少女的模样,但很奇怪,明明她是自己脑海中清晰无比的影像,他却怎么也无法将她画出来,这股奇特的挫败感让凌霄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