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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龙吟(上) page 5 作者:慕容

  卫昭的脸色也略显苍白,眉宇间隐隐透出几分倦容,却还要强撑着精神与掌管粮草的中军官交接点数,并不能马上回帐休息。

  见运到的粮草比应有之数少了一千石,那名叫郑起的中军官怔了一下,似是有些不大相信,还要命人再点一遍。

  “不必点了。”卫昭在旁淡淡开口,“确实是一万四千石没错。”

  “卫偏将,”郑起迟疑地看向卫昭,“霍大将军要调的粮草,应该是一万五千石吧?”

  卫昭点点头。“我知道。你只要照数目验过便好,不足的部分,我自会向霍大将军解释。”

  “可是……”郑起犹豫了一下,想提醒他霍炎一向令出如山,从不容人擅自更改。一千石不是大数目,但是若认真追究起来,一样可算作是违反将令,是要受军法处罚的。

  “我知道。”卫昭看出他的心思,温和地对他笑了笑,道,“所有的责任都由我承担,不关别人的事。”

  就是知道由你负责才会担心的啊。郑起心里暗自嘀咕。现在早已不再是丁大将军掌军的时候,那霍大将军的军法,也是随便惹得起的么?

  果然,一看到报上的粮草数目,霍炎的脸色立刻一沉。

  “怎么少了一千石  ?”

  目光冷冷扫过二人,仿佛带着冰一般寒意。被这锐利的目光一扫,郑起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途中遇伏,被盗匪劫走了十车粮草。”

  卫昭却坦然迎上霍炎的目光,深黑的眼中仍是一片清亮。

  “是被劫么?”霍炎冷笑着轻敲桌案,目光在卫昭脸上打了一个转,不紧不慢地道,“还是卫偏将送给他的?”

  ……

  卫昭心中一凛,知道霍炎必是在自己手下安插了亲信坐探,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已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他却也不怕他知道。

  “大将军既然什么都知道,想来也一定清楚,这些盗匪是怎么来的。”

  此次的行动应属机密,如果没有人通风报信,雷聿就算再神通广大,也没本事恰恰算准了时机在那里设伏吧?

  一言既出,果然看到霍炎眼中有异样的光芒一闪而过。

  真的是他!

  天下竟还有这样的主帅!

  卫昭胸中一热,只觉得心底怒意勃发,无可遏止,一时也懒得再理对方的身分地位,锋利的目光剑一般直逼上霍炎的脸。

  “霍大将军,卫昭不过是你帐下一名偏将,生死全在将军手中,又何必苦苦大费周章?只是希望将军记得,士卒的性命也是性命,不该枉自送在局中,做了别人的牺牲品。”

  字字锋锐,语声冰冷,虽并未直指对方的阴谋,却也丝毫没给高高在上的主帅留半分面子。

  听得一旁的郑起先已白了一张脸。

  以霍炎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几时敢有人这样对他公开冲撞?

  其实这次的事情本不是霍炎的主意,虽说在重重压力之下,他不得不勉强默许其成,但是以霍炎的骄傲性子,心里终究是不大痛快。这口气一直梗在胸中,正觉得闷闷的无处发泄,哪里还经得起卫昭如此不客气的冷言一击,又恰恰击中了他的要害?

  霍炎目光一冷,脸色立时沉了下来。

  “卫偏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次的调粮押运由你一手负责,如今消息泄漏,粮草被劫,我还正要问你是怎么回事呢!”

  “大将军又何必再问?”卫昭淡淡一笑,苍白清俊的脸上一片漠然,竟隐隐透出几分萧索之意,“军粮被劫,责任非轻,大将军直接将我解职治罪也就是了。至多不过一个死罪,也胜过带累这许多人为我陪葬。”

  “你很想被解职治罪么?”霍炎一字一句地盯着他道,“要成全你,那也不是什么难事。”

  “由得你随意处置好了。”卫昭转过了脸,不再理会上方的霍炎,“但是……只望大将军能够记得,武卫军已是你的部属,而不是我卫昭的属下。无论要做什么,请不要拿无辜的士卒当做你局中的筹码。我以前,原来竟还是高估了你……为将者若不以士卒为念,又如何能够统领三军?为人处事公私不分,轻重不明,又怎能当得好一名主帅?”

  “好!”霍炎脸色铁青地冷笑一声,终于被彻底激怒了。他没有想到,这个一向温和而忍耐的沉静男子竟也会出人意料地突然爆发,竟然敢如此言词犀利地冲撞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一向骄矜自许,目无下尘,从不把旁人毁誉放在心上的霍炎,却偏偏无法忍受眼前这温文男子的冷言批评,更无法忍受对方眼中明显的轻视。

  你就那么确定我当不好这个主帅么?就那么确定我收服不了你和你的部属,取代不了丁延之的位子?

  霍炎愠怒地看着卫昭,用力咬了咬牙。

  “放心,我决不会杀了你的。我倒要让你亲眼看着,我究竟当不当得好这个主帅!”

  “来人!”霍炎紧紧绷着脸,对闻声而来的亲兵沉声道,“偏将卫昭未尽职守,折损军粮,出言无礼,藐视主帅,给我绑在帐外示众三天,以示惩戒。”

  “将军……”郑起鼓足了勇气上前一步,大着胆子想要求情,可是刚说了两个字,就被霍炎冷冷地打断了。

  “传我的命令,谁若开口替他求情,或是擅自干扰执刑,处罚加倍。”

  听了这一句话,郑起哪里还敢出声?唯唯诺诺地退了几步,低头行礼退出了主帐。

  卫昭轻轻抿了下唇,目光淡淡掠过霍炎的脸,毫不反抗地任由拥上来的士兵反剪住双手,推出帐外。

  走出十几步后,帐中才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象是什么坚硬的东西,被人硬生生地打碎了。

  第七章

  三更过后,那场迟来的风雪终于到了。

  自入夜时分起,北风便刮得一阵比一阵紧。呼啸的北风夹着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狠狠地扑在人的脸上,冰冷而生疼,教人几乎睁不开眼。

  这见鬼的天气!守在旗杆旁的卫兵把手中的长枪夹在腋下,一边用力搓着手,一边在心里连声咒骂。会被调到这鬼地方,真是倒霉透顶!

  他是第一次跟着主帅来到北疆,第一次领教到北方恶劣的苦寒天气。尽管穿着棉衣和铠甲,还是觉得凛冽的寒风就象鞭子一样抽在身上,无孔不入地钻进铠甲的每一个缝隙,把厚厚的棉衣都钻透了。

  深入骨髓的冷。

  刚刚出来就冷成这样,还要捱两个时辰才轮到换岗呢。那卫兵哀叹地缩缩脖子,活动一下僵硬的手脚,无意中转头看到绑在旗杆上的那个人,又觉得自己的运气还不是最坏。

  至少,自己只要捱上两个时辰就可以回到帐中喝着酒烤火取暖,而这个人,却要被绑在旗杆上示众三天呢。

  在这样的天气里……卫兵不无同情地看看那人苍白清秀的脸容,似乎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没有半点血色的双唇,在心里偷偷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个名叫卫昭的男子也是位将军,而且,曾经是武卫军中的第二号人物,手握重兵,战功赫赫,在北疆的声威人望仅次于镇北大将军丁延之。

  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会有今天的处境吧?那卫兵虽不大懂得朝中的事情,但是跟着霍炎的日子久了,多多少少总会听说一点。从霍炎手下将领的闲谈中,他隐隐约约地知道,只要自家主帅一日还没有完全掌握住北疆,这个人,大概也就一天不会有好日子过。

  他觉得有些难以想象,这个看上去温和而沉静,秀雅而清俊的年轻人,真的会是霍大将军掌控北疆的最大阻碍吗?

  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才触怒了霍大将军……印象中他的脾气似乎很好,即便是对着一个最下级的普通士卒,态度也总是平易而亲切,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令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又一阵北风带着冰冷的雪花呼啸袭来,刀一般割痛人的脸。那卫兵打了一个寒颤,揣着手向后退了几步,缩到了一个营帐旁边可以避风的角落里。

  这样做有点违反军纪,可是,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又是在这么深的夜里,还有谁会在外面呢?

  只除了……卫兵又偷偷瞟了一眼那个被绑在旗杆上的年轻人。他仍然维持着最初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漫天的风雪里,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身子几乎已完全被白雪盖住了,看上去就象一个雪人。

  他这样,能捱得过三天吗?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其实那卫兵并不知道,对于卫昭而言,最难以忍受的寒冷并不是身上,而是心里。

  他从未有过如此心灰意冷的时候。

  这些天来,卫昭早已看清了形势——自从霍皇后手中的权力渐渐增加,朝中的倾轧便日甚一日。丁大将军的兵权被夺已势不可免,之所以一直被羁押在狱中不曾处置,并不是因为朝中反对一派的极力声救,更不是因为他功在国家、勋业彪炳,说到头来,无非是顾忌北疆的武卫三军而已。

  霍皇后故意将丁大将军羁留在狱中,既不判罪亦不释出,本就是为了遥遥牵制着北疆的武卫军,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卫昭心里清楚,丁大将军并无过错,只不过因为功高权重,才会成为派系斗争中最先被打击排挤的对象。只要没有意外变故,霍皇后亦不会冒着骂名轻易诛杀功臣。只是……霍炎一日不能完全掌控武卫三军,丁大将军大概是一日无法得见天日了。

  带着深深的无奈与痛楚,卫昭心中清楚地知道,目前丁大将军重获自由的最大阻碍,恰恰是自己。

  卫昭并不意外霍炎会针对他,也早已准备好了忍耐与承受。然而让他无法忍受的是,这些人,竟会把无辜的士兵、军心与士气、乃至北疆边境的安危,都当成了自己手中的筹码。

  心中只有党争,眼中只有权力,手中只有棋子。

  却独独没有这个国家。

  近年来边界兵戈不兴,国中一片歌舞升平,以至于朝中的掌权者已渐渐忘记了东齐的积弱,国力的衰退,以及四周强敌的虎视耽耽。

  北魏的国势日盛一日,燕人自关外悄然崛起,近年来一直厉兵秣马,觊觎着东齐的大片膏腴之地,将广阔而丰饶的河朔平原当做了自己的盘之物,几度掂量着蠢蠢欲动。而朝廷中的那些人,却仍把权力的倾轧放在首位。

  想到这里,卫昭只觉得心中一片冰冷。

  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朝廷,还能让人有什么希望。

  北风卷过,一团夹着冰屑的雪花重重地打在脸上,带来针扎一般的刺痛。卫昭微微回过神,才感觉到身体已经在风雪中冻得僵木,四肢百骸间象是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扎,手足仿佛已失去了知觉,尖锐的疼痛一直蔓延到了骨髓深处。

  轻轻苦笑一下,他没有再试图提聚内力以抵御严寒。不必再做多余的尝试,胸口间传来的隐隐闷痛一直在提醒他,今天一掌震开那巨石时,因反震之力所受的内伤,还一直没有机会痊愈。

  连日来不眠不休赶路的辛劳,一场惊心动魄的紧张较量,早已令身体疲倦不堪,本就难以再强自支撑,此时此刻,保持清醒似乎已成了一件最困难的事。

  缓缓合上眼,卫昭紧紧地抿着双唇,忍受着一阵比一阵更猛烈的寒风,以及体内肆虐的痛楚,大脑渐渐变得麻木,意识陷入一片昏暗。

  半昏半醒的迷蒙中,卫昭感到有什么东西抚上自己的脸。

  动作并不轻柔,相反还带着几分力道,用力在两侧的脸颊上揉搓,冰冷而微湿,感觉有一点轻微的刺痛。

  但是在近乎粗鲁的揉搓下,僵木的脸颊似乎恢复了几分活气,肌肤虽然冰冷依旧,却渐渐回复本来的柔软。

  注意到这点微小的变化,揉搓停止了,一只手捏上卫昭的下颔,坚决地分开他紧咬的牙关。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暖流涌入口中,迅速地顺喉而下直落入腹,顿时象一团火焰般在体内燃烧起来,迅速流动到四肢百骸间,对抗着深入骨髓的寒冷。

  是谁?卫昭用力睁大眼睛,视线却有些轻微的模糊,看不清面前那人的面容,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

  究竟是谁?

  卫昭努力地摇摇头,想甩掉眼睫间堆积的雪花,却发现自己被对方牢牢地钳制着,丝毫不能动弹。

  “别乱动。”感觉到卫昭努力的意图,来人低低笑了一声,并没有放松手上的力道,“先喝完这点酒再说。”

  似乎是有点熟悉的声音……

  不管是谁,听得出声音中没有恶意。卫昭合上眼,放松地倚在旗杆上,安静地咽下不断注入口中的温热酒汁,不再探求来人的身份。

  疲倦不堪的身体带着内伤,再经过长时间寒冷的折磨,其实早已无法支持,只是习惯地挺立着没有倒下。

  发觉了卫昭异乎寻常的疲惫与虚弱,来人似乎皱了皱眉,伸手探向他的胸口。

  他手上的力道并不大,但是一按之下,卫昭却微微蹙起了眉头,苍白的脸上隐隐流露出痛楚的表情。

  那人意外地轻噫了一声,转而握向卫昭的腕脉,却发现他的双手被人捆缚得极紧,绳索紧紧地陷入了肌肤,勒出一道深深的淤痕。

  他再度皱眉,毫不犹豫地立掌如刀,轻轻划下。

  掌锋过处,绳索应手而断。

  感受到手上束缚的消失,卫昭本能地动了一下,低声轻喃道:“别违犯军法,平白给自己惹上麻烦。”

  “管什么军法!”来人不以为意地嗤了一声,“我才懒得理!”

  好熟悉的语调,带着几分狂傲,几分轻视,几分不屑,以及冷冷的讥诮味道。

  “是你!”卫昭霍然睁大了眼。

  眼前可不正是那张棱角分明、线条刚硬的冷峭面庞?浓黑的眉微挑着,唇角勾出一道似笑非笑的浅浅弧线,一双眼却是异常的深黑沉暗,偶尔光芒一闪,却又明亮得有如犀利的电光,令人无法正面逼视。

  竟然是雷聿!

  怎么会是雷聿?!

  “你来干什么?”卫昭愕然地望着雷聿,几乎不敢相信他竟然会在这里出现。

  河朔之狼果然身手不凡,兼且胆大包天。在数万人的军营中来去自如,如同出入无人之境也罢了,居然还肆无忌惮地在军营中心随意逗留,就这样公然地放开了自己。

  “闲着无聊,出来散散心。”雷聿故意漫不经心地道,不想告诉卫昭自己一直远远地跟着他们的粮车,直到他们抵达军营。更不想让卫昭知道,他已经多多少少猜出了一些劫粮的内幕,所以猜出他回营后会有不小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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