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要,我很喜欢。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方筱襄随口带过。“我是说,不……要太晚睡,晚安。”
骆浚开朗地笑了。“呵呵,晚安。”
“晚安。”
这夜,两人皆甜丝丝地进入梦乡。
***
办公室内洋溢著低气压,平时最爱叨叨唠唠的一群男职员不再聚在一起打屁聊天,一反常态地待在座位上办公。
一身西装笔挺,手提著公事包的方筱襄觉得不对劲,平时他跟同事们说声早时,就算大家很忙,也会抬个头虚应一声。
但很奇怪地,今天却没有半个人理他,还用一种仿佛见到洪水猛兽的眼神瞄著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个谜团,很快地在方筱襄被叫进去大白鲨的办公室後,马上揭晓。
“筱襄,公司有规定,严禁谈恋爱,你不知道吗?”大白鲨坐在皮椅内,双手交叉,用一种极度不悦的眼神由下往上瞪著他。
“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说,我没有跟公司里的任何女职员谈恋爱呀!”方筱襄站在气派辉煌的大方桌前,一脸不知所以然。
“就是这样我才更生气!”大白鲨咬牙切齿地说:“男人有什么好的,你宁愿跟男人在一起,让他明目张胆地来接送你上下班,你是存心让我难堪、让我下不了台是吗?输给一个男人,我太不甘心了!”
“啊?”方筱襄露出惊愕的表情。
糟糕,被她知道了?一定不会只有她知道吧,万一也被其他同事看见了,这下子他该怎么在公司待下去?
“东西收一收,你回去吧。”
“什么意思?收东西?”
“意思就是,你被FIRE了。”
一道青天霹雳,全身快速窜过电流,方筱襄嘴角抽搐,只能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思考。
***
方筱襄脚步犹如千斤重,沉重地步出经理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收拾属於自己的东西。
收拾的同时,眼眶微微泛红,委屈和不甘心同时涌上心头。
为什么他和喜欢的男人在一起,就得被开除?这还有天理可言吗?本来建筑起来的勇气积木,一夕之间全倒了。
可是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知道自己和骆浚的事情。
“筱襄,我……这是我之前跟你借的游戏软体……呃,谢谢你……再见……”将光碟片丢在桌面上後,这名男同事咻的一下跑得不见人影。
方筱襄抬头看向四周,有的人故作忙碌,手边不断翻阅著文件,有的人讲著电话,眼角不住瞄向他。
以前他把这些人当成哥儿们,但现在,这些人却把他当成了特殊的异类,一种不容於世的怪物。
方筱襄想哭却哭不出来,睑部的表情很僵硬。
这时,DICKEY一脸抱歉地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们都知道你的事了……”
方筱襄诧异地抬起头看著他,为什么他要露出那种心虚的眼神?为什么?
DICKEY犹疑了三秒後才说:“其实你和骆医师的事,心慌慌诊所里的护士大概都猜到了。呃……那是小芳告诉我的,我今天在茶水间跟其他同事说的时候,刚好被走进来泡咖啡的大白鲨听见,筱襄,对不起!”
真相大白,但方筱襄却一点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他吸吸鼻子,顺顺呼吸後笑了笑。“你没有错。”
那么错的是谁?是他吧,不该那么光明正大的和骆浚一起同进同出,不该以为两人的世界真的只有两人,忘了还有千万只眼睛盯著他们。
只因为他们是不被接受的一群人。
突然间,他根想笑,笑自己为什么是喜欢同性的?没有人顾及以前的交情叫住方筱襄,令他一颗心碎得更彻底。
这个世界终究无法容忍他这种人的存在。
“筱襄,一线电话。”同事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语气是冷漠的。
方筱襄抹了抹眼泪接起电话,却陡然变了脸。
“什么?他……在美国走了……”
当下,两行热泪无意识地淌下脸颊。
老天爷为什么要开他这种玩笑?再一次遭到打击的方筱襄眼眶不禁湿润,终於忍不住绝望地跑了出去……
DICKEY则是愣在原地。啊,他到底做了什么?
***
就在骆浚回到诊所上班的第二天,一名看似年纪相仿的男子,戴著一副黄色镜片的复古大眼镜;他双手插在裤袋内,背贴住门板,修长的双腿交叉著,好整以暇地瞅著骆浚。
“你猜得没有错,他的确有人格分裂的现象。”
骆浚眉头深锁著不语,十指交叉地支在下巴上,一双充满著复杂心思的眼神直盯著桌面上厚厚的一叠病历。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承认自己的倾向,尤其是当他勇敢地爱了一场,结果却是悲剧收场。他们不是不爱彼此,却只能被迫分离,同时,他还被逼著接受民俗疗法,也就是所谓的驱鬼,这种种事在他心头种下了一道难以痊愈的伤口,因此他选择遗忘那段过去,藉以忘却痛苦。”范景腾同情地说。
范景腾是骆浚因缘际会结交的朋友,是徵信业的翘楚。
骆浚眉头皱得更深,一部分是因为他心疼方筱襄的过去,没想到他心里藏著那么大的一个伤口,另一部分是,他心头泛起酸意。
该死的,他居然吃起那个陌生男人的醋!
没关系,筱襄的过去他来不及参与,但至少未来,他会尽其所能地带给筱襄幸福与快乐!他如此自我安慰地想著。
“这个CASE很棘手,我祝福你,兄弟。”范景腾侧头瞅著他眉头紧蹙的模样,旋即玩味的微微一笑。
呵,真难得见到他这个以冷静著称的好友竟会露出一丝不安的神情。
这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哪!“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骆浚说。
“最後提醒你,这种人受不得一点刺激,否则很有可能会做出意料不到的事,例如……想不开。”
骆浚心头一震,身子微微一动。
他尽量保持冷静地说:“谢谢你的提醒,我会注意的。”
话落,骆浚将目光飘向远方,眸中是满满的深思。
然而,一件令他措手不及的事情发生了。
***
骆浚下班回到家,却发现方筱襄消失了,犹如人间蒸发般。
最後提醒你,这种人受不得一点刺激,否则很有可能会做出意料不到的事,例如……想不开。
范景腾的话言犹在耳,骆浚脑中突生不好的预感。
他心急如焚地拨打他的电话,回应他的却是冷冰冰的语音信箱。
最後,他到方筱襄任何可能出没的地方寻找,结果依然是一无所获……
第九章
骆浚飘远的思绪被拉回现实中。
“骆医师,我觉得小乔好像在暗恋你耶!”小芳毫不遮掩的说出口。
“我知道。”
骆浚正埋首在一堆病历中,戴著眼镜的脸蛋波澜不兴。
他研究著一张又一张病患的脑部断层X光片,每看完一张,便整齐地摆放在右侧,完全不会弄混乱。
他就是这么一丝不苟、做事俐落毫不含糊的男人,但这完全展现在公事与求学方面,一旦遇到方筱襄,他脱轨得比任何人还严重。
“你知道!你竟然知道,却还不跟她说清楚!”小芳叉著腰,气冲冲地说:“女孩子最怕的就是会错意,那比被直接拒绝还痛苦十万倍。”
“我会找个时间跟她说。”骆浚吁了口气。他整个心思都在方筱襄身上,再也容纳不下其他人事物。“你出去吧,我要专心工作了。”
这一个月来,他找遍了任何方筱襄可能去的地方,却仍是一无所获。
他不禁怀疑,方筱襄为何说走就走,却不留只字片语。
难道他们之间的感情只是一段玩笑吗?筱襄,你人究竟在哪里?
电话响起,小芳跑出去接,嗓门依旧大,骆浚听得一清二楚。
“喂,这里是心慌慌诊所,要预约还是拿药?什么,范景腾先生找骆医师,好,你等一下。”
听见那个名字,骆浚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来,跑向柜台接过话筒,接著仿佛听见了令人喜悦的消息,他愁云惨雾的脸立到舒展开来。“你好,我是骆浚……太好了,晚上十点,我准时到。”
***
骆浚身旁跟著一位跟屁虫,此跟屁虫帅虽帅矣,但眉宇之间不免沾染一些娇魅之色,红润的嘴唇格外诱人遐想。尤其是他那一身配备,啧啧啧,皮裤、皮鞭、洞洞装,骆亚东可以说是今晚最灿亮的一颗星了。
“哥,这个地方好HIGH喔。”
身穿皮裤穿耳洞,右手臂纹上一条龙的骆亚东,看来已经喝得半醉,他一手拿著酒杯,一边随著音乐摆动身子走向骆浚。“你喜欢就好,你去玩吧。”
戴著墨镜、脸色严峻的骆浚目光始终扫向舞池,任何人的脸都没有放过。逡巡过数次,始终没有发现熟悉的脸庞,骆浚忍不住失望地叹了口气。
看看腕表,不禁思忖:范景腾怎么还没来?和他的定的时间都过十五分钟了。
“骆、亚、东!你在做什么?”
一声咆哮,令骆亚东身子一颤,犹如被符咒定住的人偶,一动都不敢动。方才还醉茫茫得仿佛神游太虚的骆亚东,这下精神全都来了,连忙摆出落跑姿势。“惨了,被抓包了。哥,我先走了!”
“想逃?有那么容易吗?”随著一声饱含怒气的话语落下,卫青枫的大手抢先一步,将骆亚东像拎小鸡般丢上肩膀。
“哥,救我!救我!”骆亚东伸出因为害怕而软弱无力的小手,拼命朝骆浚投去求助且可怜兮兮的目光。
“会出来偷吃嘛,怎么,家里没大人哪!看我怎么给你点颜色瞧瞧!”卫青枫不顾骆亚东如何又咬又踢的,硬是将他扛进VIP贵宾休息室里。砰的一声,铁制的门板重重地关上。
可想而知,待会儿里头会上演如何暴力的剧码。
刚结束完一场可比闹剧的捉奸记,一个骆浚期待已久的男声缓缓响起,语气中带著点玩笑意味。“你买下这间公关俱乐部,不会就是为了造福你的弟弟们吧?”范景腾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後,一身黑色风衣,全身带著邪魅的气息。
“你明知故问。”骆浚笑了笑,但笑容却有些难看。眼睛瞄到他的手臂有著一道长约五公分的齿痕,关心地问:“你的手怎么了?”
“看起来像被狗咬的吗?”他抬起手笑著问,好像觉得很有趣。
骆浚点头。
“依照这个伤口的深度及宽度来判断,蛮像是被大狼犬咬的。”范景腾煞有其事地推理,旋即笑得开怀,好像这伤不是在他身上似的。“哈哈,谁知竟是被一个小鬼给咬了。哈哈哈哈……”
骆浚右额上浮出三条黑线,他现在关心的不是那个,他就算被大白鲨咬了,也不关他的事!“你找我来不是要告诉我他在哪里?”骆浚直截了当地问。
“不要那么急,呵呵。”范景腾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渣,感受著那刺刺的感觉,“他出事了。”
“他出事了?”
“不是他,接下来的消息你可能会蛮震惊,嗯……”范景腾顿了顿,“你确定真的想知道,趁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不等他劝说,骆浚开口:“说。”他眸中有著一抹不容撼动的坚定。“我可以承受得住。”
隔著薄薄的衬衫,他可以感觉得到自己的一颗心几乎快跳出胸口。
骆浚不禁揣测,是他另结新欢,还是……他真的发生了什么重大的意外?而景腾不忍见他难过,所以不好说出口?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是他的男友,承诺扶持他一辈子的人,他不能不知道!
***
秋季的午後,微凉。
一接到电话,就立刻从北部驱车南下的方筱襄,黑眼圈浮起,面有土色,很明显地,他不仅精神很差,肯定也没有胃口进食。
“家属答礼。”司仪高声喊道。
他始终没有上前祭拜,只是静静地站在远方,像个无足轻重的过客,看著黑白照片上的他依然俊美,只是岁月在他身上增添了些许成熟的痕迹。
方筱襄的家在台湾最南端,一个罕为人知的海边村镇。
午後,祭奠仪式结束。
天空落下淡淡的雨丝,仿佛是他的眼泪。啊,入秋了。
方筱襄随著送葬队伍来到堤岸上,看著SAM的母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在众人的扶持下,将他的骨灰一把把洒向大海,然後昏倒。
十年了,他们分开了十年。
十年能改变多少事?十年能让一个男孩变成男人,十年能让一个人从满怀希望变成坠落谷底的绝望。
他的母亲因为悲恸欲绝而昏厥过去,众人扬起惊呼声时,他跟著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欲坠,他昏过去的同时,嘴里仍然喃喃念道:“SAM……”
一个让他想忘却不能忘,一旦记起却又痛心疾首的名字,犹如高温火烫的熔浆烙印般,深深地刻记在他心头上。
***
方筱襄辗转难眠.扭动身躯次数频繁。
“不要……不要……”
他额上渗出薄汗,菱唇咬得渗血、睑上毫无血色,一双长满茧的手於心不忍地替他抹去冷汗。
他正在做什么恶梦吗?为何表情如此痛苦?那双手为他拭完汗後,便悄悄地踩著脚步离去。
朦胧中,方筱襄微微睁开无力疲惫的眼,看著那离去的佝偻背影,觉得甚是熟悉。不觉地喊出声:“妈……”
不可能,母亲那么恨他,她将所有的期望放在他身上,他若一日没有娶妻生子,母亲说过,她便一日不会原谅他!所以,那双温柔的手,怎么可能是母亲的,怎么可能……旋即,感到眼皮一重,他再度陷入仿佛轮回般永无休止的恶梦中。
那个梦是如此的令人难受,让人恨不得立刻醒来,脱离那个犹如阿鼻地狱的世界。
只是这些年来,这样的梦每当午夜梦回就会悄悄地冒出来,一次又一次地折磨著他的身心,在他那已经伤痕累累的心头划下一道又一道割痕。
梦里,母亲请来一名黑色长发的中年道士,那名道士手里拿著冒著袅袅白烟的香,在他的手臂上烫下一个又一个窟窿。
方筱襄摇著头哭喊著:“不要!统统走开!不要碰我!”鼻涕泪水纵横交错,令人看了心疼,却没人愿意伸出援手。
那名身穿黄色衣服的道士却依然故我,并操著一口道地的台语含糊说著:“体内的魔神哪,驱!”方母则跪在地上,拉著他的裤脚哭喊著:“筱襄,忍一忍就过去了,师父正在替你驱逐体内的鬼。”
方筱襄记得脚边还摆放著一个蓝色的书包,他才一放学就被抓来这里。
手臂上传来刺骨的痛觉,仿佛被高温灼烧著,终於,他痛得忍不住昏厥在母亲的怀里。
鬼?哪里有鬼?他们才是恶魔,才是鬼!为什么要阻止他和他在一起?SAM和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更是他第一个付出真心、倾尽所有去爱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