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是不该打扰他们。
一步一步的退,乐雁脚是履上蚕绢作的昂贵鞋子,走是行在平整的道。但每一个步伐,都较童年时赤脚奔在泥地上疼。
血,则是淌于一颗外观完整的心里,一步一刀的刨,一步一步……。
“乐雁,你与岑王爷已经谈完了吗?”侧坐的慈森,发现乐雁的身影,这般唤着。未别尊卑的,她总是这样柔柔唤他的名。
将倚在自个肩上的霄扶起,慈森起了身,罗裙轻曳,直步到乐雁跟前。“我有些倦累,想进舢堂歇歇,就劳你随侍圣上了。”在乐雁跪身前,慈森是阻了他,温柔的笑颜中,似乎别有给乐雁的暗示。
接过慈森递予的茶盅,乐雁仁立在霄身后,沉重的步伐却令他难再跨出一步,仅是愣看着霄的背影,未发一语。
而霄也未将头回过来或开口讲话,一径将视线锁于池中莲。静寂的午后,仅剩鱼儿跃起的溅水声,轻轻,轻轻的响着。
时间在这情境下流逝,好一阵后,霄才先开口:“方才,是你主动牵着岑的手?”
突兀的一句问语。
艳阳栉光泄洒,乐雁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曾经,在初识时,那小小的手在暗夜道路上,牢牢握着自己。而紧握的双手并行,那小手牵引他来到白昼,也未曾放开的。以为,会是永远的,还是松手了,不曾再接触的。
“是。”
一字应语,沉沉包含多少心事。
“果真是吗?”转过身来,霄的视线终于与乐雁对上。
“过来朕这边坐,有些话,想同你讲……”
“你可知,你手中捧的茶,是何种茶饮?”
“奴才不知。”
“这茶,是唤作‘芙渠茶’。以莲花叶泡成,听似简单,但功夫若是未作全,这味道可就走偏了。尤以奇特的是,它不得取沾过雨水的莲,所以必是要在少雨之地,才采得的基材。但,干燥之地,怎可能会有大丛莲生呢?所以取材是困难。”
霄讲着不着边际的话,视线也是远着。
“赏荷宴,喝莲茶,这莲与荷的不同,你可是分的出来,雁子?”
“奴才不知。”
像是知道乐雁定有此回答,霄是笑了。浅浅的笑容,倒真似芙渠出绽,美的惊人。但在眉宇间不明显的纠结,却是让这清丽笑容,无形中添了一分幽怨之色。
“莲荷、荷莲,土人爱将他俩并称赞颂,便知晓他二种花是何等相似。”小心摘下一朵飘过身边的荷花,霄续讲。
“但,相似毕竟是形貌,他俩,终不是同株花。叶、花、果、茎,只要有心细瞧,都能直觉不同……乐雁,‘我’想相信,你是有心的啊!”
不是用“朕”作自称,那字“我”,霄是下的重了。将那朵荷花轻搁在乐雁身前,霄合上了眼,一切又再归沉静。
细细揣摩霄的意思,乐雁是乱了。这接踵而至的问语,是有何暗示存在?真是他想的那般吗?还只是他的误解?
“你不要靠过来!”
一声怒吼,突兀打断乐雁与霄这处的宁静。两人抬头,见到的是岑穿过了床舱,背对着他们向另一边咆啸。
顺着岑的视线望去,阴暗船舱慢慢浮显走出一人影。没有丝毫生气,宛若一履孤魂般,仅剩那凤飞的眼眸中,还燃着两盏微弱清灯,幽幽怨怨,说不出的哀凄。
郝政光。
面对这突然的情形,乐雁也再难将思绪集中,一起身就是挡护在霄身前,惟恐会发生任何有害于霄的意外。
而果真,乐雁的预感并没有错。
“不要再讲了!我喜欢的人是……”
益趋激动,岑是转身跑向霄与乐雁。迅雷不及掩耳,乐雁甚至来不及阻挡岑。莲荷双生,难辨其形。岑在揽住霄手臂的同时,一个脚滑,昆舟边栏又是浅矮,岑霄二人便是双双落水!
水花溅起,晶珠之串,在烈日下烁出七彩光辉。
”霄!”
如同那声呼唤,再无其他思索的,乐雁直接纵身跃入水中。贾桦宫池为能行舟,故是极深,所以即使连乐雁都触不着底,何况于霄与岑。且在水中交缠大把的莲根,更是增添危险。
着急的,就在政光也欲随乐雁一起跳下水救人时,突然一双纤手从身后用力拽住了他。
“既然你不敢再规矩触碰岑,那你一并搅和下去做什么!郝国师!你知道你现在该做什么。”素有佛心皇后之称的慈森,是动了极大的愠火,每一字句都是咬牙的怒气。
“放燃烟!通知所有舟船停止行进!立下杆干还有集中明灯打亮水面!”
有着盘根交错的池水,是混浊的,根本难以见物。纵使乐雁是在霄落水之后随即跳下,却也是难寻霄的踪影。
近乎痴狂了,乐雁在水中奋力寻找霄的踪影。有别于夏日的寒冰池水,刺痛乐雁每一寸肌肤,但心脏却像是无限膨胀,滚燃一股焰浆于内爆破。
“霄,你在那里!在那里!”
像回应他内心的呼唤,终于,乐雁看到了一模糊的人影,是霄!
揽抱住霄,乐雁赶紧踩水游回船上。一上船,便有宫人围上为他俩覆上里巾,在喀出几口水后,霄也是恢复神智。
“您没事、没事吧,霄,霄……”紧紧拥着霄,乐雁再是泣不成声。“唔,雁子?霄呢,霄在那里?”
一语惊醒梦中人,他,救错人了!
就在乐雁惊慌的要再跳回水中时,一群宫人拦阻而上,顺着宫人的告知及指引,乐雁在另一艄船上,看到了霄的身影。拥着慈森,面对着乐雁,滑过丽容的水滴,未知是池水或是泪水?
——乐雁,你可辨得连与荷的不同吗?
第八章
皇城轴心干清宫右侧,是锺粹、承干、永和、景阳等数中宫所在。而其中景阳宫以设置藏经合为主,并于庭内列二堂,分别是接见朝臣的古鉴斋和休憩的静观斋。
在霄逐渐成长后,这儿便是他取代御花园长驻之处。
比之干清宫内的御书房,除了宁静外,在历久典藏的经籍包围下,古鉴斋更别有一番隽永的沉着气韵。
但今日,意外的访客,却是将纷乱之气引入此境。
“朕不会批准这请求的!”
周边镶上银缎的帕子,被霄重力砸落地,以殷朱泥大大写了个“霏”字的帖面,无语仰望天台。
“你可曾看清使节所呈上的内容!他们特别指定要朕三等亲族内的公主和亲啊!”
与霄迎面对立的是当朝国师郝政光,承受皇上的暴怒,他选择无语回应,只默然地拾起霄摔下的帖子,拂开灰尘又再搁回案前。
“先不论我朝与霏国长期以来的微妙邦交,朕曾在多年前的国宴上,面会当时太子高茔,也就是现在的霏王。那等邪气,毫不掩饰的,就可明显感受他的冷峻和残酷。”
霏国,西域最是蛮横残暴的国家,靠着不断的侵占攻伐,数百年来被他们并吞灭绝的国家不在少数。也因此,在先帝圣宗时,霏国便已占有足与耿朝抗衡的国土。
但在形势上,他们还是与耿朝保持一定的友好邦交,只是在边疆的小动作亦从未止歇过。
而忆及当时,是霄初登基没多久的首次国宴,所以各蕃邦皆有派遣高官贵族祝贺献礼。但就独独那人,霏国的皇长子高茔,带给霄强烈印象,确实的惊骇感!
一对异族特有的翡翠眸子,镶在彻世的凤翎眼中,根深至内心似,锁牢视线,就紧盯着霄看,那霏高茔在当时,也才不过是一个刚过束发之年的十来岁少年啊!却有如鹰梢猎物般,极具侵略性的眼神。
这让当时尚未足十岁的霄,惊得是数夜难寝。烙了个那么深的印象,过了十数年都难灭的……。
“如今由那人特别指定要朕的亲族,朕不信其中会无诈意!”
听至此处,一直保持静默的政光,终于开口:“纵是阴谋,也得行。和亲之策多少能拖延一段时间,以我们现在兵力。接受这个请求,显是利多于弊。”
先帝偏重墨家思维,以至耿朝兵力虚悬已久,继位的霄虽有心培育兵权,但实非一朝二夕可轻易达成。
同时,虽不知详细敌情,但历来以攻战为宗的霏国兵士,是只有更勇健之道理。而此时他们却主动提出和亲要求,虽然其中有阴谋的可能极大,但相对利弊两衡,他们是只有接受的道路可行。
“何况,就您的理由,今日若非您这些的姐姐妹妹们,您可又真舍得?太心软,可不仅是造成一户一人的破灭,而是整个国家的动荡,您要三思啊!”
迈开步伐,政光修长的指尖搁上帖子。一样坚决的态度,将那银白色帖子笔直推回霄面前。
“你是要朕眼睁睁看她们受虐送死去?朕可以保护她们,为何不做!”条条筋脉在霄白皙的掌背上突现,拧满的拳缝间渗出微小血流。
“恕臣直言,您就是尚未有这等能力。”不带情绪的冰冷声音,字字铿锵有力。
“朕已过弱冠之年,早非千来岁的黄口小儿了!”大力一击,案桌上的诸多纸笔被震落,霄的愤怒也攀升到最高临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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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光依年龄来断定是否成长,可从来没思量过自己做过些什么,能做什么,坐这位行这权,又该做些什么,那不论长到多大岁数,依旧等同稚儿。”
“你!”
在火山巨浪爆发前,传令女官高亢的声音是适时切入。
“皇后娘娘求见!”
“这事,非可简单定夺的小事,但这么长久搁着总也不妥。是还有劳郝国师回去拟更正式的奏章,近日择期于朝议提出。多些意见商讨,想是会能有更好的解决之道。”
在候传见时,慈森便已略闻他俩所争何事,为免霄因冲动而做出不智之举,她只得以此方法打缓剑拔弩张的局面。
遣宫女送政光出去后,看着覆头倚于桌前的霄,慈森不禁是觉得心怜。“皇上,妾身可以体会您的用心。您那么替诸家姐妹们着想的心意,妾身便为其感到有幸了啊!”
“朕希望可以保护你们啊!”
他是该为天下万民着想,但他不希望这份安宁,会要建架在任一个人的牺牲下。何况,这重责还将放在个柔弱的女子肩上,要他怎能放任自己去默视!
“妾身知晓,相信郝卿家也能明白皇上的善意。但他是考量的多些,择话是也不妥当,但总归同样是为国事着想,还恳求皇上您别降怒于他。”
清风似的温良语调,慈森的存在,便是自然地宽广地,包容了霄一切苦忧,
“慈森,唉,你总是为他开脱,假使朕有一日失去了你,该怎么稳定这份心啊!”
对于她,霄不能说是没有感情的,反之,用情也深。但居中那情感的微细差别,他本不能体会的苦楚,却在年中赏荷宴时,明确感知。
倘若,他能再早一些见着她,在自己的心成形前,在自己的心被占据前。或许,一切本该不会是如此苦痛的。
“郝国师他既是您的师尊也是摄政主臣,至于方才那番言论,妾身听来也确有他一分道理,所以是恕妾身直言了,还望皇上莫见怪。”
挨近了霄同侧的桌前,慈森细白的手,轻轻抚过霄方才因动怒拧伤的掌心,柔柔续语:“况且,在妾身之前,早就有位能稳定皇上心神的人,已陪着您许久了啊。”
震惊于慈森言中所指,霄是瞬间刷白了脸。
“你是来数落朕的不成?”心跳随着话语激烈跃动,但霄的视线却是无法自控的,越过了慈森,穿透过一切,幽幽地默言地,望向斋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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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变的午后静寂下,见那一抹孤叶随风卷过。
“没有那等人,没有!从来不曾有过的!”
究竟,该怎么才能放得?究竟,该怎么才能把藏锁的心意,遗忘?
“皇上……”纤纤指尖抚过霄发丝的动作,是柔缓。“唉,这结终究要由您自己才解得啊……妾身此来,便是想向您借此人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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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鸾宫,历来正宫皇后的居所。在以八卦图围建成的皇城中,位于西面,领左翼姬嫔居养心宫之正头,并与东面皇子所居的诚肃宫平行挟对干清官。
宫内则以七宁堂五暖阁三祥门环绕,是规模仅次干清宫之殿堂,但因其性质非凡,所以是直至迎娶皇后后,才得开放的宫门。
而自慈森入主以来,霄每在这渡过的夜,乐雁便是于侧堂中候着,却未真深入凤鸾的主厅过。
因为在身份上的避讳;因为在情感上的领域隔阂。未间断的,在黑夜中凝视宫簪瓦上的镇兽,等待每一个清晨阳光照亮云影之时。
而今日,他是尾随慈森的引导,首次踏入此厅。
不亚于干清宫宽敞的厅堂,却仅有几项简单摆设,朴实宛若民居的布置,是令人诧异的。
“太过奢华的装饰,让咱家难喘气,所以才恳请皇上让我如此布置。”像看穿乐雁疑惑,慈森笑着招手说道。“来,咱家已排开了其他宫人,你就挨近些坐吧!”
简单的摆设,却因主人公的存在,突显出典雅大方的氛围。曾经,在何处也瞧过类似的情境,乐雁绞尽回忆,是也难追忆出详貌?
“乐雁,你可有听到方才皇上与郝国师的争论?”待乐雁坐定之后,慈森如此说道。
“奴才未听得片语。”
他并未打谎语,站在与古鉴斋堂外平行的静观斋,可以随时备候霄的招唤,但是却不易细问他们对话内容。
他与霄的相处模式,就像一只失去弹性的橡皮圈。在外力拉扯下松弛,距离渐行渐远,却仍不能放开的回圈,怎么也绕不开的链呀。
“依目前情况,和亲之策,势必还是只有接受一途。唉,只怕,是要乱了……”悠悠远望,慈森的喃语是沉了。
话峰一转,但亦是同等沉重的语调,慈森是给乐雁搭了如此突兀的问题。“你没听到也是好,毕竟这跟我要与你说的话,没什么太大关要。只是想问你,雁子,在这宫中,你可有喜欢的人?”
“奴才的身心在入宫之时,就已完全献给圣上了!”震惊下,乐雁是照着仆役守则急忙应道。
却也是,恰与他的心,清澈成镜的答案呀。
“是啊!我们都是一样的……”听闻乐雁的回答,慈森温柔的笑颜中,似又意有所指。
“皇后您尊贵之身,怎能跟奴才婢女相比!”噗通落地,乐雁惶恐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