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施主不必大费周章!”那和尚哈哈而笑,态度不甚经心。“那良药不在山涯,不在水循,而是近在眼前。”
“近在眼前?”水翎和霜若同时面面相颅。
“是啊!近在眼前!”和尚边说,又边手舞足蹈的唱了起来“不要说我和尚疯,怪病总须怪显一剜去一片心头肉,和丹吞下赛求仙。我说良方在眼前,只问施主愿不愿?”
可怪的是,和尚这歌是朝着水翎唱的。听他之意,分明是要水翎剜下一块心头肉来和成丹丸,救鸿飞。
光听,就够令人瞩心兼胆寒的,就连霜若这么个见多事情的女捕役,都觉匪夷所思。“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却拿人肉当药方,难怪大家要叫你疯和尚!”霜若颇不以为然的睁着和尚,并顺势拉起水翎。
和尚不以为意,他依旧对水翎嘻哈道:“我疯不疯,随你思量。只要你三两肉,便可换他一身臭皮囊,算盘仔细敲敲响,怎么敲你都划算。”
霜若气极和尚的谬论。哥哥病重,尹家已经够凄惨了,这疯和尚偏又来雪上加霜。
“嫂子,别理会这和尚了,与其在这里听他疯青疯语,倒不如咱们进屋里多陪陪哥哥!”
提起鸿飞,水翎眼前便浮现出他那灰败、静寂的容颜,心也同时悸痛起来?她真不甘心,又怎么忍心让他就此撤手人寰?
仔细想想,若真能用她的一点体肤来娩回鸿飞的一条性命,那么有何不可呢?和尚师父说的不无道理,人终究只是一副臭皮囊,而她既然做不到不贪爱、不执着,那么只好付出---一点代价来试着拯救鸿飞了?
心念至此,她三度下跪,毅然说道:“该怎么做?请师父开示!为救夫婿一命,水翎自当竭一己之力。”
和尚突然顶认真的喝问:“你一向富贵里身,剜下你一块肉,你当真无怨无悔?”
“水翎也知‘肉身尘泥、富贵浮云’只可惜水翎资质驽钝,悟性不高,我或许能抛荣华,能舍富贵,可却勘不破情关。”水翎再次磕头哀求,“师父,为了鸿飞,水翎的一切作为皆无怨海,只求师父尽力救鸿飞一命!”
眼见二格格对自己的哥哥是这么的情深义重,霜若坚强自持的表情也动容了,眼眶也红了!“不行,二格格千金贵体的,怎能如此牺牲?而万一王爷和福晋知道了,咱们尹家该如何对他们交代?”霜若只是平民百姓,顾虑当然就多了。不过对癫和尚的说法,她并非完全不信,只是有点将信将疑。
而二格格的执意,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们不能放弃挽救哥哥的任何一线生机!心念至此,霜若也牙一咬,心一横的自荐道:“若真需要一块心头肉和成丸才能救哥哥,那么便剜我的取代吧!二格格文弱弱的,怕承受不住,我练过武,至少能禁得起痛!”
“爱与执着,何来取代?和尚像胸无宿物般的搔头笑着,一口拒绝了霜若的自荐。”随处作主,立处皆真’,救与不救,请施主自己衡量。”
“救,当然救!”水翎没有半丝犹豫的答。
“可是……”霜若扰有疑意。
“霜若,‘人间万事塞翁马’,人之祸福,是无法预料的。可你也别为了这么点小事而大惊小怪,不论我们救不救得回鸿飞,至少我们都尽力了!”水翎脸上没有壮士断腕的表情,却有执意的沉静光辉。
霜若含着泪以看神般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嫂子,心绪复杂却只能点头,不再多说。
“既要救,那么事不宜迟。”和尚的神情又变认真了。“这位施主,你还是能帮得上忙,这把匕首给你,这止痛止血的丹药也给你,半个时辰内你必须完成所托,否则……”他屈指一算,眉宇一敛。
霜若明白和尚的意思,水翎也是。她低唤一声,“霜若,来吧,咱们动作要快些!”然后便义无反顾的往房子的内进走去。
霜若徽抖着手接过和尚手中的匕首与药瓶,咬牙道:“此举若救不回我哥哥的命,我定要拿你这颠和尚的头来偿二格格。”说毕,她动作敏捷的消失于屋里。
和尚听着,竞仍不以为忖的哈哈大笑,然后又开始摇头晃脑的唱着:
有情来下种,无情花即生溉情又无种,心地亦无生。
在水翎的坚持下,霜若果真把心一横,剜下了水翎一块心头肉。
水翎马上痛得昏厥了过去!
和尚拿着所需,依旧面不改色,笑嘻嘻的从他那只看来有些脏的小囊袋里拿出些药草什么的,躲到一个僻静角落说要揉成药丸。
霜若倚在门槛叹息,不懂天为什么要这么捉弄人,哥哥是为护卫二格格而遭死劫,二格格又是为了挽救哥哥而挨刀剜,唉!这人世间的一切,莫非真如癫和尚所说的——都是“因缘”所致?
霜若苦思,并不觉暗想着兄嫂这段“因缘”将会如何“结果”?
水翎的婆婆田氏,在不久后获悉水翎为鸿飞所做的牺牲,内心顿感悲欣交集。欣喜的是,媳妇对儿子果真是有情有义;悲伤的是,水翎却因为挨了这刀而就此一病不起。算一算,一家子四口,竟有半数缠绵病榻,叫田氏怎能不忧伤?
不像鸿飞,水翎还是有神智的。她胸前的伤口虽仍不时悸痛,可田氏和霜若却把它处理得很干净,怪就怪在少了胸口那块皮肉之后,水翎就像被押走了一条神魂似的浑身乏力,虚软如绵,根本下不了床。
大夫请来过了,每个都说她是操劳大过又失血大多,导致心神大虚。医也医过,补也补过,时间又忽忽过了近半个月,水翎依旧是这么副使不了力病佩慵的摸样。糟糕的是,服用了和尚的怪偏方半月余,鸿飞虽没有命丧黄泉,病情看起来却也没有起色。
眼见这“一病未乎一病又起”的情形,霜若自然急了,她想要揪出那癫和尚来痛揍一顿,更可怪的是,那癫和尚却像自海宁消失了般,找了半天连影子也没找着,更甭说要找到人了。霜若除了扼腕之外,只能慨叹尹家的时运不济与多灾多难。
但尹家的灾难可不仅于此!
水翎病倒后满半个月的这天,靖亲王府里的一批人马突然自京师杀到海宁尹家,其中包括被赦封和顿公主、且于几个月前产下一子的大格格纤月、额驸任昕、三格格花绮,以及几个霜若也叫不出称谓的官吏。
他们一群人一进尹家的门,田氏和霜若只好忙着张罗,官家气派毕竟不同,田氏一点也不敢怠慢。再瞧他们个个喜孜孜的,一副面容抖擞、游兴正浓的样子,田氏和霜若便猜想,他们应该没有收到水翎以快船快马递送出去的那些信;这从三格格花绮便可听出端倪。
“咱们来探望我姐夫及水翎姐姐。奇了!怎么不见他们的人影?”
花绮直性情,一没见到人便毛毛躁躁的引颈张望起来。纤月是大姐,自需顾着靖府的形象。“三妹,你别急,你二姐及姐夫可能正在内屋忙着张罗,要好好款待你呢!”
制止了花绮的失态,她携夫婿任昕一同向田氏问安。
“尹夫人这一向可好?”任昕打揖问道。
“好,好,只是……”
田氏吞吐之下,纤月却没有察觉,只是接续任昕的话尾客套道:“二妹远嫁来海宁,劳烦尹夫人多方照顾,阿玛、额娘和我皆铭感五内。且则,听阿玛提起江南水乡的景致秀丽,又适逢额驸因事得下江南”趟,所以我们边走边玩,路过海宁,顺便来探望水翎及鸿飞,还望尹夫人不嫌弃我等的冒昧与不请自来。”
“格格——呃!公主殿下和额驸的大驾光临,使海宁及尹家蓬事生辉,说嫌弃说冒昧,岂不折煞咱们。”田氏略显慌乱的和霜若互望一眼,又迟疑的说:“只是……”
“只是什么?”一进门,花绮就感觉尹家气氛怪怪的,她说话虽直棱棱的,观察事情却颇敏锐。
“只是……”话到临头,田氏反而吞吐了起来。鸿飞和水翎都卧病在床,鸿飞病着倒没话说,可二格格的疾因,又该怎么对靖王府的人开口?
反倒是霜若,吃了秤铊铁了心,豁出去了。“公主、额驸、三格格,我的哥哥和二格格——都病了,他们现正卧病在床榻上。”
“病了,为什么?”纤月和花绮同时一惊。
霜若只迟疑了一下,便把事情的经过——从鸿飞在水翎的看护下病有起色,到创立“海意坊”,到夫妻俩遭遇巴锴,还有鸿飞昏迷,及癫和尚建议剜肉作药丸等等……一五一十,无一疏漏的细细道来。
听到水翎为了鸿飞而自愿被剜时,纤月摇头喃道:“痴子!”
听见一向纤弱的二姐当真被尹霜若剜下一块肉来,花绮当场跳了起来,痛骂:“荒唐!”
自然是荒唐的。人生之中,荒唐的人、荒唐的事不知凡几,只是眼不见不为凭。稍后,当任昕和纤月一伙人探看过水翎与鸿飞之后,有了结论。
可他们的结论稍后再谈,咱们且先说花绮这烈性子格格的不理性反应。
“你们尹家该当何罪?想半年多前,我阿玛和额驸带来海宁的可是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嫁人你们尹家才半年,我二姐就变得如此凄惨?你们究竟是怎么凌虐欺侮她的啊?” ’
“我们没有凌虐欺侮二格格一分一毫!”霜若答道。
“是啊!是啊!二格格这门亲事,我们尹家算是高攀的,我们疼她护她都来不及了,哪敢欺凌她!”田氏则惶惶哀哀的说明。
花绮年纪轻,性子烈,哪听得进这些解释,她只是一意威吓。“治罪!待会儿我就前往塘监大院谢大人那儿,叫他来抓人,重重的惩治你们这对狼狈为奸、陷害皇亲的母女!”
听着花绮如此酷毒的批判,霜若心里当然老大不舒服。“三格格,‘君子的量大,小人的气火’,你们虽贵为皇族,也不能如此黑白不分,蛮不讲理”
“批评皇族,更该治重罪!”花绮更严厉的恫吓。
“治罪便治罪,我们尹家问心无愧!若真活该倒楣要栽在你们这些仗势欺人的皇亲国戚手里,我们也认了!”霜若杏目圆瞪,一副土可杀不可辱的神情。
任昕和纤月眼见年轻的两人正恶脸相向,赶忙向前排解纷争。
“花绮妹妹,‘一争二丑,一让二有’,来到人家家里,你就行行好,别再胡闹了!”纤月扯了扯花绮,劝道。
“尹姑娘,‘有事天下狭,无事天下阔’,你和尹夫人就姑且原谅三格格的年轻不懂事。”任昕也劝道。顿了顿,又说:“不过,纤月和我倒有一个不情之请,我们想带二格格叫京师靖府去疗伤养病!”
“什么?”田氏愕了一愕。
性倔的霜若则直呼道:“这怎么行,二格格已经是我们尹家的媳妇!”
“就快不是了!”花绮辛辣的驳斥。“瞧你们母女俩把她折磨成什么样子?在咱们靖王府,她可是以锦衣玉食折腾得不成人形,甚至还……剜她的肉当药剂,再待下大,我看她大概要被你们啃得尸骨不全了!”
被花绮这么一冤,田氏也倍感委屈的泪涟涟了起来。“公主、额附、三格格!”田氏往地上一跪,哭诉通:“确实是……二格格执意要这么做,咱们尹家上下没有一个敢勉强她。怪只怪霜若一时胡涂,竞听信疯和尚的疯言疯语,又撤不过二格格的执意,因此才伤了二格格那千金贵体。”
“总之该怪你老教女不严!”花绮咕哝。
“是,田氏是教女不严,理应治罪,可是请公主、额驸及三格格念在鸿飞仍缠绵病榻的份上……”田氏边陈情,边磕头。
任昕和纤月同时上前牵扶起她,任昕忙道:“尹夫人,您快快请起。”
纤月则解释者:“亲家母,咱们并没有怪罪……”
“咱们并没有原谅你们的意思!”花绮跋扈的切断大姐纤月的话,一副非得追究到底的模样。
霜若咬牙切齿,暗恨三格格花绮得理不饶人,正想以豁出去的心情上前同她理论,一个孱弱的声音却于这时响起。
“三妹妹——看在水翎姐姐的份上,不要再为难我的婆婆和霜若了。”
这虚弱的声音出自水翎,她正由丫鬟虹儿搀着,飘浮似的走人尹家的厅堂。
任昕急忙拉来一张椅子,纤月和花绮则慌忙的帮着虹儿把她安置好。
就绪后,水翎又气虚的说:“姐夫、姐姐,水翎已是尹家的媳妇,生是尹家人,死为尹家鬼,岂有再回靖府拖累阿玛、额娘以及众姐妹的道理!”
见二姐这么副赢弱不堪的模样,又听她死呀、鬼呀的说着,花绮不觉就泪盈于睫的低嚷:“谁许你死?谁又许你当鬼?你是这么个好女儿,好姐妹,阿玛、额娘和咱们几个姐妹,绝对没有人怕你拖累咱们,咱们就偏爱你拖累!”
纤月听着,也红起了眼眶。“水翎,咱们父母、姐妹是要做一辈子的,怎么好说是拖累呢?至于接你回靖府,也不是说咱们从此就和尹家断了关联,等你病好了些,身子健朗了些,大夥再送你回海宁来和鸿飞团圆!”纤月耐心的劝着。
水翎却凄凉的笑着。“团圆,我是不敢想了,鸿飞现在这副摸样,我又是这副摸样,‘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恐怕……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他了!”
“水翎,不然,咱们连鸿飞也接回靖府,然后再召御医和京师里的所有名医来会诊,我就不信没有人能救得了鸿飞!”任昕想了想,提出这么个看似十分理想的建议。
霜若却急忙反对。“这方法使不得,来过的大夫都说哥哥现在这副模样并不适合舟车劳顿,否则恐怕马上会有性命之虞,依我看,咱们对他是不可轻举妄动的。”
“那——这可怎么办才好?”纤月击掌,感觉真是两头难。
这时,一度老泪纵横的田氏却对着水翎开口了。“翎儿,你对鸿儿及尹家的真情挚意,婆婆能了解并铭感五内,没齿难忘。恨只恨尹家祖上不曾积德,让鸿儿生了这怪病,又拖累了你的身子,婆婆我真是愧对王爷与福晋。今日事已至此,就算婆婆我求你,回靖府去好好疗养着吧!在京师,一切都方便,不像咱们这穷乡僻禳,不能给你太好的照料,万一你在海宁出了什么差错,婆婆我……将一生难安。请原谅婆婆的自私。婆婆可以向你保证,来日鸿儿若有命在,我定要他上京师去接你回来,万一鸿儿……我会让人前往报……报丧,而你,就将鸿儿忘了,再找个良人……托付终身吧!”边说,田氏的泪再次纵横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