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是水翎哽咽着打破静寂。“娘,假使您真希望水翎回京师,那么水翎便回京师,可水翎依旧坚持——生为尹家人,死为尹家鬼。设若,有朝一日鸿飞果真醒来,您得替我告诉他,翎儿在京师等着他,一直等,一直等——设若,他真的……不曾再醒来,那么也劳烦您替水翎拈一柱清香,告诉他——今生今世,翎儿绝不会忘了他,翎儿……会尽快去会他。”
“翎儿,,你何苦……”田氏哀怜的问。
“我是苦,可这世上能有几人不‘苦’呢?‘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生离死别,总是教人苦不堪言。”胃叹一声,水翎更虚弱的说道:“姐夫、姐姐、三妹妹,我同你们回京师便是。请不要再为难我的婆婆以及霜若!我倦了,虹儿,你先扶我到姑爷房里,回头再帮我打点打点行囊。”
水翎朝自己的姐妹点点头,再次如飘浮般被虹儿搀出了厅堂去。
田氏一直拭着泪水,心头填塞着许多不平,不平上苍为何要如此磨难这对有情儿女?
花绮和霜若则怔仲的目送着水翎,心中泛着同样的问号——是什么样的情?什么样的爱?才能“直教人生死相许”!
这个疑问,任昕和纤月是了解的,毕竟他们也曾经历过一段“生死相许’’的时日。而在这水翎苦于无法和鸿飞携手揩孝的时刻,纤月不觉攒紧了夫婿任昕的手,想着“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的痛楚,并暗暗庆幸自己何其幸运,能和所爱的人“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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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飞的房里,水翎正勉强撑着虚软如棉的身子,坐落在鸿飞的书桌边,注视着一幅鸿飞还来不及完成的墨竹。那双勾自描式的写竹法,已经以浓淡墨勾勒出大部分的叶子,却独缺枝与节。
水翎凝视着这幅有叶无枝的画良久,难忍哀愁的想着,似乎连画都暗示着生离死别。提起笔,沾上虹儿刚磨好的墨,她在纸上的空白处写出她心里的感触:
自送刹,心难合,
一点相思几时绝?
凭阑袖拂扬花雪。
溪叉斜.
山又遮.
人去也。
是的。这接下来的人生,幸运的话,能留一点相思,一点难舍,可若不幸,也只能任山遮、任溪斜、任人去也!
放下笔,她示意虹儿搀她来到鸿飞的床前,她倚着床帏,瞧着他斯文俊秀依旧,却了无动静的脸庞,心中的愁,心中的苦,刹那和着泪水泉涌出来。
“鸿飞、鸿飞,你我果真缘浅至此吗?”擎起他仍暖热的手偎着额,水翎涕泪交织的低喃:“嫁来海宁,原意冲喜,原意教你能长命百岁,也以为你已逃过劫数,能与我白头到老,怎奈夫妻同遇贼人,落得如今的下场凄凉!”
水翎吸着鼻子,哽咽。“鸿飞,翎儿今日遽然离你,并非不顾念你我情义,而是为了减轻娘和霜若的负担,好让她们能一心护你……。鸿飞,不能留在海宁与你同甘苦,翎儿也好不甘心哪!可我这副模样,比起你来,只算差强人意。”
她边落泪,边凄凉一笑。“无论如何,此刻的你若有神智,能听见翎儿的呼唤,那么请快快醒来,快快到京师觅我寻我,圆你我鸳梦一场。可是假使……假使你不再恋栈人间直奔九泉,那么也请你魂兮人我梦里来,慰我一点相思之苦,引我一条相聚之路!鸿飞,你自当明白翎儿不愿独守这残躯苟活,只宁愿上天下地与你同林栖,双比翼。
“鸿飞,你听见翎儿说的话了吗?听见了吗?翎儿与你虽然只是短暂的夫妻一场,可这份情意却绵绵长长,你莫要忘记,千千万万要牢记!”扑伏在鸿飞仍无知觉的身上,水翎突然放声一恸!
她是该哭,哭天地的无情,哭人生的荒冷。那哭声催肝沥胆,直哭得人神魂碎,草木同悲。
然,离别这恶魔的脚步,并没因水翎那催人心肝的哀诉而缓慢下来,它无情且悄悄然的迫近鸿飞与水翎!
第八章
在鸿飞床畔又呢喃了一回告别话语之后,怀着感伤与心痛,水翎终于在家人的簇拥下,依依的离开了尹家,离开海宁,直奔京师而去。
海宁这边,自水翎走后,尹家更见凄清煌凉。鸿飞的呆滞木然,令田氏镇日带泪长叹,直说自己上辈子没烧好香,这辈子才落得如此凄凉。
霜若则陷人了矛盾和怨憎等种种情绪之中。按道理说,公主及额尉带了病中的二格格回京师靖府,是分摊了尹家一部分的负担,尹家或多或少可以较轻松,加上纤月公主十分的通情达理,在离去之前还仔细的替哥哥号脉辨症,并留下几帖方剂,希望对哥哥的病情有所助益。
可是霜若每当想起三格格花绮那骄纵跋尾且础础逼人的嘴脸,她不觉就会火冒三丈,也不香港感慨云泥殊路,不得不怨憎贵与贱的低悬殊。
然而正当这对母女各有嗟怨时,奇迹却于水翎离开后不久发生!也不懂是癫和尚的怪方子(人肉丸)真的生效,还是纤月的方子有神髓,总之,这日田氏在房里替鸿飞擦拭身时,突然袭击发现鸿飞正眨着眼皮并挣动手脚,不久,他更突然的张开眼来,茫然的注视着母亲。时,突然发现鸿飞正眨着眼皮并挣动手脚,小久,他里天儿刚
“娘!”那声音好虚弱。可他至少说话了,而且还认得她这个娘!田氏心中一喜,又一酸,她悲喜杂陈的低唤。“鸿儿,你终于醒来了”
是的,从这一刻起,尹鸿飞又犹如被人从鬼门关前唤回般道:“娘,瓴儿呢?怎么不见翎儿?”
田氏一楞!翎儿呢?该怎么说?早该料想到鸿飞若醒来,首要问题一定是这个,可是霜若和她没有把握他公醒来,也因此母女根本没有去想这个问题。
如今,话到临头,田氏倒真的有些不知所措。该说实话吗?不,不行,若据实际上告诉鸿飞,水翎是因为剜了一块肉给他和丸吞才病了,他定要又痴又狂的怪罪自己,一个不好,可能又要怪病复发。可是,不说实说仃吗?水翎确实不在尹家,不在海宁!
一个头两个大!于今之计,田氏只好先安抚他,等霜若回来,母女俩商量过后再做定夺。
于是田氏先哄鸿飞,说海意坊生意大好,水翎先到店里忙和去了,鸿飞信以为真,便乖乖睡下休息。
霜若从衙里回来,听说她挚爱的哥哥已奇迹般的醒来,她自然又是一阵兴奋、一阵心酸,母女俩吱喳了半晌,商量的无非是该如何面对鸿飞心悬水翎的这件事。
后来,母女俩商定对鸿飞说一半儿真话,一半儿谎话,而不论真话或谎话,母女俩又决定由面冷心暖的霜若来代表发言。
这日的向晚,鸿飞仍浑身虚软的躺在床榻上,但脑已清、目已明的他,却早面对着窗外,一脑的望眼欲穿。
从醒来到现在,他心中反覆悬念着的,只有翎儿!翎儿!挚爱的翎儿!
那日在海边的情形,已历历在他脑海翻转过一回,他深恶痛绝那几个恶汉的目无法纪,害他昏迷了这么长的一段时日。经由母亲的叙述,他又庆幸有侠义之士出手相救,致使水翎毫发无伤。
他昏迷后的一切,他根本没有记忆,可他也不想去记忆,他只想马上见着翎儿,紧紧的拥她一次,抱她一回!
这时,门外傅来的脚步声,令他心里战鼓擂鸣,门“呀”的一声被推开时,他也同时低唤:“翎儿,是你吗?”
当然不是!
来者是霜若,她答:“哥哥是我,我是霜若。”
鸿飞的眼中湮过一抹失望,但他仍含笑道:“霜若,你来了!这阵子,为兄的又拖累了娘和你,真是无用!”
霜若趋前至床边,执起哥哥的手,真诚道:“哥哥,人有旦夕祸福,何况咱们是亲兄妹,何来的拖累呢?”
“霜若,哥哥真该庆幸有娘和你这么‘不厌其烦’的家人,也该庆幸娶了二格格这么个贤德的女子!”
不知不觉间,鸿飞便提起了水翎,那神情之中的爱恋,令霜若对即将开口的事难以开口;问题是,再怎么难,她还是得说。
“哥哥,我知道你正在等着二格格回来,可是我必须说二格格她应该……不会回来了!”
霜若的话犹如当头棒喝。“不会回来?”鸿飞攒紧浓眉,神色昏茫!“她……死了?被那群恶汉害死了?”
“不,不是!”霜若慌忙摇首,见哥哥略微放松,才又说道:“二格格她——前些日子被靖王府的人带回京师去了!”这是那一半儿实情。
“为什么?她受伤了,还是病了?”鸿飞揪紧霜若,问得好惶急。
霜若得承认哥哥说的全是标准答案,可是为了避免哥哥因二格格的剜肉而自责,更为了避免二格格回靖府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而引起靖府的追究,霜若和母亲便自私的擅做决定,执意让尹家和靖府就此断了牵联!
田氏自然是较不忍心就此断了鸿飞和水翎的这段情缘,水翎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媳妇,她和鸿飞不只是鹞蝶情深,对尹家更是有情有义,可霜若对靖府的诸多顾忌也不是没有道理,两相权衡,她老人家同意了霜若先“避凶趋吉”的说法。
于是,霜若便铁着心依照和母亲的商议,面不改色的说出另一半谎言。“哥哥,二格格她既没病也没伤,只是——靖府的人大现实,那日他们南下海宁来探望二格格,一见你昏迷不醒的样子,便直说二格格嫁了个……活死人,还嚷嚷着不让二格格将一生断送在海宁守活寡,更强拗着要二格格回京师,二格格起先当然不肯,可是终究禁不起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劝说——便随他们回京去了!”
霜若偷偷的睨了仍躺在床上的哥哥一眼,他面无表情的样子,让霜若心疼与心虚。“我说哥哥呀,你也不要怪罪靖府和二格格的狠心,人不自私,天诛地灭,你要相信,这么做对你和二格格都好,毕竟咱们和靖府是地位不同,云泥殊途啊!”
鸿飞依旧面无表情的沈默着,良久,木木然的说;“我知道——咱们是高攀了靖府,可我实在不相信,翎儿会不留只字片语的舍我而去,那完全不像她的性情!”
霜若不得不惊讶哥哥和水翎的相知之深。“二格格的确留了些话,在桌上。”霜若由桌上拿起那幅水翎临离去前留下的墨迹.涕给哥哥。
说来霜若也和母亲田氏一样的矛盾,一方面希望尹家能不再和靖府瓜葛,一方面又同情哥哥和水翎格格这对有情人,而看着哥哥那思无言伤欲绝的神情,霜若不得不开始省思这一半谎言的对与错!
面这当时,鸿飞正奋力坐起,如饥似渴的吞噬着那些属于水翎的娟秀字迹,看完,他竞兀自笑了,唯那笑是如此的萧索苍凉。“对我,翎儿毕竟还是心有相思,心有难舍,可是她却忍心——任溪斜、任山遮、任……人去也!”
之后,他绝望的捂着脸躺回榻上,那浊重的吸气声,令十岁起便不曾再见哥哥落泪的霜若震惊,面这一刻充塞在她心里的唯一念头是——错了!她和母亲商量出来的方法全错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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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知错,有些事也未必说改就能改,霜若和母亲的谎言便是如此!
而如此的谎言,以田氏和霜若的观点,是企盼对好不容易才醒来的鸿飞有所助益。换言之;人真的难免自私,霜若母女希望鸿飞在心无坚碍的状况下,身子快快复元,至于水翎为鸿飞牺牲,甚至因之病倒,则等到不得不说时再说了!
说来鸿飞也的确不负母亲与妹妹的企盼,在期望不增加她们身心负担的情况下,鸿飞果然十分努力的让自己复原。
他乖乖吃着母亲为他精心熬制的补剂,并“试着”不去想起这帖补剂以往都是水翎替他熬煎的,精神恢复得更好时,他也重拾起画笔与漂染功夫,潜心画出一幅幅的墨竹或染整出一件件的纱料,并“试着”不去回想水翎得知他画得一手好竹时那娇憨的崇仰眼神以及和水翎草创“海意坊”时的甘苦,他甚至绝口不提水翎。
可是不提与“试着”不想,并不代表真正的遗忘!
对一个同样无法做到不贪爱、不执着,且情有独锺的男子而言,他或许不会形于色的表现出他的贪爱与情镭,可是“执着”,将更鲜活也更巩固他所要的女子在他内心的色彩与地位,并给他加倍的煎熬与痛苦。
鸿飞从没有一刻相信水翎是个势利眼的女子,更遑论要他相信,她会因为他是个“活死人”而舍他求去!若真如此,她当初就不可能选择远嫁海宁。可靖王府的人现不现实、势不势利,他是全然不知。
但从霜若的描述,鸿飞“恐怕”自己以往对靖王爷和额附任昕的高评价是错误的,而正因为如此的“恐怕”,“恐怕”上京去追回水翎是自不量力,是自取其辱,“恐怕”自己不能带给水翎幸福而只能给予不幸,因此鸿飞硬生生的抑下对水翎的思念,独自承受骤失爱侣的痛。
时间如此沉重的度着,忽忽又过了半月有余。这日,鸿飞碰上的一件奇事——或者不能称“奇”,而是有人蓄意!——彻底的改写了他和水翎这对有情人的姻缘宿命。
这日,身体状况已恢复了七、八成的鸿飞,独自漫步到海宁街上,走到海意坊前,他凄楚的眼神不能自己的凝定在那块早巳蒙了尘、结了蛛网的匾额,以及紧闭的门扉上良久良久。
是一阵沿街而来的突死吟唱声转移了他的目光,一个穿着摹楼、手执木杖、手托破钵的和尚,边走边自唱自应着:
“惺惺着?(清醒着吗?)”
“喏!(是的!)”
“他时异日,莫受人瞒。(从今以后,不要受人蒙蔽。)”
“喏!(是的!)”
然后和尚停在鸿飞身酵,停止了自唱自和,却诡谲的笑问道:“施主,你是你自己的主人吗?”
鸿飞起初莫名和尚的问题,迟疑一下,才答道:“应该是吧!”
“你说你‘应该’,我却觉得你‘不应该’,不应该因为他人的一点批评而耿耿于怀,不应该受人蒙蔽,而错把他人不把自己当主人!和尚像绕口令般喃喃念着。
鸿飞依旧胡涂,不懂这素昧乎生的和尚想传达的究竟是什么?“师父,我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