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是个好人。」我说。
我们跑到了沈家。
沈家灯火辉煌,人头挤挤,都聚在客厅裏。
我们刚要进去,梅生就拉住我。「慢着,阿杰。」
我看着他,「干嘛?」我问。
他的脸是阴森森的,跑了一段路,不但没有使他的睑红润起来,反而更青了。他本来有极灵活的眸子,此刻也有一点呆滞。
雨水淋了他一身,他呵出来的气都成了白雾,皮袍子面子已经是湿透了,头发一绺绺地挂在额上。他突然变得与平常那个活泼、无忌、放肆的梅生有点两样,这我是注意到了。
我以为他害怕了,他刚才也说害怕。
于是我安慰他,「梅生,年纪大了的人,总是要死的,你又何必这样呢?你要我陪你,我就陪你好了,不必害怕。」
梅生站在园子裏,依然不想回到屋子裏去。隔了一会,他说:「他们都盼他早日死,他现在果然死了。只是这些年来,都是靠老头一个人,他死了,阿杰,你说我们的家会变成怎么样?」他问。
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这种问题。一时间回答不上来。
他十五岁,我也只有十五六岁,他问我,我又问谁呢?但是在这种时候,我是必需讲几句话的。
我说:「那你也不必担心,你父亲是长子,既然你爷爷去世了,这个家,必然是他承担的,那么……那么……」我挤出一句笑话来,「你就由三世祖升为二世祖了。」
他没有笑,我也没有笑。
他说:「恐怕不行。爸爸并不想当家,他只想分家,拿了钱就走,那些叔叔婶婶们的意思也都一样……你一会儿就知道了。所以我害怕。」
我勉强笑着说:「你怕没饭吃吗?」
他答:「我爷爷那时候身体还好,能駡人,常常说:『你们等着瞧吧,将来那没饭吃的日子,还是有的!』。」
梅生默默的低下头。
梅生是湿透了,我也一样,我觉得冷,打了一个颤,我拍拍他的肩膀。
我说:「梅生,我们进客厅去吧,不要在这里空站着,淋雨也会淋坏身体。」
他还是不出声,一点也没有进屋子去的意思,于是我推了他一下。
「梅生,进去,我陪你。」我说。
他忽然抬头看了看他爷爷的书房,又低头想了—会儿,他看住我,「阿杰,有了!」他握着拳头,「你听我说,你会后悔。」
「干吗?」我又问了一句。
「你不是要看贝壳?」他问:「现在房里没有人,不去还等几时?现在爷爷死了,那些东西,准让我爸爸一块钱十个的秤了给人,你再也见不到了!」
「对!」我说,但是又犹豫起来,「现在去,不大好吧?」
「什么不好?」梅生向客厅呶呶嘴。
我听到一个女人在尖叫:「乡下哪几块地?我们是死都不要的,谁回乡下去?哦,把烂货都给了我们,你倒想?」那声晋,真是直达户外。
我叹气。觉得梅生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是我小婶,」梅生说:「最厉害了。我们爬树上去吧。」
我与梅生爬上梧桐树,还听见那女人在叫:「不谈好,就不准叫医生来!叫什么?人都死了!」
梅生轻轻推开二楼那个圆窗,腿先伸进去,肩膀一缩,整个人钻进去了,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很轻易的滑进书房地下。那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毯,一点也不觉得痛。
但是我一站起来,就吓坏了。
书房很大,中央放了张长沙发,沙发上分明停着一个死人,用毯子覆盖着睑与身体。
我混身热了起来,发着抖,「这……这……」
「别怕,是爷爷,」梅生倒很镇静,「何必怕呢?你不是说他是好人?可怕的是楼下那活人呢。」
我也静了下来,梅生说得对,有什么好怕的呢?他生前必然是个寂寞的老人,现在尸体还没有寒透,子女就在楼下争得天翻地覆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也不算太小,总而言之,我忽然觉得这老头子可怜,於是我向他鞠了一个躬。
梅生拉我,「别傻了,你看吧,这些贝壳,你爱取哪些就取哪些,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的了。」
这个时侯,我才抬起头来,在微暗的光线下,我看到所有最最名贵的贝壳,我的心头狂跳起来,老天,我做梦都没想到,梅生爷爷搜集的种类,远远超过了我所想像。我站在那些柜子前面,一排一排的看过去,如痴如醉。我还记得在第四只柜子裏,上格放着一只火红的龙宫贝,匠格有一只「大海荣光」。那时候也只是走马看花。
每一只贝壳,都有分类,每一类又标着名字,这位老先生真正花了很多心血在上面!但是他的儿子却要把它们都扔到後巷子去!
忽然之间我转过头来,看住了梅生,偷贝壳不算偷吧?孔子说:「偷书不算偷。」
贝壳也是只有比书本更高贵的。
梅生说:「那个黄金宝就在那边。」
「梅生,那只玫瑰蝴蝶呢?给我带走好不好?」
「好,当然好,你找吧,找到就拿走好了,不拿白不拿!」他很豪爽。
我一时也热血上了头,不顾一切,在那四只大玻璃柜子裏到处寻,偏偏就是不见。
我急了,「侮生,在那裏?你是认得的!」
梅生指着一个空格子说:「明明在这裏的,他就是把它放在这裏,然後说:『都全了,都全了!』」
柜子裏的确有一个空档,一张卡纸写着玫瑰蝴蝶的拉丁文学名。但是贝壳不在。我必需要找到它,我不能忍受它沦落在一个不懂欣赏的人手裏。
梅生帮我翻转了整个书房,连抽屉都拉开来看过了,只是不见那贝壳。
我颓然坐下来,「算了,梅生,别再动了,再动就对你爷爷不敬了。」
梅生默默的陪我坐下来。
书房静得离奇。我们俩湿漉漉的坐着,也不理。
楼下的争吵声不断传上来。
梅生忽然哭了。「要是爷爷有你这个孙子,该多么好。」
「何必後悔呢?」我安慰他,「你还可以做好儿子。」
我打量着书房,除了贝壳外,还有不少的线装书,当然也有有关贝壳的外文书籍,都散在地上。一张地毯铺在近窗口处,方便了梅生的进出。家俱是酸枝与云石的,很简单,一张沙发倒还舒服,此刻沈老先生就躺在上面。
这个老人,就在这间房间裏渡过了他大部份辰光。
我哑声问:「你有奶奶吗?梅生。」
「奶奶早廿年死了。」
「爷爷几岁了?」
「六十五。 」
「不很老嘛。」我说。
梅生忽然又振作起来,「阿杰,那一只寻不到,你随便再拿吧,其他的也不错呀。」
「不必了,我只想见一见那一个。」我站起来,摇着头,「既然没缘,也就算了。」
这时候,楼下的人忽然沸沸腾腾的一起上楼来,他们嚷着:「让医生上去。」
「怎么办?」我问梅生。
「躲到屏风後头去,人多了再出来,他们怎么会知道?」
我与他缩在屏风後。
书房门被打开了,几十个人涌进来,七嘴八舌,还在争个没完。
大概是医生吧,他吆喝道:「请大家静一静!」
书房裏的人都静了下来。梅生拉拉我,我们偷偷的走出来,刚巧他们都围着沙发,
背着我们,我与梅生就装作刚从客厅上来的样子,大大方方在後面看。
医生掀起了毯子,我看到了老人的睑。
他与睡着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一睑的和平,相貌很端正,一点也不像梅生所形容的那么凶恶与不讲理。要是我有机会向他提出要求参观,我相信他是会答应的。
医生把了脉说:「是心脏病发作。已经叫了救护车了。」
人群都「啊——」了一声,不知道是庆幸呢,还是叹息。
医生刚要走,忽然说:「咦,怎么他抓着拳头?手裏有什么?」
已经散开的人群又围拢去,「什么?是什么?」都争着问。
我有一种厌恶,他们真像苍蝇一样,手裏即使是一块大钻石,也不必这个样子嘛!
我看着医生慢慢的拨开老人的手,那僵白的手指中央,是那只玫瑰蝴蝶螺!
他揑在手中。
至死他揑在手中。
医生「咦」了一声,大伙就跟着叹息。
我看到了我要见的贝壳,的确是名不虚傅,虽然不可能闪亮夺目如珠宝,但是大自然的创作,上帝的意思,那种纤巧的线条,美丽的图案,真是无以上之。
就在那个时侯,那贝壳一滑,从死者手裏滑到地下,敲碎了。
我轻轻惊呼一声。
只有那个高度,照说是不应该碎的,况且又是木皮地,但是它竟然跌碎了。
医生放下了他的手,梅生那些婶婶们,忽然都放声号哭起来。我也哭了。
哭得很伤心。梅生也哭。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心肠如铁,照理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哭,但是我为一个不相干的老人,好好的哭了一场。
我记得梅生抽抽嗒嗒的说:「人家爷爷死,抓住儿子的手,我爷爷,抓的是一只贝壳。」
我只见过那只贝壳一次,就是医生拉开沈老先生手的一刹那。以後再没见过。
我访过名家,只要提到那名称,他们都笑,全世界只有十来只的东西,只能放在博物馆裏,私人如何寻觅得到?至於其他的种类,能找到的,倒都找来了。
有时侯偶然想起梅生,我倒希望能再见他,再与他聊聊天。出生在那种家庭,我并不怪他。
他爷爷死了没多久,家产都分了,那幢有梧桐的屋子,居然卖了出去,那些贝壳,不知所踪,梅生也转了校,开头还写几封信,以後就没有了音讯。
没多久,爸妈就带着我来了香港。
妈妈老说:「你那个皮袍子脱套换套的同学……」那就是指梅生了。
我是很感激他的,他让我看到了我要看的东西。
如果他现在看到了我的收藏品,恐怕不会取笑了吧?只是他这个人现在在那裏,我真是不晓得了。
我不是要为一只贝壳写一个故事。只是这段事情,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使我无法忘记。
即使永远得不到那只玫瑰蝴蝶螺,作为一个人来说,我还是此那个老人幸福。因为我除了四柜子贝壳,还有爱我的妻子,一儿一女。
我的生活幸福,我的家庭融洽。
我十岁的女儿,常常会来我的书房,指着问:「爸,这只是什么?这只又叫什么?」
我的书房有温暖,这是无可比拟的。
温暖!
温暖不是一只叫玫瑰蝴蝶的贝壳可以代替的。
有时候我这样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