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回转,黑暗无边的压向大地。
我环顾四下,居然又被带回了孟星扬的帐中。
低头看看,双腿完好,心中不禁一喜。只要能行走,我终会找机会回北潞去的。提一口气,霎时脸色又变,胸口处空荡荡的,十数年苦练的内力竟荡然无存?!
他,终究还是没有放过我……
方自失神,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心知必是孟星扬,忙阖了双眼假作未醒。
只一会,感觉有人走到床前,静默许久,却不见他有任何动静。
良久,终于听到他长长叹了一声。
“大师兄,我把云然葬了。”
床铺一沉,他已在床沿边坐了下来。一手轻轻抚过我的脸颊,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
他喃喃的说着:“大师兄,你为什么还不醒过来?这城里空荡荡的,没人同我说话,我觉得好寂寞啊!不,你还是不要醒过来的好。你这样睡着,安详的表情好像云然。等你醒来,又会用愤恨的眼神瞪我,你恨我杀了你的同僚,断了你的左臂,废了你的武功,你一定还会想尽办法离开我的。我其实早该知道,你是代替不了云然的,你不是他,即使悲砍断了翅膀,老鹰还是老鹰,我又怎么能把你变成温顺的鸟雀呢?”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迷茫了起来:“有些话,在你面前我说不出口,只有这时才能对你讲。大师兄,云然死了以后我想了很多。我想起许多小时候的事情,好奇怪,这些年来我明明都从没回想过的,现在这些记忆却一古脑的都涌了上来。从前在蓬莱的时候,你总是像大哥哥一样牵着二师兄的手,带他去各处玩耍,却一次也没有牵过我的手,我总是只能远远的看着你的背影。其实,我好希望你也能那样爱护我,可是我知道你讨厌我,所以我也就愈发的不愿接近你们。我知道自己不是好人,可是除了云然又有谁对我好过呢?我不知道,大师兄,究竟我是在云然身上找寻你吝于给予我的东西,还是在你身上找寻云然的影子呢?或者应该是前者吧,虽然我不肯承认,可是也许我在无意识中一直是爱着你的,从蓬莱的孩童时代便已已然。又或者我一直是恨你的,恨你从不肯看我爱我呢?唉,其实又有什么区别呢?云然已经死了,我只剩下你了。你别再惹我生气了,不然我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杀了你的。那样的话,我就真的要一个人永远孤单下去,永远失去心中所爱了……”
他的语声从未有的温柔,比任何时候更震动着我的心田。
造成孟星扬今日狠毒孤僻的性格,难道就没有我的一份责任吗?
若是那十年我能给这个孤独的孩子一点点的关爱的话,或许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逼他至此,原是世情不公、人情冷漠啊!
事已至此,我赫然发觉,世间的一切杀戮惨剧,原本便是因果相关,尝到苦果的人,又何尝不是亲手撒下这苦种的人呢?
不,我不能这样心软!我要回北潞去报信!我一定要去!
不论前因何谓,也不能让后果肆意而为!
孟星扬离去之后,我挣扎着爬了起来。没有了内力,每走一步脚下都轻飘飘的像要跌倒。
我知道他就睡在旁边的帐篷,我尽量放轻脚步,牵了马匹,直到远离了那曾经像家一样的营帐,这才翻身上马,双脚一夹,流星般飒踏疾驰而去。
瓢泼的大雨还在下着,仿佛有人提了桶水从上面倾倒而下。
冰冷的雨水抽打在我脸上,迷蒙了我的视野。
可是我却情不自禁的感到高兴,至少这样,那些堆满尸体的荒芜街景便不会闯进我的视线来了……
直到出了天城,我方勒马回首望去。
黑黝黝的城墙高高耸立,和北潞大军初到之时并无什么区别,可谁又知道昔日的繁华热闹早已不复。
千年坚固的城墙背后,是一座没有生命的巨大坟墓,只有这墓碑一般的高墙依然守护着这片吸满鲜血的焦土。
不期然,想起了北潞军驻扎城外准备攻城的情景,万千旌旗迎风招展,号角阵阵响起,阳光照在将士们的盔甲上,反射着闪亮的光芒。
忽而,和李云然同登城墙的景色又浮现了上来,长烟远去,落日斜沉,苍茫的天地间,我只看得到那双幽幽凄然的黑眸……
而我,路天行,一生的爱与恨都埋藏在了这座死去的城池中。
来的时候,意气风发,前程似锦;去的时候,拖着残破的身躯,和碎落的心。
我强迫自己收起伤感,扬鞭策马,骏马嘶鸣,展开四蹄,只将溅起的雨花抛在了身后。
路还很长——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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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出了大半夜,忽而身后传来雷鸣般的响动。
回头望去,不由一惊。大半的天空都被怪物遮住,其首,一只翻腾的蛟龙背上,赫然坐着孟星扬!
“路天行,你给我站住!”阴冷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压而出。
看我居然乖乖的停下了马,他绽出欣喜的笑容,但很快又沉了脸,再开口时,声音却不似刚刚那般阴狠了。
“单人单骑,既知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又何必要逃?”他停了坐龙,却不降下地面,而是漂浮在半空,逼我仰面而视。
大雨早已淋透了我的衣衫,滴水的长发纠结紧贴在腮边,此刻的我,有说不出的狼狈。
而他的周身却笼着一圈淡淡的水雾,全身干爽,双手叉腰,威风凛凛的站在龙头上俯视着我。
我没有答他的问题,视线绕过蛟龙之躯投向一无所有的漆黑夜空,淡淡的道:“刚刚你在我床边时我其实已经醒转,你的那些自言自语我全都听到了。孟星扬,你对我究竟是有爱抑或无情呢?”
他剑眉一扬:“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
“或者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以你现在的处境,只能乖乖听我摆布。不然,哼哼……”这两声冷哼竟是说不出的邪佞。
“不然怎样?杀了我?不需你动手,我愿意代劳。”猛然擎剑在手,架在了脖颈间,左手微微用力,刀锋已然见血,“让我走,否则,就带我的尸体回去!”
“自古只有泼妇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如今连你路天行路大将军也学会这套了?我知道你不会自杀的,因为你不是那种妄自轻生之人。”
我淡然一笑:“云然为我所杀,我的同僚部属也全都死了,若不是为了回北潞报信,我还有什么理由苟且偷生于世呢?我也不屑于这等手段,可是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不,或许还有吧,只是我已想不到了。你从前也说过,我是个外刚内柔的人,在我的性格中果然是有软弱的一面。我一生其实从没经历过什么挫折,富贵荣华在出生的一刻便已决定。现在逢此大变,连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现在的我,难道还有和你刀剑相拚的力量吗?”我顿了顿,狠心道,“孟星扬,你不该让我知道你对我有情,因为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留恋,我也会狠心利用其中。因为我不是云然,我从来都没喜欢过你!”
孟星扬顿时面色扭曲狰狞起来,咬牙切齿的道:“好,好,既如此,你就死吧!你以为我真会怜惜你这条命吗?”
会吗?会吗?左手猛然用力,锋利的剑峰划了下去,溅起血光一片。
不能杀了孟星扬,我不甘心!可是,杀了他,我就能与云然长相厮守了吗?
不能了!再也不能了……一生征战杀戮,我求的究竟是什么?世人求的又是什么?又有几人真的知道答案?
血液自身体喷射而出的感觉很是奇妙,少了些许混浊污秽的血,多了的居然是半份难以言喻的身体轻松。
只是,伤口还不够深,这无力的左手啊……我握紧剑柄,再次挥下……这次,应会真的了断了吧……
死亡,我期待着。
云然,我就要来见你了,这次是真的……
突然,一颗石子破空而来,饱含内力的暗器轻易荡开了我的剑刃。
“滚!别让我再看到你!”蛟龙升空,群怪相随。
留在空气中的,只有孟星扬最后的声音。
僵硬的声音,道不清是愤怒,鄙视,抑或是悲伤……
无边无际的雨幕还在肆无忌惮的扭动着身躯,千里的广阔黑暗,也只有我一个人行单影孤。
紧紧捂住颈中血流不止的伤口,鲜红的血还是从指间不断的涌出。
我俯身在马背上,放开缰绳,任马儿漫展四蹄,奔驰北去。
马儿啊马儿,我们……就要回家了……
月黑风冷,大雨冲刷着染血的大地和染血的我,执意清洗着世间的所有罪恶。
无边的旷野中,我如孤魂野鬼般游荡而过。
是否,这世间的每一个人,也都像这样终日游荡在黑暗之中,渴求着某天——幸福奇迹般的出现?
可我却深知,这一世里,我的幸福,再不会重现了……
再次见到孟星扬,已是三年之后了……
第十二章
第一年, 孟星扬带着他制造出来的怪物出现在大陆上空,遮天蔽日。
北潞、南瞻相继陷落。
第二年,夜帝登基,一统大陆河山,定新都于天城。
三国延续千余年的战争,终于在血流成河的杀戮后落下了帷幕。
有人说,天城外护城河里的水,有数月是血淋淋的红。
和平的代价,毁灭后的重生。
同年,新帝大婚。一年之内,年轻的皇帝广招天下美女,后宫之众艳冠古今。
寒暑交替,日月如梭。
第一个皇子降生的时候,孟星扬想着——我,终于有一个家了!
梦寐以求的幸福,就这样降临了!
——像你这种人,活该一世寂寞,怎会有人真心爱你?
孟星扬由衷欣喜的笑着,谁说我会一世寂寞,我有这么多的妻子,每一个都柔顺的匍匐在我脚边,甜蜜的说着“爱您”,以后,我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子孙,每一个都是我活过存在过的证据。
他没有去找过路天行。孟星扬从来就不是一个轻易原谅别人的人。
李云然的墓穴在一天天荒芜,他不忍去整理,偶尔经过那里,竟也会无意中想起路天行。
失去了武功,又只有一只独臂,他要如何活下来呢?更何况,还有破解“摄魂术”遗留下的头痛每日折磨着他。
真是活该!谁让你当年宁可一死也执意要离开我?
孟星扬的嘴角扬起阴森森的一笑,报复的快意油然而生。
——我从来都不爱你。
最后的时候,路天行如是对他说。
是的,那个人从来没有爱过他,从学艺的时候起,他能从对方身上找到的便只有赤裸裸的憎恶。
即便他一直远远的望着他,即便他曾经放弃自尊求他爱自己……
第二年, 孟星扬有了五个皇子。
温柔艳丽的妻妾,粉雕玉琢的孩子,一切似乎都那么美好。
然而,随着订立太子之事的提及,平静的后宫掀起了激烈的争斗。
从明争暗斗到暗下毒手,不断升级的宫廷斗争粉碎了他对家和爱的美好幻想。
——臣妾爱您!
——臣妾一心一意的爱您!
——臣妾爱您比海深,比天高!
谎话!全都是谎话!她们爱的是权力,是地位!但绝不是他!
如果他只是孟星扬,如果他不是能够给她们荣华富贵的夜帝,还会有谁爱他?
云然,那个视他胜于自己性命的云然已经不在了!
剩下的人,没有一个愿意爱他,他们都是一个又一个的骗子,一个又一个不愿真心爱他的人!
所以,不需要了。
他不需要这些满口谎言的骗子了!
如果这世间只有欺骗而没有真情,那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曾经还要辛苦的夺取这一切?
忽然,蓬莱美景浮过脑海,悠扬的蓝天白云,常青的树木小草,还有……阳光般温暖耀眼的大师兄……
夜帝残杀妻妾的事件就发生在这年的秋天,枫叶掩埋了尸体和鲜血,分不出哪些是秋叶的红,哪些是尸体的艳。
夜舞笙歌的后宫,在萧索秋风中长满了野草,渐渐掩埋了昔日的光鲜与惯常的奢华。
找到路天行,是在这年的冬天。
新帝国历三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
满天的鹅毛大雪整整下了七天七夜,北风呼啸在整座大陆。
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白色自天际压下,形成一片冰冷纯洁的天地。
就在这样一个纯白的天地间,命运的圣门,再度开启了。
见到路天行的那一刻,孟星扬呆住了,继而眼角不禁湿润了起来。
曾经风华飞扬光彩照人的青年,如今是那样的憔悴消瘦,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空荡荡的右边衣袖被冷风吹气,忽忽悠悠的摇摆于半空,仿佛连欣长的身躯也跟着一起晃动了。
一道长长的疤痕爬过他的脖颈,分外醒目丑陋,令人心惊。
这三年,路天行住在天城附近的一个小山村中,靠着教附近小孩认字读书勉强维生。
“大师兄……”不自然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帝王的威严,“跟朕回天城!”
本以为对方一定会激烈反抗,他甚至想好了要如何一招点中对方睡穴,然后扔上御舆一路带回帝都,关进深宫,再用粗大的黄金锁链把他锁在龙床之上……
可路天行却只是淡淡的说道:“也好,三年了……我也该去看看云然了。”
那一刻,他的眸子幽暗得深不见底。
孟星扬努力探寻,却寻不见光芒闪耀。那幽暗的眸子里没有空洞颓丧,没有高远理想,它沉静而漆黑,像一潭悠然无声的清泉。
心中猛然一震,那双曾经以无限恨意注视他的眼眸,如今,竟连恨的烈色也失去了。
脚下,无边无际的雪白大地向四周蔓延开来。
路天行静静的站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雪花在风中飞舞着,裹住了他的身躯,就像纯净自然的一部分,和谐的融入了这片茫茫白野之中。
昔日戎马生涯,于刀光剑影中杀敌无数的路天行已经不在了。
三年前一场噩梦,唤醒了尘世梦中人,涤净了一身血腥杀戮。
如今,只是如此沉默的望着他,也能感到那种沉稳中的广博。
望到他的第一眼,孟星扬就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转开目光了。
来这里见他之前,他也曾数次猜测:此刻的路天行是怎样的?再度相见,他会以什么样的眼光来看的自己?依旧只是恨吗?
若是他倔强反抗,不肯就范,就用最残暴的手段逼他低头,俯首顺从;若是他沮丧颓废,形同废人,就索性杀了他,那样的路天行他不需要。
可他万万没想到,如今见到的,却是如此沉静的他,一如广阔大地,静静包容可时光;又如冬季的落日,将最后的光辉给予冰冷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