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有在雷聿这个局外人身边,他才能稍稍放松精神,抛开面具,也暂时放下自己肩头沉重的责任。
等雷聿再次转回目光,才发现卫昭已经倚着屋脊睡着了,头微微垂着,几乎靠到了自己的肩膀。在清华如水的月光下,他的脸色却显得越发苍白,清秀的脸颊格外瘦削,仿佛没有一丝血色。即便是在沉睡中,眉间也带着若有若无的一丝忧虑,再不复清醒时的沉稳与从容,却隐隐流露出几分疲惫。
这样的卫昭,与白天里那个胸有成竹指挥若定的睿智将军完全象是两个人,看上去竟显得异常文弱,只有紧抿的唇角仍透着熟悉的坚定与倔强。
“你啊……”雷聿轻轻摇了摇头,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对着卫昭苍白的脸庞深深凝视了良久,才缓缓地扬起手,却只是为他理顺了额前被夜风吹乱的发丝。
雷聿的动作异常轻柔,几乎称得上小心翼翼了。然而卫昭却睡得极不安稳,入眠极轻极浅,似乎在梦中也感觉到了雷聿的动作,眉头轻轻一跳,仿佛微微蹙了起来。
雷聿眉头一皱,手指已拂上了卫昭的睡穴。但是在内力发出之前,动作却突然停顿了一下,想了一想,最后还是缩了回去,转而握住了卫昭的手。
“放心吧,这一仗你一定会胜的。”雷聿在卫昭耳边轻轻地道,声音十分低沉,语调却格外坚定,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信心与安抚力量,仿佛能一直穿透到人的心底深处。“我会帮你,看着你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不知是否听到雷聿的低语,卫昭的眉头似乎展开了少许,紧抿的唇角也略略放松,仿佛绽开了一丝极轻极淡的笑容。
却看得雷聿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过了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唇边浮起一抹无奈的笑容。
“这一切……难道真的是命中注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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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当卫昭从沉睡中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回到了房中,正安安稳稳地睡在自己的床上。
昨夜入睡前还在身边的雷聿却不见踪影。游目四顾,一室空空,一切仍然是昨晚离开前的样子,看不出半分有人停留过的痕迹。
如果不是衣上的酒痕与唇间残留的美酒余香,卫昭几乎要误以为昨夜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一场迷离的梦境。
但他却依稀记得,在自己沉沉睡去之后,有一个声音在自己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仿佛说自己一定能取胜,又好象在说,他一定会帮自己……
这个声音,又能是谁?
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卫昭才慢慢起身,用冷水草草地洗了一把脸,准备布置今日的反攻。
此役虽小,却有可能关系到全局的成败,绝对不能掉以轻心,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的。
其实这样做有些冒险——城中的兵力并不充足,连同几次蓦集的新兵,总共也只有四千余人,面对城外的万余敌军并不占上风。想要反攻,只能趁敌人不备时出其不意地发动奇袭,一举击溃敌军主力。万一反攻不成,便极有可能把大队人马陷在城外,面临全军覆没的局面。
然而卫昭已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霍炎统率的武卫军主力已经与北魏正面对决,承受着十几万大军强攻的压力。这一场决战的胜负直接决定着北疆的局势,生死关头,容不得卫昭袖手旁观,置身事外。
卫昭轻轻叹了口气,展开桌上卷着的地图,才发现里面夹着一纸白笺,上面墨迹纵横,竟是一幅城外魏军的兵力示意图。字体狂放不羁,想也知道定是出自雷聿的手笔。
雷聿象是十分匆忙,这幅图画得简单而潦草,只是寥寥几笔,扼要地交待清楚了魏军的情况,更无一句多余的话。
但在地图的上方,却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草书大字——一战成功!
字迹剑拔弩张,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卫昭看在眼中,只觉得一阵金戈铁马般的森然杀气扑人而来,心中却是热血激荡,有一股豪气油然而生,无可遏止。
当下再无半分犹豫。
第二十章
卫昭轻轻叹了口气,展开桌上卷着的地图,才发现里面夹着一纸白笺,上面墨迹纵横,竟是一幅魏军的兵力示意图。字体狂放不羁,想也知道定是出自雷聿的手笔。
雷聿象是十分匆忙,这幅图画得简单而潦草,只是寥寥几笔,扼要地交待清楚了魏军的情况,更无一句多余言语。
但在地图的上方,却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草书大字——一战成功!
字迹剑拔弩张,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卫昭看在眼中,只觉得一阵金戈铁马般的森然杀气扑人而来,心中却是热血激荡,有一股豪气油然而生,无可遏止。
当下再无半分犹豫。
点兵召将,指授方略,整顿军容,激扬士气。
尽管已经被围困了一个多月,士兵早已疲惫不堪,然而听到反攻的命令,军中的士气却意外地高涨。也许是久被围困的闷气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无论是新兵还是老兵,面对着人数仍远超己方的敌军,竟然没有一个人畏惧和退缩,一张张纯朴的脸上都写满了对胜利的渴望。
在这种士气的鼓舞下,齐军的反攻格外勇猛也格外犀利。与之相对应的是,城外的魏军久攻不下,心生厌倦,精神上多多少少有些松懈,对齐军的半夜偷袭竟然近乎全无防备,更没有做出及时的反应。再加上雷聿的暗中相助,这一场反攻之役竟远比卫昭的预计来得顺利。当魏军大营化为一片火海,从梦中惊醒的魏军士兵在熊熊的火光中惊惶奔跑,四散逃命时,卫昭知道,朔阳的危局已经解除,自己所要面对的不再是城下的重重围困,而是武安侯赵绩的十万大军了。
与此同时,北疆的战事在一片胶着的状态中,也正打得如火如荼。
应该说,霍炎作为一个并不失职的统帅,对北魏军队的大举进攻并非没有一点准备。
他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盛名之下的高湛是一个很容易对付的人,更从不认为自己凭着按兵不动断敌粮道的稳守战略就能令魏军不战而退,但是高湛的被贬、魏军的易帅、以及新帅赵绩迫不及待的匆忙进攻,多多少少还是出乎了他的预料。
他并不畏惧敌人的进攻,也决不打算让对手在自己手中轻易地捞到什么好处,但是霍炎自己心里也清楚,凭着自己手下的五万军队,要与赵绩的十几万大军正面对抗,最多只能是据险固守,勉强自保,如果没有援兵的到来或是特出的奇谋,想要取胜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边关告急的奏章已经飞马送出十几天,却一直没有换来援军,等到的只是父亲的一封紧急密函,告诉他南楚这些天也在边境蠢蠢欲动,镇南将军凌风正全神戒备,不可能分兵给他任何支援。而朝中的政局自从丁延之下狱之后一直暗流汹涌,动荡不安,派系间的倾轧空前激烈,在这种情况下,对于朝廷能否及时征调兵力救援北疆,最好不要有什么指望。
换言之,一直被包围在家族势力的光环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天之骄子霍大将军,也终于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折与困境。
面对大军压境的强大威胁,一切只能靠自己了。
又一个充满硝烟的黑夜过去,战事已经持续到第七天。
北疆军中的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睡过一场安稳觉。
魏军的攻击虽然凶猛,但是战况并不太惨烈,双方的伤亡均远比霍炎预计中的要少得多。赵绩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尽管心中急于取胜,却没有要求部下不计代价地拚命进攻,而是借助战车、弩箭、油坛、石炮等攻城利器不断消耗齐军的战斗力。
仗着自己兵员众多,敌人对齐军使用了车轮战式的消耗战术,几支部队轮番进攻,几乎从没有停止的时候。时而大举进攻,时而小股偷袭,时而黎明发炮,时而趁夜攀城,搅扰得齐军永无宁日,连好好休息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霍炎也曾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派兵暗夜偷袭魏军的大营,奈何对方人数太众,精锐部队又都在前线,尽管几次奇袭都颇有成效,却始终不能使魏军伤筋动骨,更动摇不了敌军的阵线,最多也只能使魏军增加些伤亡,杀杀对方的气焰而已。
但是魏军还在增兵,粮草和攻城装备更是源源不绝地不断从后方运到前线。如果齐军还不能打开困境,任由战况再这样僵持下去,最终必然难逃一败。
就在这个时候,霍炎突然很意外地想起了卫昭,那个一直被自己刻意防备,不肯重用,但同时又不得不暗自佩服的对手。
站在青崖关的城头上,俯视着不远处黑压压连成一片的魏军大营,那个修长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身影不知怎么就很没来由地浮现到了眼前。
当朔阳被魏军围困的时候,他的心情应该就是自己现在这样的吧?危急的形势,不利的处境,数倍于几的敌军,明知道孤立无援难以支撑却仍然不甘认输不肯放弃的坚持与骄傲……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卫昭困守朔阳,至少还有自己为他牵制敌军,截断敌方的粮草供应,而自己,却连一点最简单的援助都得不到。
如果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心里一定在幸灾乐祸地暗自痛快吧——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一个月前安然稳坐钓鱼台,不肯发兵援救朔阳的霍大将军,也会有今日这一天!
想到这一点,霍炎轻轻地冷笑了一下,眼中的光芒越发锐利。
我是绝不会输给他的。
卫昭既然能守得住朔阳,我也就守得住青崖关!
象是要挑战霍炎的信心,城下的魏军发起了又一波猛烈攻击。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经历过白天魏军的大大小小数次进攻,城头的守军早已经疲惫不堪,神经也由于反反复复地紧绷、放松、再次紧绷被磨得麻木而厌倦,只盼着这一天早点结束。
而距离换防还有一个时辰,应该接替前线防务的部队还没有开始集结。
这正是一天中齐军防卫最薄弱的时候。
敌人却准确地抓住了这个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发动了全面进攻。从城上一眼望去,方圆数里之内几乎看不到一寸土地,到处都是魏军褐色的衣甲,飘扬的旗帜,以及刀枪锋刃上反射的闪闪寒光,汇集成一片无可阻挡的巨大洪流,缓慢但是坚定地向着齐军的阵营不断推移,声势之浩大,仿佛把整个青崖关都要淹没了。
这是开战以来,魏军所发动过的规模最大的一次进攻,几乎所有的部队都被调集了起来,簇拥着阵形正中赵绩的帅旗,士气竟是前所未有的奋勇激昂,大有不拿下此役誓不罢休之势。
而这一次的进攻,也确实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加凶猛,更加凌厉。
激昂嘹亮的号角声中,一批又一批巨大的石弹被投上城墙,砸得城头火花四溅,碎石乱飞。而只要有士兵被石弹击中,大多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血肉横飞地倒了下去。在石弹投掷的间隙里,密如飞蝗的弩箭激射而至,夹杂着一团团燃烧的火焰,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
紧跟着石弹和弩箭的,则是魏军的战车和云梯,以及潮水一般涌上来的敌人。
如果不是霍炎恰好在城头,也许齐军真的会全面溃败。
自魏军进攻的那一刻起,霍炎就一直站在城头的最前方,始终不曾退后过半步。他甚至没有借助垛口掩蔽身形,就那样毫无遮挡地挺立在城头,督促着齐军及时应变,奋勇抵抗。
亲兵们连忙送上盾牌,霍炎却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就将之远远丢到一旁,只是握着自己的佩剑长歌,随时拨打开城下射来的飞石和冷箭。
尽管形势十分紧急,霍炎的脸上仍没有一丝慌乱之色,表情依旧冰冷而深沉,象岩石般坚硬得不可动摇,就连发布命令的语调都与平时一般无二,声音甚至没有高出半分,每一道指令都清晰、准确、简洁、有效。
随着一道道指令的下达,齐军从最初的惊慌中迅速镇定了下来,立即组织起有序的防御。在主帅身先士卒的精神鼓舞和后退者斩的严令威胁下,奋不顾身地顽强抵抗敌军的猛攻,丝毫没有任何退缩。
战况愈演愈烈,攻守双方开始短兵相接,展开了激烈而残酷的肉搏,双方的伤亡人数都远远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次。齐军的防线几次被密集如雨的石弹和弩箭撕开,又几次在霍炎简捷有力的命令下迅速补上,不断有士兵惨呼着倒下,接着有更多的士兵咬着牙顶上来,用檑石、刀剑和自己的血肉之躯筑起了一道坚固的防线。
随着战事惨烈程度的上升,霍炎所站的位置也越来越危险。有好几次,接踵而来的石弹都是堪堪擦着他的身体飞过去的。旁边的部下几次劝他退到安全的地方继续指挥,却无一例外地被他眼中冷冷的威严逼了回去。
没有人比霍炎更清楚,今日之战众寡悬殊,局势恶劣,对方的气势如排山倒海般强大狂猛,以不下此城誓不甘休的势头殊死攻城,本身就已先声夺人,令己方的士气大受挫折。在这种情况下,齐军正需要一位冷静自信、坚定如石的主帅来稳定军心,而士兵的勇气与斗志,更是靠自己治军的铁腕手段与誓死不退的决心和意志支撑起来的。
所以一步也不能退。
即使不做什么,单只是傲然不动地站立在城头,就已经是对己方士兵的最大激励与鼓舞,更是对敌军士气的最大挑战。
更何况在这种紧要关头,他也不放心将前线指挥的重任交给别人。
或许只除了……
有极其短暂的一个瞬间,霍炎心中闪过一丝后悔——也许不该那么彻底地清除卫昭,而是该将他收为己用的。如果能够收服卫昭,以他的才能与智慧,必将成为自己麾下最得力的将领,更可以充分地弥补自己所缺少的对北疆的了解与经验。
这个念头只是在心中闪了一下,就被又一波密集的箭雨打断了。
霍炎眉头一皱,挥剑挡开射向自己的几只弩箭,不再分心去想别的,将全部精神都投入到了眼前的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