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秀,大师兄就知道你心肠好,段隆也是,正好我被师叔安排跟段隆一起住,也方便多亲近亲近。”慈政笑笑,又闲扯了几句后离开了灶房。
慈政对程璃俞的事情有些困惑:那程璃俞既然能救自己,给自己解毒,想必也是功夫了得,可是怎么还会呆在这个班子?又怎么会留着这些知道他底细过往的人。要是自己,哼哼,必要杀个精光……包括那个段隆。
段隆,段隆,段隆。对了!慈政灵光一闪,程璃俞和段隆,人前一个样子,人后又是一个样子,这程璃俞也许对段隆……呵呵呵呵,世间多少情事,不都是朝夕相对而生么!
晃晃悠悠,又过了半个月。慈政喝程璃俞配的药草茶。一天三次,晚上在浴桶里运功驱毒,弄得精疲力竭后,段隆就把他扶上床。段隆现在是在他床铺旁搭了一张床,每天夜里,慈政都发现段隆睡着睡着就会蜷缩成一团儿。他记得吴先生说过,人的睡觉姿势和人的生活有很大关系。段隆这种样子,正是吴先生说过的一种……
慈政看着段隆熟睡的脸庞,觉得这个时候他最是天真无邪。不像是白天,脸上带着笑,对谁都温温和和、没有脾气的样子。那种样子大家都习惯,可慈政觉得那个是段隆的面具,真实的段隆没有人看到过。
那个好好先生面具下的段隆,有怒气的段隆,会撒娇会使诈会仰天长笑会黯然神伤悄然落泪的段隆。
没有人见过。
通过这些天在班子里的道听途说和刻意打听,慈政逐渐对段隆有了兴趣,这个貌似柔弱的,刚满二十的年轻人情绪那么少是因为什么?说他情绪少倒不是如程璃俞那般无表情,而是那些表情都不像他的,慈政这些年见识了太多的人,段隆这个人的不对头这点还是能感觉出来的。但慈政也是隐隐约约的,不很确定,段隆,把自己埋得实在太深……慈政想着想着就进入了梦乡……
这些日子一到入夜,段隆就捧着书,秉烛而读。慈政在浴桶里运功驱毒,驱毒完后,慈政擦擦汗,自己从浴桶里面出来。经过一个多月的时间,慈政体内的毒素清除了大部分,所以,也不像开始那么累,每次都要段隆来扶他。
“你觉得我身材怎么样?”慈政慢慢踱到段隆的身边,把段隆手里的书抽出,“嗯,看什么呢?史记!你喜欢权谋之术么?”慈政大大咧咧站在那里一页一页翻着那书,书的边角有些卷边儿,看来是读过很多次的。
段隆打量了一下慈政,慈政身上就腰间围了块儿布,身上该瘦的瘦,该有肌肉地方有肌肉,比例十分匀称,那水珠儿从脖颈上滑落到胸膛,在烛火的映照下反射出柔和的光。练过武的人可能身材都比别人好吧,不过想到璃俞,实在看不出他会武功,柔柔弱弱的一个人……
“想什么呢?问你话呢!”慈政有些不耐烦了,他不习惯有人在他面前心不在焉,想从前,谁敢这么对他,他就……不过,那是从前的事情,现在落魄,也比不得以前。吴先生就告诫过他,在大起大落的时候要懂得收敛。
“挺好的,是练武的原因么。你们练武之人看上去都身强力壮。”段隆要从慈政手里抽回书,那书却被慈政转到身后,段隆的头便撞上慈政的腰。
“练武之人?都?你好像看过别人的好身材,还拿来和我相提并论。”慈政抓住段隆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看自己的脸。“是程璃俞吧,除了他你该不认识别的练武之人。怎么,有我在这里碍着,你想见他不得,便忍不住了,向我投怀送抱起来?”慈政故意找茬儿,他盯着段隆的脸,看他什么表情,事情只要扯上程璃俞,估计他就会有情绪。
“不要胡说!”果然,段隆的眉头皱了起来,慈政发现自己找到的方式很好使,不禁有些小小的得意。“我和璃俞是师兄弟,他如同我亲人一般,你不要侮辱我们之间的关系。”
“你果然是碰上程璃俞的事情就会有情绪,声音不变,神情倒是变了。”慈政弯下身子,在段隆耳边说道,然后看着段隆脸白了下。“破绽被人发现不是件好事情吧。”慈政笑起来,有些贼兮兮的。
“我在班子里面打听了下,大家都说你从来没有说过不好听的话,没有干过出格儿的事情,才华横溢,深受班主的爱护,当个儿子一样。我就想了,你要是把那些假假的脸儿都丢了去,会是个什么样子?嗯?段隆,你说我能达到那个目的么?”慈政把段隆圈在自己的怀里,发现段隆真的很瘦,脸色也苍白,体质不是很好。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们有协议,救了你,你的人来接走你后我们就两清。是我自己命不好,撞到你们杀人,但我师父带你回戏班是让你养伤,不是让你来寻衅。这月余,你言语上不断挑唆我,往我和璃俞头上说三道四,如今还在班子里面四处探听。你究竟要如何?”段隆脸儿沉了下来,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大家就不用遮遮掩掩的,索性摆明了态度。
“我就想看看真实的你,看看你内心的东西。”慈政紧紧抱住段隆要挣脱的身子说道。
“这就是我,在你面前的就是我,我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的什么,而且你一个外人无权在我的问题上说三道四吧!你放开我!”段隆挣扎,可是慈政的力气很大,段隆徒费力气。
“也许,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缺少的是什么吧,如果你坚信现在的你就是你自己的话。”慈政松开围住段隆的手,转而握住段隆的肩膀,“做个约定如何,我把真实的你还给你,你送我一样东西。”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段隆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慈政,他觉得慈政的那双眼睛要往他心里面扎去,他所不想知道的,不想想起的东西,慈政似乎都要看一看。
“你懂或者不懂都不重要,就这么说定了。”慈政把住段隆的下巴,“我这一年闲的很,看着你这么照顾我很过意不去,想帮你认识自己,你却推三阻四浪费我的心意,我很难过啊。”说罢低头往段隆的唇上吻去,段隆躲闪个不及,被他吻了个正着。
“你……”段隆气结,扬手要打慈政,却被慈政把手腕给握住。
“你知道你将来会因为什么生气么?”慈政笑笑,笑意却没有达到眼底。“你慢慢会发现你越来越不像你自己,你会感到自己像是被剥光了站在我的面前,你的想法都无法逃过我的眼睛,而你还偏偏什么都不能做,杀了我,我的人会血洗你这个程家班,你以为程璃俞的武功很高就能脱险吗?将来寻我的人都是江湖一流的高手,就算你们逃到天涯海角也是枉然。你这么聪明也该明白。”慈政又如愿的看到段隆的脸惨白一片。
“你到底想怎样?你为何要这样?”段隆闭上眼睛,沉默半晌,重新抬头,眼睛里面一片平静,慈政知道段隆是重新加了心里的堤防。
“我就是对你好奇,想了解你,让你有和常人一样的情绪,至于我怎么做,慢慢你会知道,我们不妨留个江湖悬念。”慈政放开段隆,径自上床睡觉去了,他知道,段隆这些天是不会平静了。呵呵,吓唬段隆真好玩儿,真好玩儿啊真好玩儿……
***
从慈政说了那番话后,段隆就有了苦恼。苦恼慈政整天跟着他后面转,他拉胡琴,慈政就在旁边听,他吃饭,慈政就在旁边看,他读书,慈政也跟着读同一本,还挤在他身边和他一个椅子。段隆推也推不开,挤也挤不走,骂他还骂不出口,心中一股闷气无处发泄,拉琴的时候便不由带了出来。班子里的人听了都说,段师兄那武戏的曲子越拉越有气势了。
慈政听了这话,心里差点笑翻了。
“你的曲子果然越来越有气势了。”一天晚上慈政讽刺段隆。
段隆嘴角抽动一下,啪地把手上的书冲慈政撇了过去,砸中慈政的胸口。
“啊……”慈政捂着胸口痛苦地皱眉。段隆看这样子才醒悟慈政还没有好。忙过去扶住了慈政。
“你没有事情吧。”段隆虽然生慈政的气,可是慈政除了开始要杀自己外几乎没有做什么真正伤害自己的事情,段隆这些年都与人为善,不习惯让别人受伤害。
“你很容易轻信别人啊!”慈政忽然搂着段隆,刚才痛苦的样子不复见。
“很好,你很好。”段隆咬牙,恨恨地说。
“你不觉得么,跟我在一起的这些天,你的情绪越来越明显了?”慈政欣赏地看着段隆那生气的眼眸,感觉很好。从前虽然自己风流倜傥,流连于各种男女之间,但段隆这种深度表里不一的人他还没有见过,逐渐了解后,对段隆的兴趣也被钩了起来。
“段隆你知道吗?你对谁都很好,可我仔细看了,你的眼睛很少流露情绪,那笑容中没有神,除了程璃俞,你似乎对任何人都没有打开过心门。今天你因为我生气,我其实很高兴,至少,你不再麻木了,虽然我不知道你麻木的原因是什么。”慈政扳过段隆的下巴,轻轻地抚摸段隆的下颌。他在女人方面很在行,对男人也很有一手儿。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往,了解多了,并不好。”段隆的神色霎时变冷,很冷很冷,那种冷让慈政的心也跟着寒了起来,不知道有什么过往能让段隆有如此的表情,就跟程璃俞独处的时候一样,脸上露出远离人世的阴寒。
慈政撞见过程璃俞独处,一个人坐在树荫下望着远方,目光里闪过一些期待,转瞬又失神,露出一副要杀人的表情,眼睛深处透出一股深邃的寒冷,漠然而无情。段隆现在也是这个样子,慈政从小道消息中是不知道有这样的段隆的。
“人生在世,如烈火灼烧,那生的煎熬不比死亡少。”段隆看着慈政的脸,慢慢又恢复了平常的神色。“你有伤在身,又被人追杀,自顾不暇,就不要分心管别人的闲事了。要玩儿乐也不是时候。”说完从慈政的怀中挣脱,出门给慈政端每夜都要喝的粥。
慈政看着段隆的背影,心思不觉转动:开始是闲着无聊才观察他,只因感觉他表里不一的厉害,可是渐渐自己却被听到的、看到的关于段隆事情吸引了——自强而自尊的段隆,友好而善良的段隆,可能有着悲凉过去却仍不放弃的段隆……一个一个,顽强的段隆就那么显露在自己面前。或许因为一些事情。活着对段隆而言并非那么快乐,可他还是为了心中所期待的一些东西而燃烧着生命之火,以静默而庄重的姿态。
“我现在已不是玩儿乐。”慈政轻轻跟自己说。
***
又快一个月过去了,慈政的状态恢复得差不多了,程家班终于启程换地方。程老爷子告诉段隆要照看着“水土不服”的大师兄。
“福建好啊,那里好!”慈政骑在马上呵呵笑,他记得那里有个值得信赖的人,正好能把自己平安的消息给“那边那人”传过去,就说自己暂时还不方便露面,等一年后再回去找他。
“你不要在我背后乱晃!”段隆告诫慈政。他们共骑一匹马,段隆拉着缰绳,慈政坐在他身后,把手放在段隆的腰间,搂着他,看着程璃俞望着自己,发现程璃俞的眼睛深处有一团小小的、他人无法察觉的火焰。
“璃俞真美,这些日子看他在台上唱戏,觉得活着真是不枉此生。”慈政在段隆耳边低声说,感觉段隆身上僵了下。
慈政喜欢璃俞?他平日虽然一直缠在自己的身边,可是眼神也时常盯着璃俞看,莫非他喜欢璃俞?可是他为何总对自己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那话里面还带着些许莫名的情愫……
段隆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天已然暗了。还没有到可以歇脚的店,程老爷子让大家把帐篷都支起来,各自搭灶做饭。今夜要露宿在荒郊野外。
慈政想是给人家当侍卫露宿惯了的,麻利的把帐篷支好。搭了个简易的灶台生火做饭。
“段隆,把葱给我,我给你做一道我拿手的菜。”慈政笑嘻嘻地把鱼扔进锅里,用小火炖着,“你看程璃俞也没有用,反正他在人前是不和你说话的,还是……”慈政故意压低了声音,“你希望我放出消息说其实你们一直很好,然后以后程璃俞出江湖,惹了仇家,拿你威胁他?”
段隆握紧了拳头,心说,好啊,好啊,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慈政啊慈政,你很能拿捏我的弱点啊!
“你不用紧张,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挖掘一些东西是要慢慢来的,这个道理你应该很懂,所以,我不会有什么大动作。”慈政把佐料都放到锅里,不一会儿就冒出香味儿。其他地方搭灶做饭的人闻到就喊着:“大师兄,好手艺。”“大师兄,你那鱼炖得好香。”“大师兄,段师兄做饭可弄不出那个味道。”……
“等会做好了先给师父,大家也来尝尝。”慈政说好话很习以为常,他和段隆不一样。段隆是很平和的,他则是热络,和谁都老熟人的样子,短短的时间内,班子里面的人就把他当成自己人一样。那些演武生的也都对他没有芥蒂,洪铨看慈政有空儿的时候还来请教。
“披着羊皮的狼。”段隆蹲过去,在慈政耳边说。
慈政一愣,忽然低笑起来,笑得还很开心。他拉起段隆的手说:“你知道么,你这句话里有几分嗔怒。你最近对我的挑唆反映越来越明显了,没有关系,以后想说我什么就说出来,不要藏着掖着,我喜欢你坦诚的样子。”
段隆嘴角抽动了一下,再也没有说话,转身过去看着灶台上跳动的火。
荒野蚊子多,半夜时分把段隆给叮醒了,段隆起身点蚊香,发现慈政不在帐篷里面。段隆从帐篷钻出去,发现慈政正坐在地上看天空的星星。
“怎么睡不着?”慈政听声音就知道是段隆过来。
“蚊子多,起来点蚊香,发现你不在。”段隆走过去坐在慈政身边。
“懂星象吗?”慈政指着夜空问段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