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哭了,她绷着脸,可怜兮兮地啜泣起来。
他怔住,看豆大泪珠,一大颗一大颗真从那黑墨墨的眼睛掉出来。唉呀,这点小事就伤心欲绝?这……这真是公主哪!
「你知道什么。」小君蒙住脸,好认真地给它伤心下去。
都是真心话哪,要不是他挪揄她高贵的生活,小君也不会满腹委屈急于辩解。美美也常说她好幸福,美美也常常羡慕她有好衣服穿、有好东西用,现在,连这个认识不深的男人也这样调侃她,他们哪知道她的寂寞?用好的、吃好的、住好的又不是她的错,她难道就不能也觉得伤心、也感到难过?她难道就一定得在人前表现得很知足、很幸福吗?明明她就是觉得很空虚、很不幸啊!
好了,都把人家弄哭了。黎祖驯摸摸鼻子,不闹她了。「要不要喝咖啡?不过没有蛋糕配喔。」
她吸吸鼻子,打开袋子,拿出早先爸爸给的礼物。「要不要吃莫札特巧克力?我爸爸去维也纳带回来的名产。」
黎祖驯冲泡两杯咖啡,配巧克力吃。
小君不哭了,低头,有点不好意思,腼腆地尝着巧克力。「好像太甜了。」
「配黑咖啡就不会。」
「黑咖啡不是很苦吗?」
「我习惯喝黑咖啡,它配甜食最好,尤其是巧克力,妳试试。」黎祖驯把自己那杯递给她,照他说的,她喝一口黑咖啡,再尝一口巧克力。
「怎么样?」
「嗯。」她笑了,点点头。「好吃……」
没想到黑咖啡跟巧克力这么配,黑咖啡的苦,让巧克力独特的甜味更彰显出来。苦过以后的甜味,是一种让人感觉幸福的滋味。浓腻的死甜借着咖啡的调味,甜味变得更丰富。他们一下子吃掉半盒。
黎祖驯盖上盖子。「剩下的妳带回去慢慢吃。」
「给你,我不能带回去。」
「为什么?」
小君打开包包,拿出塞在里面的鞋盒。「这也给你,你有朋友喜欢这牌子的鞋吗?」
「也是妳爸送妳的?」
「嗯。」
「为什么要转送给别人?」
她苦笑。「我爸妈离婚很久了,我妈不喜欢我爸送我礼物,每次跟我爸说了,他还是要送,后来不想让他失望,只好收下礼物再转送给别人。」
「荒谬!」黎祖驯失笑。「妳可以把礼物藏起来啊,不用送人吧?妳知道这鞋子多贵吗?」
「没办法啊……」小君苦恼地搔搔头。「我藏东西技巧不好,上次把爸爸送的洋装藏在床底,不到三天就被发现。我妈好厉害,连我放在抽屉里的钢笔是爸送的她都能猜出来,她问我,我又不敢撒谎……」
「她搜妳房间?」
「嗯。」
他黯了眸色,现在,能体会她刚刚哭的理由了。「可怕。妳没被监视的感觉吗?」
小君耸耸肩,她习惯了。「那也没办法啊。」突然她的手机响了,看来电,是妈妈打来的,她吓呆了。「我妈……死了,她一定会问我在哪……」小君不敢接电话,直到铃声停止。完了!回头要怎么跟妈妈解释?找不到她,妈一定会再打。
她慌张害怕的表情,黎祖驯全看在眼里,他忽伸手取走她的手机。在小君莫名的注视下,黎祖驯按了几个号码,听着电话内容,又按几个号码。
「你在干么?」她好困惑。
黎祖驯将手机还给小君。「我更动手机的设定,以后不想接的电话,电讯业者会给对方手机收不到讯号的消息,对方不会知道妳是故意不接。」他朝她眨眨眼睛。「很多偷情的男人都是用这招躲老婆。」
小君惊喜。「可以这样喔?我都不知道!」
黎祖驯将手机还给小君,小君开心极了。
「那我以后都可以这样喽?你好聪明!」
瞧她那模样,又不是罪犯,怎么活得这么不自由?本以为她是不知人间愁苦的娇娇女,而原来活得这样不开心。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总是一副很拘谨的模样,小口吃饭,小声地笑,说话也小小声,面色苍白,眼色警戒,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似乎很怕引起注意,那么的低调怯懦……原来是因为有个强势严格的母亲。他忽然就对她怜悯起来了。
黎祖驯走去电视台的抽屉,搜出个东西过来。
「给妳。」是一把看来年代久远的钥匙,钥匙面铸记2503四个号码。
「这是哪里的钥匙?」小君怔怔地看着他手里的钥匙。
「百穗旅社的房间钥匙。那边还有一份备份的,这个先给妳用,以后不要再把爸爸的礼物转送给别人,可以寄放那里,改天我告诉妳旅社怎么去,今天太晚了。」
「为什么你有钥匙?」
「我很多东西也寄放在那里。」
「放在旅社?」好奇怪。
「老板的儿子是我朋友,反正2503都空着,就借给我放东西。」他撕了便条纸,抄地址给她。「妳不怕的话,可以自己过去放东西,不用等我有空才带妳去。老旅社没什么客人,不会问东问西的,妳放心去。」
这么好?但是……小君直觉这事有些诡异。「为什么2503要空着呢?」
「哦,也没什么啦,以前有对情侣在那里殉情,烧炭自杀。后来除非旅社客满,不然都空着。」看江小君面青青,他问:「妳怕吗?」
「死过人嗳?」
他翻个白眼,怪她大惊小怪。「这有什么?我们又没做亏心事,还怕鬼啊?唉呀,大台北热门地段,把这么好的房间空着,可惜了吧?当然要物尽其用,干么浪费资源?不环保嘛!」
跟环保有什么关系?那里面死过人啊!小君吓呆。黎祖驯这个人,真是让她大开眼界,他的论调和人生观,怎么都跟正常人不一样?
「喂?到底要不要?不要拉倒。」他摊着手中的钥匙。
瞪着陷在他掌心里,那把老旧、生锈、历经风霜的钥匙。小君害怕闹过命案的2503,但想到只要收藏钥匙,仿佛就跟这个人有了某种联系,这念头让她产生勇气,她收下钥匙,牢握手中。
「谢谢……」
黎祖驯果然胆识惊人,将凶宅当仓库用,跟着,又很豪爽地做了件事——他交出家中钥匙。
「这也借妳,我的钥匙。」
「啊?」
「2503只能放东西,那边什么都没有。妳要是想找朋友玩,又怕妈妈不准,可以带来这里。东西随妳用,反正我常常不在,而且我常常忘记带钥匙,放一把在妳那里,还满方便的。」拿出手机,问她:「妳电话多少?以后忘记带钥匙,找妳拿。」
一下子,他给她两把私人钥匙。该称证他这个人大方?还是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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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霓虹闪烁,江小君搭计程车返家,一上车,立刻打电话给杨美美,急着想要好友分享她的喜悦。
「他竟然给我他家的钥匙!」
「为什么?」
小君把过程说给美美听。
美美震惊。「哪有这种事?你们不是才刚认识吗?」
「我也不知道……」小君趴在车窗前,笑望着飞逝的风景,很甜蜜地问:「美美,珎说他是不是喜欢我?J
「也许吧……」
小君还想说什么,美美推说要去洗澡,就挂了电话。
车子在路口停下,江小君定进巷里,夜凉如水,她脚程急促,赶着在妈妈回家前到家。包包里两把钥匙发出铿铿的声响,她脚浮浮,一路笑,黎祖驯人真好,黎祖驯好有趣,她整个人被这男人迷住了,快乐中,又恍惚。她知道,喔、她确切的知道,她恋爱了!希望他常忘记带钥匙,她就可以带备份钥匙搭救他。走时他们没约下次见面的时间,她希望很快很快又能再见到他。她的人正走回家,可是心丢在他那里。
一进家门,好险,妈妈还没回家。江小君迅速将餐桌上刘姨做的饭菜扒乱,像似她已经吃过。很快地在钢琴前面坐好,打开乐谱,练琴,一小时后,江天云返家。
她问女儿:「今天练得怎样?」
「很好啊。」
江天云走进房间换衣服。「接下来要准备出国,要更努力才行,妈妈想申请最好的学校让妳读……」
留学这事,忽然变得很重要,小君跟进卧房,罕见地,跟妈妈发表意见——
「我可不可以留在台湾?我觉得不一定要到国外去啊!」
「为什么?!」砰地,江天云摔上衣橱的门,小君瑟缩一下肩膀。
「我只是……只是觉得在这里念也不错……不一定要花那么多钱到国外去。」因为黎祖驯,她对这生长十九年的地方,忽然变得很有感情。
江天云绷着面孔,盯着女儿,目光犀利,像看穿她心思。「我知道妳为什么不想留学了。」
妈妈已经发现了什么吗?小君心紧,面胀红。
江天云走近一步,瞪着她。「今天下午从黎老师家离开后,妳去哪里?」
「我……我去逛百货公司。」
「几点到家?」
「七点多……」
「妳的手机怎么了?晚上打给妳一直收不到讯号。」
「可能……可能是电讯业者的问题,还是正好在搭电梯……」
江天云目光一凛。「妳开始会说谎了,七点多到家?刘姨等妳等到八点才走,她说妳到七点半都还没回来。我八点多打电话回家,妳还不在。是不是在我到家前几分钟才回来,然后打开钢琴假装练琴?妳以为我都不知道吗?我不提,妳还真以为妈什么都不知道吗?太糟糕了妳!」
小君惭愧,低头不语。
江天云又骂:「为什么这么晚回家?跟谁在一起?」
小君不敢回答,沉默了。
「为什么不说?不敢说吗?」江天云更光火了。
小君好紧张,泪盈于睫,为什么妈妈老是用这种方式审她?好像她是犯人。
江天云提高音量。「不准哭!我在问妳话,干么不敢看我?」
小君啜泣,有时候,尤其这种时候,就希望能在妈妈的视线里消失,灰飞烟灭。
「妳不说,我也知道。」江天云冷冷地瞪着女儿。
难道……完蛋了,小君惊骇,脑袋一片空白。
江天云骂:「我不是叫妳别跟杨美美混?刚才打给她,她全说了,说妳整个下午在她家,刚刚才离开。妳不回家练琴,跟她混什么?」
好险!小君膝盖发软,松了好大口气,原来美美先一步帮她解危。美美好机灵,小君超感动。跟黎祖驯的事比,因为美美而挨骂,没那么可怕。
江天云给女儿训话!
「妳会哭,就是知道自己不对,那为什么还不听?妳十九岁,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要妈每天盯着妳练琴?妳跟美美不同,她一辈子可能就在三流的婚纱店当化妆师,妳不一样,妈要栽培妳当音乐家,花钱送妳去欧洲念书,别人求都求不来,结果妳跟妈说妳不要去,就因为舍不得朋友?太傻了妳。妳怎么可以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她以为小君不想留学,全为了跟美美的友谊。
小君静静挨骂,被骂得凶,但想到先前和黎祖驯相处有多快乐,这些都不要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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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祖驯坐在椅上,翻笔记,装严肃。在他面前,小朋友们排了长长队伍,等着领东西,这都是慈惠育幼院的小朋友。
小朋友周大铭向黎祖驯大哥哥说:「我想要铅笔跟擦布。」
「上礼拜已经要过铅笔,」黎祖驯指着记事本。「只能给擦布。下一位~~」
换张筱妹,她脸圆圆,腿粗粗,梳妹妹头,有双细长的眼睛。
「大哥哥好,我想要Hello kitty的擦布,只要三个,拜托您,谢谢您,感激您~~」小小声,咩咩叫,好可爱地双手拽着裙襬害羞样。
装可爱没用,黎祖驯头也没抬就否决了张筱妹的请求:「不行,上次已经给妳三个。」
「同样的东西给过了就不能再要,这是规矩,规矩。喏,这把好美丽好实用好精致好有趣的三~~角~~尺~~送给妳。」硬把三角尺塞进张筱妹手中,OK!「下一位。」
张筱妹挡住下一位。「那给我史奴比的胶水。」
「不行,这次换别人拿,下一位。」
张筱妹又推开下一位。「那我要彩虹笔,这次的彩虹笔是我最爱的皮卡丘喔。」
「不是妳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对别人不公平,下一位。」
下一位不敢上前,因为张筱妹回头狠瞪一眼。然后转头,继续番。「那给我贴纸~~」
「不行。」
「笔记本?」
「不行。」
「给我你的心。」
「哈哈哈哈哈哈!」拍拍张筱妹的脸,黎祖驯说:「等妳长大再给妳。」
「啊~~」张筱妹发疯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火大地一把推落纸箱,发号施令:「上啊~~」张筱妹果然是大王,一声令下,小朋友群起攻之,将黎祖驯推倒,抢走装满礼物的箱子,又吼又叫又笑又跳地一哄而散,跑去分赃。
黎祖驯跌坐在地,笑着,早习惯这些小霸王。
修女玛丽亚听见吵闹,出来围事,拿扫把追,嚷着要揍他们的小屁屁,小朋友哇哇叫,一溜烟跑了。
「坏透了~~」玛丽亚气喘吁吁。
「算啦,他们跟我玩的。」
「每次你一来,他们就这样乱。」
「没关系,都还是小孩子嘛。」五岁时,母亲去世,黎祖驯在这里待过,直到八岁生父知道,跑来将他领回。相较于那个充满敌意的家,他对这里更有感情。
父亲领他回家那天,将他抱在怀痛哭,好像多对不起他,心疼他沦落到孤儿院真惨。嗟,莫名其妙哩,黎祖驯心中没有委屈感,事实上他对很多事都无所谓、看得很开,这大概跟母亲多病有关吧!人只要身体健康就够好了,其他不用太执着。
黎祖驯问修女:「募款的事进行得怎样?」
宿舍从上次地震后,就被判断是危楼,修女到处募款想尽快补强房舍,可是经济不景气,募款困难。
「大环境不好,募款越来越难了。」修女好感慨。
「这个月的。」黎祖驯拿钱给她,他固定捐出收入的百分之五十。打从他开始赚钱,就一直持续到现在。
「唉,不要全拿给我,自己要留着用啊。」修女推回去。
「我没什么花费。」
「总要存一点放在身边。」
「有啦有啦有存啦~~」硬是将钱塞进她手中。「啰啰嗦嗦的,拿去。」
一辆车驶入育幼院,张天宝招手。「修女好~~我来接祖驯。」他要去参观黎祖驯的新家。
黎祖驯拎起背包,钻入车内,和修女道别,发动汽车驶离育幼院,大哥哥要走了,小朋友们又一窝蜂奔来,追着汽车。
「大哥哥还要来喔!」
张筱妹体力最好跑最前面,泪汪汪地说:「下次要给我Holle kitty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