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糊涂就能随便杀人了?!”高宗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抬起头来!”
岑因珏抬起头来,高宗看了再三:“可惜了你小小年纪啊。朕明白,你是想为太子肃清道路吧?”
“万岁英明,这都是小人的错,真的不关太子任何事。”
“不关太子的事?”后面传来一声轻松的笑,然后一阵香风撩过,一位高大明丽的女人从幕后走出来,她拍了拍手,金吾大将军走进殿来:“臣叩见万岁,天后。”
“起来回话。”武后摆摆手,“说,你搜到了什么?”
“回天后,禁卫军在东宫马厩里发现了几百套盔甲。受审讯的太子宠奴赵道生亦承认是太子派人害死了明大人,太子意图谋反。”
武后叹了口气,一脸的惋惜与慈悲,她对高宗说:“陛下,您看呢?”
“事态有疑。”高宗锁紧了额头,“会不会有人意图谋害贤儿?他已经是太子,为何还要谋反?这与理不通。”
“陛下,您应谨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之理。”武后依然是慈爱而悲哀的表情,眼神却坚定不移,“太祖太宗皇帝开创的这皇皇大唐基业,可千万不能毁在我们这些子孙手中啊。”
“天后,万岁,刺杀明大人的是小人,不关太子之事!”岑因珏一再地申明,可心底的黑暗一再地扩散,他已经有感觉大势已去。
“他是朕的儿子啊……他是朕的儿子啊……”高宗喃喃地说着,又抱起了头,“啊……朕的头好痛!太医!太医!都死哪去了?”
“万岁,您放心,我会网开一面,放他一命的,贤儿也是我的孩子啊。”武后说的很娓婉,然后挥手示意内侍与太医搀扶高宗皇帝退到后宫。
“喧:太子李贤贬谪庶民,幽禁于长安翊善,同谋岑因珏杀人偿命,三日后于午门外斩首示众,以肃法纪!宗正卿大义灭亲,重重有赏!”
◆ ◆ ◆ ◆
幽禁李贤的翊善房正对着大明宫,在大明宫里面,住着太平公主以及他的那些兄弟们。
大明宫里面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喧嚣、欢闹,小时候手足情深的场景已成了昨日黄花,在他们的长兄李弘被迫引鸩之后,李贤又沦落到如此下场。
大明宫里变得有些阴冷,只是,冷不过翊善房。
岑因珏被狱卒押解进来,谢下了身上的枷锁,算是暂时放了他自由,他有些惊讶,看着站在院子正中的昔日太子。
“是我求母后的,最后三天让我们在一起。”李贤的眉目中竟没有丝毫的愁云惨雾,神清目朗,恍若多少年前,他初次成为太子,他们初次相见。
那时的李贤是集文韬武略、雍容华贵于一身的皇太子,他却不骄、不狂、不霸。
他的政治主张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他要的‘不是疆土而是人心’。
他的理想是把大唐建成人间天堂:‘那时的大唐,没有饥荒,没有战争,没有弱肉强食,没有敌对国家,百姓安居乐业,国家相助通好;那时的大唐,是天下最富饶、最安定、最令人向往的地方。’
那时的岑因珏是比现在更年小的小小少年,用着明亮的双瞳热切地喜悦地看着他,为他的一切理想而热血澎湃。
岑因珏也有理想,他的理想是永远站在太子的身边,希望他能如愿,登上帝位,造福苍生,那时他依然会在他身边,他永远不要官爵,他永远不要名位,他也不要用自己的肉体去玷辱那神圣的天之子,他们可以做朋友,做知己,做任何一切,但不能做情人,他知道那将是一条毁灭之路,李贤的人生之旅容不得一点点瑕疵。
他知道,任何理想的实现都需要付出牺牲,巨大的牺牲,那么,牺牲低俗的情欲又有什么值得惋惜呢?
谁也不懂得小小年纪的他怎么会懂得这么多,但是他就是看得很明白,所以他一再地拒绝自己的情不自禁,一再地拒绝李贤的热情如火。
可是……
可是为什么结局还是这样的?
他们一直大口大口地喝酒,似乎想把这些年的克制与压抑都喝进去。
岑因珏最先撑不住了,在他晕倒之前他还很清醒地说了一句话:“殿下,我很开心……”
话音刚落,人便瘫在地上。
李贤忙忙地放下酒杯,上前把地上的人一把抱起,像抱着一团云,手上轻飘飘的,脚下也是轻飘飘的。他意识到自己也有点醉了。恍恍忽忽地走进房间,把岑因珏轻轻放在床上,然后搬过一张椅子坐着,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身体止不住地越靠越近,越来越低的角度让他无法支撑自己,最后竟然趴在了他的身上。
也许是身体接触时的震荡惊动了床上人,他忽然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眼神虽然迷离,但他仍然看到有一张脸几乎紧帖着自己的脸,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头痛得厉害,脑子乱成一锅粥。
上面的人倒是清醒了不少,事实上当他的身体接触到岑因珏的那一刻,他的酒已经醒了大半。——本来他的酒量就比那个醉得躺倒的人好。
他看见少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他用迷离的眼神打量自己贴近他的脸,看见他似乎很困惑的样子。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让他迷乱,也许是酒精起作用了,他发现他的脸变得越来越柔和,他紊乱的心弦被他拨动得更加凌乱。
终于忍不住吻了他的唇。他的唇火热柔软,带着淡淡的温馨,就如他的笑容,淡淡的,却能让人深深沉醉和回味。
李贤想,他的心在这一瞬间便已死去。
死而无憾。
“有点儿。”少年含糊的回答他,双眼已经困倦得快要闭上。
“乖,让我抱你去洗澡。”
“不,别动。”少年摇摇头,拉住了他,“陪我一会儿,好吗?哪也不去。”
他点头,让少年的头枕在自己的肩膀上。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少年疲倦而安静的睡容,李贤没来由的感到恍惚,这让他感觉心头正隐约的泛起阵阵苦涩……当他们终于可以身心交融的时候,却换来如此结局。
对于自己的处境一直无动于衷的他突然有种要哭出来的感觉。他竟然有种想要哭出来的感觉。少年在黑暗中摸索他的手指,抚摩到的……恰恰是他心里头最柔软的地方。
他突然明白了少年说过的不爱他的理由:因为你是男人。
这不仅仅是简单的一句话,这句话后面是他们的生命无法承受之重,是重重的危难,重重的杀机,重重的死亡邀约。
可是啊,可是……他终于拥抱了他的男孩,并且无怨无悔。
他能感觉到少年的泪水,可是岑因珏把脸埋在他的肩膀,倔强的不让他看到。
可是,他依然看到了泪水在夜色中的崩溃。
他的,和他的,一起崩溃。
心里变得满满的,不是沉重的负担,不是死亡的恐惧,而是幸福的感觉,带着泪水味道的幸福,竟这样翩然而至。
“当明天来临的时候,请您杀了我……”夜色中,岑因珏的声音幽幽地泛起来,“我不要三天,一次就够了,太奢侈……”
“嗯。”李贤温柔地答应了,“睡吧,从今以后,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当明天来临以前,我会杀了你,然后自尽。
第九章
当阳光普照大地的时候,岑因珏终于张开了眼,宛如刚从母亲怀中醒来的孩子,有好一阵子他就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四周,一切是这么新奇。
这是一间木屋,墙上挂着两支长矛,杨木桌子,上面放着一些粗瓷陶罐,外面传来幽幽的香气。
他翻身坐起来,觉得浑身无力,挣扎了几下才起来,床靠着窗户,窗子被木条支了起来,可以看到户外的光景,于是他看到蹲在露天地锅旁烧火煮东西的男人,还是一身青衣,伟岸的身材蹲在那里,有些滑稽。
岑因珏又慢腾腾地坐回去,发呆。
一会。
一大会。
很大一会。
他突然在床上跪了起来,随手抓起桌子上的一个瓷瓶,对着窗外喊:“韩凌羽!”
韩凌羽回过头来,一脸的烟灰,下巴上胡茬重生,可是的表情充满了惊喜,还没等他喜笑颜开,那瓷瓶已经破空朝他的面门打来。
他吓得急忙闪到一边,紧接着第二个东西又砸过来。
第三个。
第四个。
粗瓷陶罐砸在地上,碎成几片,韩凌羽有些着恼地吼:“你干什么?”
岑因珏也不回答,只是阴着脸,等到手里已没有东西可扔的时候,他就跪在床上,死死地盯着男人。
韩凌羽也回瞪着他,最后忽然笑起来:“昏迷了十天,刚醒来就这么有精神。”
已经十天了?
岑因珏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十天了,那就意味着他没有死?既没有被他亲手杀死,也没有被官府斩首?
他颓然躺回床上。
憋闷。
韩凌羽走到窗口说:“你放心,他好的很,当你逃脱了危机,他就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他闭上眼,不理他。
韩凌羽继续说:“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什么表示都没有吗?”
于是枕头又朝他砸过去。
韩凌羽无奈地苦笑,转身继续去煮饭。
岑因珏重新慢慢地坐起来,下了床,双腿软软地不知如何着力,试了半天之后,才可以举步维艰地迈出房门。
他一声不吭地朝外走,这又是一个独房,四周是山,前面只有一个羊肠小路。
韩凌羽在后面喊:“你去哪?”
他继续朝前走。
韩凌羽几步追上来,大掌捉住他的胳膊,像钢铁一样,箍得他生疼。
他说:“放开!”
“不放!”
“滚开!”
“岑因珏,你别再胡闹了!”
“我从来不胡闹。”
“我不会让你再回去的。”韩凌羽的声音和缓了一些,但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岑因珏看着他的目光,冷绝而沉静,隐约带着一种肆无忌惮的感觉,也许拥有王者气质的人大都会这样看人。
岑因珏迎着他的目光,说:“你没有资格。”
他们的目光在短短的时间内互相交换,岑因珏想自己的眼神一定也是骄傲而固执的,也许还带着几份年少的轻狂。因为男人很快的就笑了起来,唇边的笑容是锐利而明晰的。
“这把火是你烧起来的,你以为你还能全身而退吗?既然是你选择的开始,就没有权利再喊停!”
韩凌羽离他如此之近,岑因珏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喉结的轻微颤动,而那双专注着他的眼睛——此刻它们写满了危险。
“这是你欠我的。”耳语般的声音和着吻在他的耳鬓唇角徘徊。
我欠他的,我欠他的……
韩凌羽开始急切地撕扯他的衣服,他马上清醒过来,狠狠地在他肚子上捅了一拳。
“噢——呵呵,因因,你认为殉情很骄傲吗?你这个懦夫!”
岑因珏瞪着他:“你懂什么?你这个杀人狂,你喜欢看别人痛苦是吧?放心,我即使痛苦也不会再给你看了!”
韩凌羽的眼睛在一刹那充血,握住岑因珏的手似乎要将那条胳膊生生捏断:“你说我什么?”
“恶魔!”
韩凌羽冷冷一笑,反手把岑因珏钳制起来,像拎小鸡一样把他重新拎到床上,从地上找到一条绳子,把他捆绑起来,又用一块破布塞住他的嘴:“好,我是恶魔。”
他这样说的时候,目光狰狞着,却带着快要哭了的表情。
◆ ◆ ◆ ◆
那次,刺杀明崇俨之后,他受了伤,四处逃亡的时候,最终选择了他曾经掳掠了岑因珏的行宫。
他躲在里面,苟延残喘。
没想到李贤会来,对李贤,他的心里充满了百般的复杂滋味,嫉妒他能够得到岑因珏全部的爱,却又无法不喜爱他那种天然的高贵与干净。
后来他们还同塌共枕,那是一种奇妙的感受,他整个人如坠梦中。
后来,李贤说:“我想要幸福……曾经,我以为拥揽了天下,我就会大有作为,我就会幸福……作为一个贤明的储君,我应该无欲无求,干干净净,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哭,永远打着官腔带着面具……我从来没有厌倦过这种生活,并且乐在其中,我知道人生的责任在哪里,我知道人生的价值在哪里,我觉得幸福……可是,我遇见了因珏,他还那么小,眼睛里却充满了决绝的悲哀,就像曾经的我一样……再后来我知道了我们似曾相似的出身,只有面对他,我才知道我还有像个平常人的欲求,我需要他,缠着他粘着他……我坚强的心开始变得柔软而温暖……我们的相遇不是致命的吧……我只是渴望一点点真正的温柔……”
韩凌羽默默地听着,他明白,岑因珏是个温柔的孩子,尽管他有时候表现得像只小刺猬,有时候执拗得像头牛,这都掩饰不了他的温柔,他的目光幽幽的,缠绕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让人不自禁地沉沦。
李贤说:“我已经迷惘了,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韩凌羽依然静默着。
“可是,我知道我们是没有机会的,我们在一起只有死。”
夜静得有些可怕,似乎能清晰地看到死亡的脚步。
“你有过那种感觉吗?真实的,疯狂的,深切的爱一个人,希望能够永远……永远到底有多远?究竟什么才是永远?人的生命明明就那么几十年……我不知道我对他的爱算不算永远,我只知道这份感情结束的时间。”
然后李贤沉静下来,很久没有说话。
“什么?”韩凌羽知道他没有睡着,“到什么时候?”
“到我永远的闭上双眼。”
“那孩子,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体验过什么是幸福。”李贤这么说的时候,声音中带着潮湿的气息,“可是神啊,你看到你的孩子他有多么努力了吗?你看到你的孩子有多么努力了吗?”
韩凌羽冷笑:“神早就瞎了。”
李贤又是一阵静默:“答应我一件事行吗?”
“什么?”
“给他幸福。”
韩凌羽怔住。
“我喜欢你,你身上有着我没有的坚韧,所以,我求你,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保护他,我知道他随时都有死的决心,可是……我不想,只有活着才有幸福的可能。”
“你信得过我?”
“是的,因为你和我一样。我看到你的双眼。”
不,或许说我们三个人都一样,我们有着同样孤独的双眼,黑暗中,谁来垂怜我们寂寞的心?
除非我们拥抱着互相取暖。
◆ ◆ ◆ ◆
他们继续朝前走,速度并不快,为了避开官兵,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岑因珏依然在扔东西,脸上丝毫没有怒色,出手却既狠且准,每次都能丢中韩凌羽最近地方,溅起的碎片刚好划过他的手或脸。
有一天深夜,他突然用那双纤长的手紧紧扼住了韩凌羽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