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想对我说,女人最后还是要靠男人?”
葛母有点尴尬。
“妈是过来人,不会害你的。你是我女儿,我怎么可能不为你担心呢?”
对于妈妈的陈腔滥调,她已麻木得没有反应。
“还有,”葛母继续唠叨。“你最好跟宋绍钧保持距离,说什么我也不会答应让你嫁给他。”
“你讲到哪里去了?我跟他没什么。”
“你觉得没什么,他觉得有。”葛母断然下结论。“没错,我知道他一直很关心你,很照顾你,你不知道他想什么吗?他在想,他迟早会感动你。你最好听进我的话,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你再这样天天坐在家里,不出去多接触一点人,我只怕到时候宋绍钧捡了便宜还卖乖,说他娶你还是做善事哩。”
“妈,讲重点好不好?你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
“没有特别的目的,就是来突击检查一下。”
“合格了吗?”
葛母轻叹。“你陈叔叔问你,要不要他替你介绍别的工作做。”
“不要。”
“你哟——”
“妈,如果没别的事,我要工作了,你请回吧。”
摇着头,葛母离开了。
葛月暂将刚起了头的故事放在一旁。妈妈的话提醒了她,该写点能换钱的东西。杜晓雷的故事也只有一个开始而已。
那句“没,我没跟谁在一起”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里。他大概是还来不及对谁不忠就被人抓住了把柄,而且被拴得更牢了吧?
不需要沉溺在他的故事里,葛月告诉自己,还有其它故事可以写。
连续几天,除了宋绍钧例行的送便当之行,没有其他人打扰葛月。
她认真地写了不少字。但是当许多天没响的电话突然发出尖锐的声响时,她还是很紧张。
“在干嘛?”
她还没出声就听见杜晓雷的声音。她本能地走到窗前,路灯下没有他颀长的身影。
“在写字。”
“开始写我的故事了吗?”
“等你把故事讲完了我才要考虑写还是不写。”
讲完?他在心底一叹,自己的故事恐怕一辈子也讲不完。
他的沉默令她微怒。
“你是不是不想一口气把故事讲完?但是一点一点地吊我胃口又不知能不能讲到最后,所以你才接不上我的话?”
他不懂她话里的意思,但感觉得出她在生气。他不答径问道:“我在公司里,你可以过来一趟吗?”
“为什么?”
“为什么我还在公司,还是为什么要你过来?”
“都为什么。”
“财务部门在开会,我走不开;很多天没看见你,想你。”
情场老手果然渐露本色。但她没忽略流过胸中的那股不真实的暖流。
“好。我现在就出门。”
“不,你在家等着,我派个人去接你。”
“这样好吗?”她不想表现得受宠若惊。
他只回答:“你在家等着就是了。”
半小时之后,一个中年男人接她来了。
于是,她进了他的办公室,在穿过长长的走廊,在接受了象征窃窃私语的几道目光之后,她终于走近他。
“我是不是你的新秘密?”一见他,她就这么问。
“什么意思?”他从办公桌前站起,走向她。
“你那些还在加班的员工刚才一直在打量我,我想他们大概认为我是他们老板的新女人。”
“不是每个当老板的人都喜欢拥有私情。你小说写多了,有职业性幻想。”他笑笑。
“是吗?那我的身份是什么?对你而言。”她问得挑衅。
“女朋友。”
她认真地看他,发现他的确有她笔下那些男主角具备的自信,也察觉出自己的怦然心动。
她不语,任他拉着她走向他的总经理宝座,任一颗心为自己刚被赋予的角色而震动。
“你坐这里。”他按她坐下,自己则坐在办公桌沿。
“我一辈子也当不了总经理,我也没想过。”她仰头看他。
“我只是让你体会一下我坐在这个位子上时的心情。”
她感觉得出他话里有话,但不知他想表达的是什么。
“你想把我带进你的故事里?”
“你已经在我的故事里了。”沉吟片刻,他又道:“那天在花市里,你留给我很深刻的印象。”
“因为我不买花,却在花市里流连?”
“不是。我见过的女人很多,但是从没为谁牵挂过,那天你下车之后,我发觉自己开始为你牵挂。”
“哦?”他不急不徐的口吻和恳切的眼神使她相信了他的话。但她怀疑自己能在他的故事里存在多久,应该只是一段小插曲吧?
“那我跟你那个邻居女孩,谁才是故事里的女主角?”
凝视她的双眼,他很久没给回答。
她不想追问,只在心中自问:她有多少能耐可以跟这样一个高手过招。他已经在暗示她,迟早她是会被抛弃的。
“哦,忘了告诉你,我去了趟香港,昨天夜里才回来,我带了样礼物要送给你。”
说着他就到贮物柜里拿出一个购物袋,递到她面前。
“拿出来试试。”
“什么东西?”她接过袋子,但没立刻打开来看。
“皮衣,女款。”他指了指她身上那件皮夹克。“你这件是男款,很旧了。”
他在暗示她的穿着配不上他的身份吗?她适才生出的怒意又添几分。
“这件皮衣是我爸的,我要他别带走,留给我做纪念。我已经穿了好几个冬天,一个冬天送洗一次。所以,它不但很旧,还很脏。大概要再过一个月我才会送洗。”停了停,她又说:“我出门前在身上洒了很多香水,所以你闻不出我的酸味。”
她出门前的确洒了香水,宋绍钧很久以前送给她的那瓶,除了自然挥发掉的部分,她其实没用过几次。此刻,她后悔自己在出门之前做了这样一件愚蠢的事。
他还在尴尬之余,她霍地站起身。
“你用力吸鼻,闻闻看吧。”她上前一步,身体离他好近。
他不进不退,没有任何动作上的反应。
“葛月,我没别的意思,你别误会。”
“皮衣是昂贵物品,我不能收。”
“你错了,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不值钱,但那是我的心意,我逛了好久的商店街才选中的,你连看都不看一下吗?我猜你会喜欢我选的款式。”
他诚恳的态度令她稍稍释怀。那句“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不值钱”再度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该沉住气,继续听他的故事。
她深吸一口气,取出袋里的皮衣。
果然,只消一眼,她知道自己很喜欢。这算是他了解她吗?
“试穿一下吧。”他接下她手中的新衣,意在要她脱下旧的。
她换上新衣。
“你看,大小刚好。”他很兴奋。“喜欢吗?”
她点头的同时不禁想着:是他本来就能目测出一个女人的尺寸,还是那一夜她主动投怀送抱让他摸出了她的尺寸?
“别急着脱掉!”他急切地阻止她脱下皮衣的动作。
不解的她才刚抬眸,他便伸臂拥住她,紧得让她不得不数着他的心跳。
如鼓的心跳教她更不解了,情场老手连心跳都能控制自如吗?
“不要拒绝我的心意,好吗?”他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她拒绝遇你吗?”不自觉地,她将头埋得更深。“当年你为她去偷钱,她却拒收你的心意吗?”
“不,她收了,也买了毕业纪念册。”
“我身上这件皮衣能换几本毕业纪念册?”
“现在的币值跟当时不同,我也懒得换算。”他答的同时,心情变得沉重莫名。当年买毕业纪念册的钱是他偷来的;怀里这件皮衣,算不算是他用偷来的钱买的?
不算偷的吧?
往事在他胸中翻滚了起来。
“你怎么了?”
她就是察觉得出他的异样。没错,她对自己说,她已经在他的故事里。
吻是他的回答。
跟接受皮衣的过程一样,她先是拒绝,带着恼火地拒绝,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接受了。
吻来得急,去得快。他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这才将她整个人松开。
“你不是说财务部门在开会吗?为什么你可以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她已从刚才的激情中退出,决定继续保护自己。虽说他也有她笔下形容过的那种令女人为之销魂的霸气,但她没打算迷失在那里头。
“你到之前,会议已经结束。”
“把我骗到你办公室里来的目的是什么?为了可以在一个绝对隐密的地方吻我吗?”
“不要冤枉我,吻你不是我计划中的事,我的确只是想让你看看我工作的场所。”
他的口气依然诚恳,但“计划”二字听得她很不舒服。
“吻,我能配合,但是参观工作场所这部分,我恐怕无以回报,”她悻悻然道。“我的工作场所就是我那个猪窝。”
“我住过比猪窝更脏更乱的地方。”他回一个笑,带点凄凉的笑。“改天我能去参观你的猪窝吗?”
他已有登堂入室的计划了吗?她不置可否。
“我该回家了。”
“好,我交代一些事之后就送你回去。”
今夜他没有讲故事。
连续几天,葛月还沉浸在和杜晓雷的拥吻里,晕眩的感觉不曾一丝退去。
所以,当门铃叮咚响起时,她差点跳了起来。她怀疑自己真的很怕突如其来的声响。
“我来突击检查。”
杜晓雷的面孔和声音同时出现在她眼里、耳里,皆如春风,暂时吹走了她的恼怒。
“进来吧,参观我的猪窝。”她掉头往客厅走。喜他的突然出现,也恼他好几天不跟她联络。
“很温馨的猪窝。”他径往窗边走,往下看了看,仿佛要找出自己曾伫立过的位置。
“下次请你先打电话知会我说你要来。”她倒杯水给他,他这才坐上沙发。
“给你收拾猪窝的时间?”他喝了口水,笑了笑。
“我从不收拾,否则我妈来了就找不到骂我的理由。”她也坐下,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我想收拾的是心情。”
“有什么好收拾的?”
“我们对彼此都还停留在伪装的阶段。我还无法用稀松平常的心情面对你的突然出现。”
“这是你的说法。”他似不敢苟同。“我只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从不主动打电话找我?”
“除了拿字去换钱,不得不跟给我钱的人联络联络,我很少主动打电话给别人。”
“不希望有人了解你吗?”
“没有人了解自己有什么可悲的?很多人其实是这样活着的。人跟人之间,总是因为不了解而渴望亲近对方。但是了解之后又怎么样呢?大家不是都说‘因误会而结合,因了解而分开’吗?等你被了解自己的人伤害之后,再告诉自己说,其实不被了解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吗?”
她脱口说出自己曾在小说里使用过的句子,没想到换来他感慨的一声长叹。
“我的确是因为希望你了解我而亲近你,你不也因为希望了解我才亲近我的吗?”他困惑地甩了甩头。“你是在预言,我们会因为彼此了解而分开?”
“矛盾。”
他一愣。“什么事矛盾?”
“你刚才说的都是希望我了解你的话,你并没有提到你想了解我。”
“你不觉得自己也很矛盾吗?”他又甩了下头。“我亲近你,自然就能慢慢了解你,而你刚才说得好像你一点也不希望有人了解你。”
她无话可以反驳。
“你会伤害我吗?”
“我不会。”他答得迅速而肯定。“我再也不会伤害任何人。”
又见弦外之音,她听出来了。
“既然你来了,那就继续讲故事给我听吧。”
沉吟片刻,他说“好”,接着就从口袋里掏出烟盒。
“不介意我在你家抽烟吧?”他已取出一支烟。
“介意。”她抢下那支烟。“你没试过戒烟吗?”
“认识你之前我早就戒了。从花市出来,送你回家之后,我才又开始抽烟的。”
“你是说我害你做坏事?”
“抽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坏事,伤害最深的是我自己。”他的目光停在她脸上。“那天你一下车,我就开始为你牵挂。为了摆脱这种牵挂,我才决定去买烟来抽。”
“那现在呢?你还为我牵挂吗?”
“嗯。”他点点头又说:“好吧,我答应你不再抽烟就是了。”
“开始讲故事吧。”
“上次讲到偷钱买毕业纪念册,对吗?”
“嗯。”
他往椅背上一靠,似乎想让心情随着姿势放松,此刻他的目光停在一个很远的地方。
“她国中毕业那天,递了一封信给我。那大概可以算是情书吧。”
“写了什么?”
“她写了谢谢我替她达成了买毕业纪念册愿望的话。”
“就这样?”
“嗯。”
“那你为什么会认为那是一封情书?”
“这辈子到目前为止,我只收过这封信,还是不经过邮差的。除了你以外,惟一和我有过牵连的女孩子只有她,所以我当那是情书。”
“有过”牵连?她不知这样的用词是不是出于一种口误。
“还留着那封信吗?”
他摇头。“我的心思不细腻,看完随手一放,早就不知道到哪去了。”
“后悔吗?没收着那封信。”
他想了好久才看着她说:“该记得的我永远也忘不了。”
她听得有些心痛。不知是为他痛,还是为由自己痛。不管怎么说,她此刻的心痛是因他而起。
她想起自己曾在书里写过的一句话:当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感到心痛时,这个女人已经爱上这个男人了。
写这句话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料到,自己有一天要亲身经历那种感觉。
她爱上他了吗?
“她考上理想高中,我在一年后也毕了业,考不上公立学校,家里也没钱供我读私立学校,于是我开始工作。”
“做什么?”
“当然不是什么像样的工作。我爸那时候刚考上货车驾照,替人家开大卡车,我就跟着我爸的车,当搬运工。”
“卡车司机的收入还不够供你上学吗?”
“我爸还有债要还。”他苦笑。“他认为我反正不是块读书的料,不如早点工作赚钱。”
“她读书,你工作。后来呢?”葛月把故事重点拉回男女主角身上。
“每天晚上她都会找我讲讲话。她讲学校里的事,我讲工作上的事。”他停下看她。“那时候,我和她都很快乐。”
他嘴角泛现的一丝笑意令她心中泛酸,虽然他提及的这种快乐还不意味着特别的意义。
“这种快乐的日子维持了多久?”
“到她高三那年。和她相依为命的爸爸过世了。”
“成了孤女?”
葛月暗忖着这样的身世的确很女主角。比起杜晓雷故事中的女主角,她的身世的确太一般了。
“嗯。她辍学,也开始工作。”
“好可惜。”
“我要她复学,一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