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不会放弃任何讽刺我的机会,我不出声了。
没到一会妹妹跳着出来,「我都明白了!」
「谢谢你,小芸。」我与妈妈几乎异口同出声的说。
「那裏,」小芸涨红了睑。「真是太客气了。 」
母亲把点心拿出来给我们吃,妹妹缠着她不放。
「妈,那件裙子——好不好?」她鬼鬼祟祟的。
妈一直笑,「又买衣服,要那么多衣服干么呢?」
「妈,买给我吧,好不好,好不好?」妹妹不肯放手。
「讨厌!」妈笑着推开她。
小芸在一边看着,有点呆呆的,然後缓缓低下了头。
我明白她在想什么。我现在已经相当了解她。
她是有点感触的。
於是我说:「妹妹,有客人在,不准这样子好不好?」
妹妹点点头,这一次倒听了话,但是两条手臂照样是挂在妈妈的肩膀上。
妈妈白她—眼,「小姐,你松松手好不好?重死了。」
我告诉小芸,「妈妈的腰酸背痛,就是这样来的。 」
小芸还是笑了起来,妹妹也只好听话松开了手。
「你们家,真是幸福啊。」后来小芸又重复这一句。
我本来倒不觉得幸福不幸福的,但是这样看来,我们无异有一个快乐的家庭。忽然之间,我忘了我的抱负,我忘了搬出家去的道理。
我的不满现实,现在变得这样可怕,我有什么理由要离开家裏呢?像小芸这样,尚且好好的与家裏相处,我又不满些什么呢?我觉得自己荒谬。
我惭愧得不得了,於是—个下午也就默默无言。
但是妹妹与小芸相处得极好,倒让我觉得安慰。
妈妈说:「她是一个好女孩,让她常常来我们家。 」
我说好。
不过小芸不想留下晚饭,她要回祖父母那处看看。
她说:「我很担心,不晓得妈妈怎样的表示。」
我不耐烦。「管她呢。」
「你可以不管,我不能不管。」小芸声音低低的说。
「好啦好啦,孝顺女儿,陪你回去吧。」我笑说。
她礼貌的向妈妈道别,向妹妹说再见,然後我们才走。
我以为可以没事的,还不住的安慰她,说没关系。
一到她家裏,我就知道不妥了,我们一开门进去,我就见到一个女人坐在客厅里。
小芸脸上立即变色,她走向前去,叫声「妈。」
那个女人抬起头来,「我算是你妈妈?我配吗?」
我马上知道,这准是小芸的母亲了,太厉害的女人。
小芸说:「妈,我……我……」
小芸的祖母实在忍不住了,她说:「她出去一会儿,孩子家放假,出去走走有罪名吗?即使她没有把你当母亲,你何尝又有把我当母亲?」
她这几句话是说得很重的,小芸的后母跳了起来。
她说:「奶奶,既然这样,小芸归你好了,我也不要再管教她了,从此她也不须要再回来了!」
小芸的祖母说:「你舍得她?你不管她,倒是她的福气了,可是几次三番,你又叫我儿子把她挽回去。她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倒说说看。」
小芸的祖父拉住老太大,「别跟她吵了,像什么话!」
小芸站在一旁哭了出来,「奶奶,我回去好了!」
我低下了头。这真是难堪。怎么办才好呢?我。
这些事情都是因为我起的,现在我又不能发言。
小芸的继母气呼呼的说:「我叫她的父亲来看看!」
奶奶说:「他自然是听你的!但是我看你有什么好结果!」
小芸的後母一言不发,关上门就离开了这裏。
爷爷说:「你又何必呢?说些睹气话,她回去一搬是非,把我们跟儿子的感情又弄得更坏了。你不想想,儿子多久没来了?都是她搞的。」
我叹一口气,把小芸带到我房间去,给她一条手绢。
「不要伤心,你後母的确是不可理喻的一个人。」
「我奶奶说,那是因为我长得太像我妈了。」小芸说。
我下怒反笑,「天下竟有这样的妒妇,真是少有。 」
「不要怪她。是我自己不好,不要怪她。」小芸又哭。
「怎么怪你!」
「我--」
「你倒说说看。」我不明白,「怎么反而是你不对呢?」
小芸忽然低下了头,呆了一会儿,她说要回家。
「不要回去!」我说。
「我一定要回去的。」小芸说:「不然爸爸会生气。」
「那你爷爷奶奶呢?」我问:「你不理他们了?」
小芸说:「你只是一个房客,你不会知道的。」
「可是我们是朋友,难道你不能把心事告诉我吗?」
她摇摇头。
当夜小芸就收拾好衣服回去了。我有点黯然。
「小芸,」我说:「我什么都没帮到你,反而害你捱骂。」
「不,」她的眼泪像豆粒一样的掉下来,「你对我很好。」
我难过了,「好什么呢?希望你常常来这裏,我可以见你。」
「阿国,你还是搬回家去吧,别惹你妈妈难过。」
「好的,我也觉得我不对了,我这次听你的话。」我说。
小芸说:「没有比较,你不晓得你自己有多幸福。」
我点点头,「答应我,小芸,有空一定要找我。」
她就是这样回去了。
她走了以後,祖父母一对老人都垂头丧气的。
他们绝口不提小芸,过了两天,我就退了租。
总共算下来,我一共过了两个月的房客生涯。
搬回家去,最开心的是妈妈,其次是妹妹了。
妈妈一直问:「小芸为什么不来?」她喜欢小芸。
我告诉妈妈那天的事情,妈妈听了不住叹息。
但是一直没来找我,像失了踪似的,我很牵记她。
打到老先生老太大那裏去的电话,也是不得要领的。
老太大一直叫我去坐,叫我去玩,但是没有提到小芸。
终於我想到,或者可以到她寄宿学校去看看她。
不过我又考虑到一件事。也许小芸不愿意见我呢?
她找我容易,只要拿起电话筒拨六个号码罢了。
但是我找她就难了,会不会她已经生我气呢?
她两次被后母骂,都是因为我引起来的,也许她怕麻烦。
想到这裏,我实在有点迟疑,於是又搁下来没去找她。
妹妹问:「小芸为什么忘了我们?她真是奇怪。」
时间过得很快,没多久,我搬回来,又是一个月。
时间并没有使我忘记小芸。
这不是爱情,两个年龄相仿的人,话又投机,产生感情是很容易的,我与小芸就是这样。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知道我们没有其他的成份。
但是妈妈却不以为然,她很担心我的闷闷不乐。
於是找只好去找了小芸一次,她的宿舍学校在效外。
我搭了很久的车子,才找到了那间红砖的学校。
我告诉校役,我要找小芸,我将姓名与班级给他。
他问我,「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是她哥哥。」我说。我没有撒谎,我一直当小芸是妹妹。
「你在会客室裏等一等,好吗?」他招呼我。
我在一间会客室裏坐了十分钟,小芸就下来了。
她是睑色苍白的,见到了我,她很意外与惊奇。
「阿国!」
我站起来,「妈妈叫我来看你,这是她送你的糖果。」
「谢谢她,请代我谢谢她。」小芸忽然哭了起来。
「小芸,我搭那么久的车来看你,你怎么老哭呢?」
「对下起。」
「没有什么对下起的,你可以出去吗?」我问。
「不行的。在这裏说话好了。你怎么说是我哥哥?」
「做你的哥哥不好吗?可以保护你。」我笑说,
她也笑了一下子。
「那一天回去,没有什么事情吧?」我问她。
「那一天呢?」
「喏,就是上一次。」我说:「你爸爸没有说你吧?」
小芸低下了头,然後又拾起头看着我。她咬了咬嘴唇。
「我不是一个好孩子,阿国。」她忽然之间这样子说。
我先是一呆,然後笑,「怎么会呢?我没有见过比你更乖的女孩子,所以我才喜欢你。」
「如果我很坏呢?」
「不可能的事,你怎么会坏啊。」我说:「不会的。」
「以前坏呢?」
「你以前也不会坏。跟我出去走走,就算坏了吗?」
她又低下了头。
「来,小芸,振奋一点,行吗,别垂头丧气的。」
她还是不出声,「你不明白,阿国,我的确不好。」
「没有这种事,怎么可能啊。」我说:「把它忘了。」
「如果你知道我不好,你一定不再喜欢我了。」
我见小芸再三的说着,心裏的疑团也就起来了。
「你几岁呢?」我问。
「我十七岁了。」
「还没有到吧?与妹妹是同年的,这么小。」我说。
「但是我跟她不同。阿国,我从小没了母亲。」
「那也不是你的错。」
「但是我开始变成一个野孩子。」小芸看着我说。
「你算是野孩子,那我妹妹是什么东西?」我哈哈的笑。
「你妹妹是天真,我则不是。我十五岁的时候,常常出去玩,与我後母作对。她管教我,我就说她欺侮我,她尝试对我好,我也不接受!」
「有这样的事?哦小芸,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所以我不怪她的。所以现在我後侮当初引起她的反感。」
「但是现在是她不对,她没有原谅你是孩子。」
「现在她真的处处对我不好了,这都是我自己的过失。」
「你又说得严重了,这种误会,是可以冰释的。」
这样说来,小芸的後母,倒不是天字第一号的可怕人物。
这样说来,她们两母女,各有不对的地方,大家都有责任。
「你听我说下去,阿国,我在十五岁的时候,闯了一次大祸。」她低下头。
「什么祸?」
「你不会相信,我听了一堆不良朋友的话,居然从学校溜出来,荒废了学业,被学
校开除,又离家出走!」
「你--?」我指着她,「小芸,你?你有没有说错?」
「是我,」她很平静的说:「我离家出走,住在公寓裏。」
我看着她文静秀气的睑,想到她的天真可爱,我呆住了。
不要爱上她(三)
这话要是出诸别人之口,我不气死才怪呢,但是这却是她亲口讲的,我怎能不信?
「後来,後来我们一大堆人把了事情,都被抓进去了。」
「抓,被谁抓?」
「警察。」
「我的天!」
「我被感化了一年,去年才放出来的,阿国。」
「我不相信。」我几乎要哭出来了,「小芸,我下相信。」
「我的罪名是带毒·品,阿国,我是一个坏女孩子。」
我实在有若五雷轰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你明白了吗?为什么後母对我那么凶?为什么我破送到寄宿学校去?怕在家裏带坏弟妹。爸对我是完完全全的厌恶,爱我的人,只有祖父祖母,但是我看见他们是这样的惭愧,我看到你也不舒服,阿国,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
「但是小芸,你怎么会跟这些人在一起的?」我问。
「因为我觉得爸爸不该娶了後母,我不喜欢我的家了。」
「但是後母未必个个不好,小芸。」我向她解释。
「我小时候不懂这一些,我错了,阿国。」她哑声说。
「但是小芸,错而能改,也是来得及的。」我说。
她茫然的摇头,「不,我不原谅自己,爸妈也不会。」
「不会的。」
「我现在对自己完全没有信心了,我是颗坏种子。 」
「小芸!」
「现在我还是一样的坏。我一直不肯告诉你真相,我情愿你把所有的责任推到后母身上去,我又加油加醋的说後母不好,引起你的同情,阿国,我很坏,难道你没有发觉吗?我不是一个好孩子。」
「过去的算了,小芸,现在你的後母待你的确不公平。她一直还是把你当贼,把你弄得心神不安,这是她的不对了,也不能怪你。你知错就不要再犯了。」
「你会原谅我吗?」她问。
「会的。」
「但是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无论如何是不一样了。」
我怔了一会儿,我会从此对她改观吗?我不能作答。
「伯母要是知道,也一辈子不要见我了。」她苦笑。
我心裏有太多的意外,沉重得不得了。
我终於说:「小芸,我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
「你以後也不要再来看我了!」小芸忽然说。
「为什么?」
「你可以找到很多的好朋友。我对你坦白,阿国,也是这个意思,我觉得骗你也是一种罪名。」
我呆了半晌,然後离开了会客室,离开了学校。
在车子上,我的脑子乱成一片,精神无法集中起来。
这真是不可想像的事情。
像小芸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子,居然有这样的一段过去,怎么会想像得到呢?现在又该怎么处置?
我从来没有想像过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复杂的事。
但是小芸那天真烂漫的样子,说什么也不像坏女孩子。
然而只照她所说的几句话,我也可以猜想到当年她做过一些什么事了。带毒,十五岁的女孩子把鸦片白面藏在身上到处走。住公寓,一大堆飞仔飞女胡混。
这些事情都叫人齿冷的,给妈妈知道不得了!
她会把小芸整个人当毒药看待,不准她教妹妹功课?
还会让我找她?还会让我与她来往?妈妈会昏过去!
虽然这都是过去的事,然而外人的想法又自不一样。
我实在的难过起来。
小芸,小芸实在太不像那种女孩子,太可惜。
如果她没有这一段过去,又是多么好的事情呢?
这样子看来,小芸不但不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女孩子,她倒是很坏的一个人,或者她以前是很坏的一个女孩子。
而且我的确很是计较她过去那些不名誉的事情。
我又不是超人,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凡人罢了。
人总是人,听到了这样的消息,自然不免大为震惊。
到了家裏,我的睑色不太好看了,妈妈很奇怪。
「见到小芸了吗?」她问。
「见到了。」我说。
「她好?」
「还是老样子,我们谈了一会儿,我就回来了。」
「她不可以从学校裏出来吗?」妈妈问:「你才去不久。」
「是的……很久没见面,忽然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
「啊。」妈妈奇怪的看我一眼,「但是你不高兴呢。」
「是的。」我躺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背住了妈妈。
妈妈是很好的。
她缓缓的替我掩上了门,就走出了,留我一个人在房裏。
我背着一幢墙,用手指在墙壁上画着,心裏想哭。
我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想哭。我是十八岁的人了。
但是这个时候,我还是恨不得痛哭一场,解解闷。
我实在是太天真的一个人,看一张脸,就信以为真。
一张脸可以相信吗?但是我相信了小芸,这是我的错。
就是因为我过份相信她,所以她才有意无意的蒙骗我。
她把责任推在後母身上,父亲身上,甚至是弟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