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不一定要从家裏搬出去住,家裏有三房两厅,虽然挤一点,还是可以的,我有自己的房间。
但是忽然之间我与家裏的关系觉得有点不对路,我想反正我已经十八岁了,搬出来也不会过份,况且我又有一份半职,可以维持自己的生活。
母亲很不耐烦,这也难怪她,她不会明白的。
但是一个男孩子,到了年纪还孵在家裏,太不对劲。
这不是我要搬出去的原因,总之家裏管得我太厉害。
我要一点自由。
有人打电话来,我不想家裏问长问短,不想妹妹偷听。
我出去看电影,不要妈妈一直不睡,等我的门。
在家真一个人是长不大的,我还是搬出去的好。
於是我祖了这个房间,花了点钱,但是很值得。
那个房间,有张单人床,有一只衣柜,很是整洁。
一张书桌很是考究,我怀疑以前是个女房客住的。
房租很合理,房东是个老太大,老太太有老丈夫。
他们两夫妻很客气,其实我也下知道五十多是不是老。
反正要比我的父母老一点,尊他们老总是没错的。
他们问:「你为什么要搬出来住?」那样子很好奇。
「家裏离学校太远了。」我说:「往来太不方便。」
「家裏会放心吗?」他们很是怀疑,「我不明白。」
「家裏随我的。」我微笑,他们当然永远不会明白。
「看样子你也是规规矩矩的孩子啊。」他们说。
我很开心,我的确是规规矩矩的,我不过想自由。
搬离了家,我不一定会在酒吧留恋到举夜三更。
但是最低限度我可以在房间裏静静的读书。
以前在家裏?妈过半小时便要来张望一下,当我三岁。
这叫我吃不消,我决定反抗。所以才搬离了家。
妈哭了。
我说:「真奇怪妈,你为什么哭呢?我又没离开这裏。」
她还是哭,她说我永远不会知道妈妈的一颗心。
我又说:「妈,如果我明年考了一个奖学金,又如何?」
她呆了一呆,「怎么样?当然只好放你走了。」她说。
「就是嘛,你现在就当我得了奖学金离开好了。」
「当?」她问:「这怎么当法?这是不能假设的呀!」
我太不了解妈妈——正等於妈妈太不了解我一样。
但是妹妹因此很不喜欢我,她觉得我不孝顺妈。
我想解释,孝顺不是一辈子黏在父母身边不走。
我有一日得志,把父母的各关好好的一揣,岂非更妙?
这是我的功名论。很少有人看得穿功名,我不例外。
一辈子陪着父母是女儿的事!我告诉妹妹,这是实情。
但是妹妹也难担保她没有一天去家人,组织家庭。
所以儿女大了,总是要离开父母的,根本是迟早问题。
我不过早一点实行,就成了罪人,真是寃枉之至。
不过我终於答应母亲,准她一个星期来看我一次。
目前我必须勤力读书,好好的考一个试,弄点成绩出来。
我实在想到外国去读书,那时候妈会真的让我自由。
这许多男孩子在外国,大半是为了怕妈妈噜苏吧?
至少我是为了怕妈妈噜苏。妈太爱坐在我房间裏说话。
那么而且一说便十数小时,滔滔不绝,她真行。
而所说的题目,不外是「张家的儿子多听话」,或是「李家的女儿真是乖」,这些话。
言下之意,大有人家都乖,就单单是我不乖。
这叫我很难受,我实在听不过去。其实我也很孝顺。
妈妈为什么一定要坚持我做那种第九流的孝子呢?
难道父母对我们的要求,就是这样了吗?我害怕。
难道我妈妈只要我做一个乖儿子,除此以外都不重要?
我曾经听过一位太太这样的话,当时她还在叹气。
她说:「养儿子,普普通通就算了,不必太聪明了,太好的儿子,毕了业出国,人影儿都不见,说不定娶个外国老婆,才倒霉,到不如生个中等儿子,在此地找一份工作,妈妈还能分享到一点好处。」
生儿子就是为了可以分享好处吗?这是正确的吗?
当然父母养育儿女是辛苦的,应该获得报酬。
但是这种报酬应该是精神上的,不是物质上的。
为什么父母变得这样现实?或者这世界根本是现实的。但是妈妈这样,令我伤心。
她对我的要求,我似乎没有一样做得到的。
天晓得我已经尽力而为了,这真是不容易的。
我这样努力讨好她,我用功读书,我不留长头发。
这都是为了妈妈,我并不要年年考第一,我真的不要。
功课过得去是我的目标,但是为了妈妈。我考第一。
但是母亲还是不满足。
我的感觉是痛苦,所以这也是我搬出来住的原因。
住在这个小房间真,我是开心得多了,我轻松。
一个人生活,心情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是次要。
我在小房间裏住了半个月,更发觉了这一点有理。
父母对我这样好,离开了家,享受无异是差多了。
但是辛苦一点,对男孩子是很重要的。在家菜来伸手,饭来开口,妈妈连毛巾都绞给我,家中虽然不富裕,但我过的照样是少爷生活。
这多不好,仿佛我是特殊阶级似的,享受得不得了。
现在我洗澡用冷水,吃饭自己张罗,倒是自在。
房东太太问我要不要包饭,我拒绝了,她却以为我没钱。
「来吃好了,当一家人一样哩,不要见外。」她说。
我发觉她渐渐也更像妈妈了。于是我拒绝了她。
我渐渐习惯了新环境,这房间的好处是很静。
老太太与老先生很少有亲戚朋友来访,没有人声。
有一天我放了学,用自己的锁匙开了门,发觉屋子裏没有人。於是我脱了衬衫,洗了一个脸。
老太太有时会出去买菜的,老先生还要上班呢。
我光着肩膀推门进自己房间,马上呆住了作不得声。
我床上躺着一个女孩子,她正在看书,见到我进去,她跳起来,瞪着了我。
半晌我们都作声不得。
然後她问:「你是谁?」
我连忙抓住衬衫,套在身上。「你是谁?」我也问。
「这是我的家!」她理直气壮的问:「你怎么进来的?」
「笑话!」我说:「你怎么进来的才真,这是我的房间!」
「你房间?」她问:「瞎说!这张床是我的床呢?」
「这些书都是我的书。」我指给她看,「我住这裏。」
其实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她大概是老先生的孙女。
「你是房客?爷爷说过要把房间租出去的。」
「是,我的确是房客。」我说:「我没见过你。」
「我也没见过你,我根本不知道这房间有人住。」
我笑笑,「这真是误会,你祖母出去买菜了。」
「是的。」她说:
「我知道。她是这个时侯去买菜的。」
「你有锁匙?」我问得很笨,但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她答。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一个男人到了某个年龄,总会碰到一个女孩子的。
她有一张很甜的睑,很白的皮肤,长长的头发。
「请坐。」我说:「你不要客气。」我替她把椅子端过去。
她坐了下来,我与她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才好。
「以前你住这裏?」我问:「你自己的家呢?」
「有时候我来住,陪爷爷他们,现在功课太忙了。」
她大概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身上还穿着校服呢。
「我到爷爷房去了,」她说:「不好意思妨碍你。」
「没有关系。」我客气着,「这根本是你的家。」
「但是已经租给你了呢。」她抿咀唇,笑了一笑。
我傻头傻脑的跟着也笑了,我觉得我自己真蠢。
这个女孩子出房去了,我只好随手把房门关上。
房东太太,可从来没有说过,她有这样的一个孙女儿,
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看来我也许会得到个伴。
我不是指女朋友,我只是指伴,有人说说话,谈谈天。
没一会儿,老太太挽着菜篮回来了,在外边叫我。
我出去。
老太太和颜悦色的道:「来见见我孙女儿小芸吧。」
我向那个女孩子点点头,她还是在微微的笑着。
「小芸,我把你的房间给这位陈先生了。」老太大说。
「他又没比我大几岁,干么要叫他陈先生?」小芸问:
她有点调皮,老太大也不好意思起来,但是怎么叫呢?
我说:「叫我阿国好了,家裏都是这样叫的。 」
老太大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小芸,你们说说话吧。」
她自己到厨房忙去了,留下我与小芸在客厅裏。
我看着她。
她在看着我。小芸的衬衫很是洁白,深色的呢裙熨得很挺。
她是一个乾净的女孩子,有些女孩子很肮脏。
小芸的头发特别亮,我第一眼看到她,就注意到了。
她睑上腼覥的笑容,很是吸引我的注意力。
事实我从来没发觉女孩可以这样的可爱活泼。
我的妹妹是一个刁蛮的女孩子,从来不会这样笑。
老太太出来,「喂,你们怎么不讲话啊!」
老太太放下了两个苹果在桌子上,又回厨房去了。
小芸拿起一个苹果递给我,我伸手接过了它。
小芸把她那个咬了一口,很文静的吃着,两只眼睛还是看我。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是我想不说话也是可以的。
这就是我认识小芸的过程了。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来,她睡在她祖母的房间里。
她告诉我,「我是寄宿念书的,不太回家里去。」
「你妈妈不想念你吗?」我问:「我妹妹也想寄宿,但是母亲不肯,吵了很久呢。」
「我妈妈?我没有妈妈,是有后母。」她忽然说。
「啊。」我不响了,我曾经听说过后母的心肠。
「我有很多小弟小妹,只有一半与我有关系。」她说。
「他们乖吗?」我同情的问。
「还好,你晓得小孩子啦,我与他们相处不太好。」
我不便问太多,不过小芸是个大方的女孩子。
她看着我,笑了。「我有没有说得太多?」她问。
「不会不会,」我说真心话。
她回房间去睡了,第二天她与她祖母出去了,我没有见到她。我也没有与她再说话。
我有空,于是也回家去看看妈妈。妈妈照例诉说我。
「好好的房间不住,搬出去,你看现在都空下来了。」
我看看那间空房间,不敢出声说话。
「明天我就把它租掉!」妈狠一狠心说:「你别后悔。」
妹妹说:「怎么家里可以多一个陌生人来住呢?」
「有什么办法?租金这么贵,难道白白浪费地方?」
「都是你不好,哥哥!」妹妹白了我一眼,「你看。」
「妈妈的决定,」我说:「我没有什么办法的。」
「你不可以搬回来住吗?傻蛋!」妹妹咆哮道。
「立下了的主意,很难改变,」我说:「而且你的声音那么大,当心嫁不出去。」
「我?才怪呢!大概是你吧?那个房东有个漂亮女儿是不是?」妹妹反攻我。「哼!你瞒得了谁?」
妈妈喝止她,「妹妹,别乱说,知道了没有?」
我看妹妹一眼,这女孩子,谁娶她谁倒霉。
可是不知道她见了陌生男孩子,会不会这么粗鲁。
希望她不会。
我不希望人家说:「喏,那个粗鲁的女孩子,是阿国的妹妹:」
但是妹妹真是有点不可救药的,我对她不抱希望。
妈妈问:「你到底搬不搬回来呢?说一声呀!」
我摇摇头,「对不起,妈妈,这是原则问题。」
妹妹说:「妈妈迟早要给你气坏的。」她瞪着我。
「妈妈,你不要生我气吧,现在我们不是更好吗?见了面也不吵架,大家有商有量的。是不是?」
「随你去,反正这房间,我是要租给别人的了。 」
我笑笑,我想起了小芸。
我那个房东,并没有女儿,倒是有个孙女儿。
但是我心裏并没有那种念头,我不是那种人。
我与妈妈的谈话,这样告一段落,没有结果。
到了自己的房间,小芸已经回来了,她看见我就说:「在这裏吃饭吧,好吗?」
我点点头。她开心的笑笑,她在厨房里帮祖母。
「吃完晚饭,我还要出去做事情的。」我说。
「做什么事情呢?」她好奇的问:「告诉我好吗?」
「替孩子补习,教一位中年人外文,赚点外快。」
「哦。」她羡慕的说:「多好。我也想象你这样。」
「你是女孩子,没有什么关系,何必找事情?」
「女孩子也一样啊,如果我可以赚钱,就不必靠家了。」
我笑小。她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她还很年轻,正是应该靠家的时候呢。也许她的後母……
我不好意思再提,到房裏去换了衣眼。
幸亏小芸倒是很乐观的,这叫我为她高兴。
「其实小芸是我的小名字,我叫做美芸。」她说。
「两个名字都很好听。」我说。
「不会太俗气吗?」她问:「你真的认为好听?」
「是的。」我说。
「家裏叫我小芸,但是我後母从来不叫我的名字。」她说。
「怎会?」我好奇的问:「那她怎么称呼你呢?」
「她『喂喂』的叫我,所以祖母不喜欢她,叫我去寄宿。」
小芸笑,「其实後母也没有怎么样,她只是对我冷淡。」
「啊,这样子。」我很同情她,冷淡也够受的了。
「爷爷就叫我住这裹,我也乐得轻松。」她说。
「你还有几年毕业?」我问:「明年还是後年?」
「明年。」她说:「还有好长的一段日子呢,是不是?」
「那还不简单?马上可以自立了。」我劝慰她。
「你呢?」
「今年。」我说:「但是我想升学,希望考个奖学金。」
「有时候我不得不承认,男孩子是比较雄心万丈的。」
「是吗?有时候情势所逼,不得不雄心一点。」
「怎么说法?」她笑,「祖母说你怪,可不是?」
「为了父母,为了世俗啊,不争气也不行?」
她点点头,「我是为了自己要争口气,让他们看。」
「他们是谁?」我问。
「後母与她的孩子。」小芸坦白的说:「就是他们。」
大概她心裹还是气苦的,我不怪她。她还很小。
「我不怪爸爸,」她说:「有时候一个人很怕寂寞。」
直到那天我去补习的时候,我还是记着她那句话。
——有时候一个人很怕寂寞——
她是一个懂事的女孩子。不过我不知道寂寞是什么。
她会不会知道呢?小芸,还有很好的祖父母照顾她。
她不是一个太幸运的孩子,但是生活还过得去。
那两个小学生问我:「什么叫不劳而获?先生?」
我替他们好好的解释了一番。
我的生活是相当忙的,天天要上学,只有放学那几个小时有空,晚饭后又得出去了。妈妈不赞成这种生活,她觉得太辛苦,最好辞了补习工作,搬回家里去住,但是我……另外有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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