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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浮生 page 1 作者:于烟罗

  序

  三月天,天气还冷,北方边塞小镇上满街的行人都抬高衣领、闭严嘴巴,生怕一个不留意,那还刺骨的风便呼啸入自己的胸中。就连叫卖的小贩们也把嗓音放低了几个调门:此时春寒犹胜冬天,染上身便不得了……

  满街的沉寂单调中,匆匆而过的行人忽然清楚地听到疾驰而来的马蹄声。众人好奇,便往那声音的来源处望去。

  那是玄武东街北口,为首四匹高大健壮的北方马从远处卷起滚滚尘烟,上面坐了五个人,衣衫满是尘土,可质地上好,看那装扮似乎还是官府中人:三个侍卫模样的,一个像是师爷,而那个公子打扮的则躲在一个侍卫的怀中,面色惊恐。

  在这四匹马身后的不远处则跟着十来个人,衣着各异,举刀弄剑,面色不善,他们跟着马狂奔的方向发足追赶。

  骑马冲在头里的一个侍卫看要被追上,竟没有加鞭催马,反而勒住了缰绳,将马头调转,迎向了追杀者,其余三骑见此也跟着调转马头,抽出腰中朴刀。

  追杀的那十来个人看这情形则停住脚步,摆好架势,和这四骑上的人形成对峙局面。

  街上行人有机灵些的便赶紧找了地方躲起来,摊贩们也连忙收摊进门,把门牢牢锁上,又从门窗的缝隙中观看这街上的事态。

  双方都没轻举妄动,他们维持着彼此的姿势,不敢贸然出手。

  时光凝住片刻。

  忽然,方才带头冲回的侍卫掠起,手连扬数下,激射出点点寒光。他身后的两个侍卫也在此时出手,举刀劈向那些追杀者……

  刀光剑影中,血色横飞,惨叫连连!

  胆小怕事的,此时已不敢看这街上的战况,只能闭眼听那些兵刃交接的声音,等片刻后声音渐消才放心往外瞧,而街上还站着的就只有刚才骑马的那几个人。

  踢踢倒地的死尸,为首的侍卫露出一抹冷酷的笑,原本英俊的脸上陡生寒意,一双星目神采倨傲。他瞧瞧身上,有几处被敌人的血沾到,竟是用刀削去了那片衣襟,转头向另外几人点头,大家上马,绝尘而去。

  家家户户重又打开门窗,走出来往那些死人瞧去,这时却又听远处疾驰声。

  数十匹马嘶啸而来停在死尸面前,为首马上的蒙面人看了眼地上的死尸竟没有理会,也没去管旁边吓得四散奔逃的百姓,而是往方才逃亡的五人方向追去……

  第一章  年少

  程家班是京城里的老班子了,虽然不是最红的,却也是一流的。程家班最大的特色就是旦角,程家班旦角的扮相,唱功,那台上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京城无人能出其右。

  “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你们好好给我练着,要成角儿,就要吃别人吃不了的苦。段隆,你过来给我看着,让这帮小崽子们都好好儿的,谁偷懒就给我打断谁的腿。”程家班的班主,程宏庆老爷子吩咐身边的那个瘦高的半大小孩。

  这个小孩叫段隆,是班主近年收的徒弟里最早进门的。他跟别人不同,别人练的是唱念坐打,他练的是乐器——胡琴儿。

  他还记得程宏庆收他进门的时候的那番话:段隆,你嗓子条件虽好,可身子骨儿却弱,唱什么都是出不了头的,不如练琴吧。这旦角的意境除了那妆容就靠这琴声引着了,曲调虽都是一样,但拉的人不同,那精气神儿也不同。你爷爷当年从流寇手底救过我,是我过命的兄弟,我不忘恩,如今你家就剩你一个人,我程宏庆怎么也替你爷爷好好保了你周全和前程。

  “是,师父。”段隆恭恭敬敬叩了个头。他知道今后的命运就只能靠着这程老爷子了。黄河大水,淹了不少地方,段家那几亩薄田都泡在水里,父亲被水卷走,母亲哀病身死。本来还可以在村里私塾读书的段隆忽然间就一无所有了。

  段隆叹了口气,转过身看着那些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孩子练功,自己手里拿着个琴谱,不时拿起来背上一段儿……

  三月,京城外的春花开得盛,很多大户人家都出城赏春,有兴致的还请班子来搭台唱戏。程家班被开当铺的胡老板请了去。段隆这年十六岁,在程家班待了五年,从前年起,程老爷子就让他跟着老琴师上台,开始的时候就拉些个过门儿的地方,去年入秋的时候,程老爷子就让段隆为旦角的唱段拉琴,顶了老琴师,程老爷子说,这些年,段隆是他见过最有才气的琴师,那些唱段,无论哀婉凄切还是娇羞窃喜,都让段隆表现个淋漓尽致。

  段隆在台角拉着琴,看班子里现今最红的旦角——程璃俞在台上娇声吟哦,绣得繁复的戏装穿在他身上煞是好看,水袖如云甩出,大家闺秀的秀美姿态不带一丝做作。

  程璃俞是晚段隆一年进的戏班子。那年,程家班在河南一带赶场。

  程老爷子和别的班主不同,从不坐守京城,总靠着那些个老爷官人们吃饭。程老爷子习惯带着班子四处赶场,走到哪儿都打出牌号“京城程家班”,把手下的徒弟们弄得溜光水滑的,往那些小地方的富户家里一站,透着一股子当地戏班比不了的精神劲儿。

  “段隆,你要记住,做人不能认死理儿,要活泛,懂得变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没有山要懂得找山,没有水要懂得寻水,憋死在一个地方成不了大气。”程老爷子摸摸正给他洗脚的段隆的头,“你的声儿动听,可身子骨弱,没有底气,空废了你的机灵劲儿,或许那当家的花旦就不是你的命。”

  “师父,我学拉琴,觉得挺好的。”段隆拿起旁边的手巾,仔细地擦着程老爷子的脚。

  “话是这么说,可戏班里哪个不想成角儿呢?可角儿也有他的苦,你还小,不懂,也许老天爷怜惜你,才不给你学戏的本钱。”程老爷子叹了口气,把布鞋套在脚上。“段隆啊,我知道你念过几年私塾,在班儿里得空还寻书看,平日干的活儿也比别人勤,比别人多,赶明儿到了年关我给你点儿钱,你自己买些书读读吧,以后大了还可以帮我管帐。”

  “师父!”段隆扑通跪了下来,“师父,我爹娘都没了,还有师父你疼我,我以后会加倍努力学着拉琴,给师父您挣脸。”

  “成了,你回屋吧。”程老爷子看看段隆,想起了年轻的时候和段隆的爷爷在一起喝酒,都是一样的眉眼,一样的机灵,只是天妒其才,还没看到出世的儿子就病死了。

  段隆出了老爷子的屋门,想着自己以后又能有书看,嘴角儿便不自觉地扬起了一丝笑,师父待他比别人好也许是源着他爷爷,可是师父让他买书是他自己的努力挣来,扶着柱子看着天上的明月,他忽然明白自己从前为何不懂书上说的艰辛。

  “只缘身不在此山之中。”段隆嘲笑自己,笑得眼泪也滴出几滴……

  程家班给在河南放债的山西商人李老爷演完戏后准备南下,程老爷子说等到入了秋再回京城,把新戏先在小地方演熟练了,等到年冬回了京给过节的老爷们演就不怕了。

  一行人出了客栈,家伙事儿都捆的整齐。大家往城外走去,路过南大街的街角,段隆看到了一个小孩被几个人围打。那几个人都是壮汉,打那小孩的时候甚是凶狠,拳脚都招呼到小孩的身上。小孩的嘴角流出几丝血染得嘴唇异样的红。

  “别伤着他的脸,相公就指着那个呢!”站在壮汉旁边的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摇着扇子说道,“跑能跑了你?你要明白入了行就是你的命,认命吧。”

  那少年忽然抬起头喊:“原是说好我出来卖四年就可以,你们欺负我不识字,骗我按了手印,终身卖给你们,打死我吧,打死我我也不回去。反正小爷我娘也死了。你们还能胁迫我什么。”

  “段隆!”程老爷子看着段隆忽然就那么窜出去,手伸向那个孩子,伸到一半又懦懦收了回来,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程老爷子,慢慢跪下。

  “师父,如果他对班子有用,就救了他可好。”段隆当时是这样请求的。那句话程老爷子一辈子都记着,段隆想救人,发善心都发的很有理智。

  程璃俞也一辈子都记得那句话,他看着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少年就跪在一个老头的面前,背在身后的手不停地抖,可脊梁却是挺直的。

  那个老头看了他一眼,向他走了过来。

  “这几位爷请停个手。”程老爷子嘴上说着,向那个摇扇子的中年男人拱手,“我看这孩子就是打死了也是个死硬的骨头,污了爷们的手,还费了爷们的钱,不如买给小老儿我如何?”

  中年男人打量了一下程老爷子和身后的戏班子,还有戏班子上的旗。“是在李老爷家唱戏的程家班啊!这城里都传着你的班子不错,怎么,少了小旦角儿,还是程老爷子要个跟前的人啊。”

  程璃俞看段隆的拳头攥得死紧,程老爷子却面不改色接着道:“看着孩子刚才喊叫,却是个花旦的料儿,就不知道这位爷怎么说呢?”

  中年男人看了程老爷子一会儿,从喉咙里面憋出点声儿:“嘿嘿,您要这死骨头也好,就这么着吧,我买他花了些银子,这两年调教他也费了不少功夫,看您的面子,我就要个二十两银子好了。”

  “放你的鸟屁,你买小爷才花五两,你……”那小孩没有说完就被中年男人一巴掌给打侧了头,一颗牙从嘴里滚落下来。

  “旦角儿的脸是打不得的。”程老爷子拦了那还要踢打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歪歪嘴:“十五两吧,一两不能少。要不然就是打死了他,我也不心疼,废物。”说罢唾了口吐沫在小孩的身上

  程老爷子叫过管帐的师兄,掏出了一些碎银给那个男人,让段隆把小孩扶到马车上继续赶路。

  “你救下的人你照看吧。”程老爷子吩咐段隆。

  程璃俞看着那个叫段隆的人把自己扶到了马车上,拿了干净的毛巾擦自己的脸,把跌打药酒涂在自己身上……

  程老爷子给那孩子取名叫璃俞,姓程,班子里的旦角都用这个姓……

  “段隆,你想什么呢?”香秀——班子厨头的女儿问他。“今天从城外回来就看你一个人在这里闷葫芦似的。”程家班挺大的,专门有厨头,在京里或者到外边跑,如果不住店,这饭食都是厨头负责。

  “从前的事情。”段隆摸摸香秀的头,“厨头的风湿还好吧,前些天从铺子里抓的药都按时吃了没有?”

  段隆有一搭没一搭的问,和香秀言语间,程璃俞从院子中穿过,看到段隆,连声儿也没吱,视若无物地过去了。

  “名气大了就不理人了,相当初还是段隆你救的他,他如今得意了,连你也不招呼了。”香秀鄙夷地撇嘴,“谁不知道,唱红的旦角十个有九个都跟富户老爷们有一腿,何况他本来就是相公馆出来的,熟门熟路。”

  “香秀!”段隆拍拍她脑袋,“你想什么呢,不要乱讲话,快去厨房看看,我都闻到糊味儿了。”

  看着香秀离去,段隆开始想,到底是什么时候让刚来时候黏着自己的程璃俞生分了呢?也许就是因为那件事情吧!

  程璃俞伤养好后,程老爷子就给他取了名儿,开始练功。每天,段隆端着曲谱一边背一边看着小孩子们压腿,下腰,甩袖子。程璃俞也是其中的一个,他和别人还不一样,大家都知道他的出身,即使那些同样被程老爷子买来的人也鄙夷程璃俞。

  “男窑子,男窑子里面出来的。”几个同是唱旦角的小孩嘀嘀咕咕,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程璃俞听到。

  程璃俞也不吱声,闷头练功。

  段隆看着这一幕,想到自己刚来的时候也这样受过别人的排挤。程老爷子疼他,疼得明显,让很多人,包括比他大很多的师兄都忌妒,暗地里找空儿下拌子。

  “璃俞,想学写字吗?我教你可好?”段隆回想起当初他说过因为不识字被人骗的事情。

  程璃俞抬头看看他,嘴角忽然扯出一丝笑:“段师兄,那就麻烦您了。”

  旁边的人都不吱声了,段隆看来是护定了程璃俞,但是也不明说,可万一真是惹急了段隆,程老爷子肯定是不饶的。

  程璃俞看着段隆又低下头去背曲谱,心里慢慢觉出,当初,如果是段隆以外的人求情,或许程老爷子也是不会理的,可是谁会给他求情呢?除了段隆?这十二年,倒是有四年在相公馆里过的,什么样儿的人没有见过,段隆虽然大了几岁,却也是个少年,有多大呢?许是比自己大个两岁吧。他的眼神和馆里看自己的人的不同,可为何他要救自己,他好像有很多的心思,可那些心思都埋了起来。是不是,可以,挖开看看……

  “听说你要教璃俞识字?”程老爷子看着在房间里忙进忙出的段隆,段隆自被他收养后就每天都伺候他生活起居,纵是别人暗地说了他什么,他也装听不到的样子,待谁都一样的和善。容他人之不能容,大智慧和大气魄。程老爷子很高兴自己没有走了眼,但是他不常把这种欣赏挂在嘴上和脸上。

  “师父,他不是要学花旦吗?多读书识字,理解唱本便深一些,将来唱得好,对程家班不也更好。”段隆垂手站在程老爷子旁边,伺候程老爷子吃饭。

  “你这样算是护着他了,他怎么就入了你的眼呢?是因为父母双亡?”程老爷子抛出一句话,说父母双亡的时候特意看看段隆的脸,看他有什么反映。

  “嗯,我和他都是同命的人。师父您真是火眼金睛。”段隆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一脸的平静,似乎当年亡故的父母已是前世的事情。

  做得大事!说话的时候从对方的角度考虑,该说实话的时候就说,但不全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程老爷子笑了:“段隆你就教他吧,那孩子身骨不错,值得仔细雕琢。”……

  那以后程璃俞就每天晚上跟着段隆读书,白天练功的时候也更加勤奋了些,一年过后,已经能在小地方登台。

  就在程璃俞第四次登台的时候出了一件事情:那请他们的富户老爷看上了璃俞,要留他唱一晚的戏。程璃俞脸都绿了,瞪着程老爷子等他发话,段隆也看着程老爷子,不知道他能下什么决定。那个富户是苏杭最大的盐商,官面和江湖都有些交情,这次在苏州最大的园子唱戏就是为了他五十六岁的生辰。

  “郑老爷既然看上了,那今晚就让璃俞给您献丑。”程老爷子笑着拉过程璃俞,“不过小孩子不懂事,您多担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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