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拿起碗筷,开始闷头吃饭。今晚的菜色不错,再和他说下去,白白糟踏了自己的胃口。可惜楚逸岚的想法明显和李显相左,一边用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魔音入耳,没练过“闭耳功”的李显想不听也难。听了一会,倒觉得此人也有些真才实学,本以为他一介江湖武人出身,最多识的几个字,读过几本书罢了,没想到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侃起来倒也头头是道,肚子中颇有几滴墨水。当年养李显长大的那个人学问虽好,可一月间不过匆匆聚上几天,哪有时间闲聊这些?与程令遐同行时,一路上大多是李显说他听,诗文歌赋对方都没有兴趣,只能随便聊些家常。好久没和人海阔天空的随意畅谈,李显没想到自己竟被楚逸岚勾起了聊天的兴趣。也罢,趁此机会展展毒舌也好。
“古来诗词虽多,大约也就分为两种,或婉约,或豪放。这说来也自然,美的范畴可以分为阴柔与阳刚两种,天孕众生也是分为阴阳男女,就连武功内力也是分为纯阳和纯阴两种。诗词婉约者,偏重阴柔之美,大多一昧的催人泪下。以我看,还是豪放者意境更高。譬如王恢的《黑漆弩》,金鳌头满咽三杯,吸尽江山浓绿。蛟龙虑恐下燃犀,风气浪翻如屋。何等的气势磅礴,壮怀激荡。”
“这话可就不通了。”
李显哼了一声,驳道,“男女是分阴阳,诗词美学单走纯阳或是纯阴却落了下流。真正高明的武功在于阴阳相济,诗词意境也是如此。《黑漆弩》虽有快意之美,却无婉约相称,算不上是一等一的词句。戴叔伦的《调笑令》你没读过吗?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苍凉冷峻,兼以淡淡凄迷,豪中带婉,婉中透豪,这才是上佳的好词。不过像你这般武林出身的武人,原也不能强求你懂这些。”
“你是笑我不懂文人雅致了?好,一会我们斗茶如何?且看看谁输谁赢,你再笑不迟。”
“哼。”
李显冷笑一声,“何必要斗,单凭你这一句话就知你落了下品。斗茶实为品茶,意在品评茶质优劣,修身凝神养性。像你这样比武似的拿来决胜负,不是凡夫俗子附庸风雅又是什么?”
楚逸岚嘴角牵动几下,勉强笑道:“阿离,你今晚好像是剑拔弩张,专以嘲弄我为乐啊。”
“这话又错了。世间万事自有黑白公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平日里你耀武扬威,以权势压人,无人敢对你有半句反对之言。难得有我这一正直人士点醒于你,纵没有古人‘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精神,也该欢欣鼓舞,喜极而泣亦不为过,反倒说什么嘲弄,这不是黑白不分吗?”
“巧舌如簧,你这是在借机发泄怒气吧?”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来我这里自讨没趣?”虽然大事尚未得解,能逞一时口舌之快,武功被废后的不甘心也驱散了几分。窗外,天色渐暗,一轮明月跃出云端,洒落一片银白光芒。侍女们点起了蜡烛,烛光落满一室。透过半开的窗子,李显把目光移向窗外的小花园,静静的看着那一片繁花锦簇。循着他的目光,楚逸岚看看窗外美景,继而笑道:“在屋子里呆了这许多天,你也闷坏了吧?要不要出去走走?”
正中我意!李显虽然心底暗暗高兴,面上却仍淡淡的一幅不甚感兴趣的样子,说道:“随便吧。”旁边一个伶俐的侍女会意的递上两件披风,楚逸岚便拉着他出屋而去。
金秋季节,正是菊花盛开的时候。进了花园,周身立刻已满菊花的芬香,一丛丛一簇簇的各色菊花好似女娲练石的五彩岩浆,又如蓬莱仙阁的七彩霞光,于月色下流光溢彩,刹是美丽。楚逸岚眼角含笑,微有得意之色,引着李显踏着花间小径一路行去。李显几次想甩掉那只紧握着自己的手,都未能如愿。又不想于此时惹恼他,只得任由对方牵着自己的手,白白被占去了许多便宜。
只一会,花径到了尽头,出现一个小小的木制红色凉亭,凉亭四周栽满了簇簇淡白的花朵。李显不动声色的问道:“这是什么花?”
楚逸岚答道:“是园丁从大内引进的品种,听说是显帝年幼时最喜欢的花。名字我倒不记得了,不过此花娇不若海棠,艳不及牡丹,香不比菊花,看上去毫不出众,真不知名贵在何处?”
“是吗?”
李显装作无意的走到一簇花旁,俯身仔细看看,然后看似随手的折下了一枝。楚逸岚在一旁晃着脑袋,啧啧有声的说道:“草木本有性,何求美人折?”
“阁下这句诗不对景,我可不是什么美人。何况古诗有言,有花堪折直序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拎着这枝花,李显转身回屋而去。今晚,不知能否顺利出得此庄?
夜深人静之时,李显从床上悄悄爬起来。屋内一角的案桌上,摆放着今晚他所折的那枝花。轻抚着那洁白梯透的花瓣,他自言自语的说着:“莫笑言,莫笑言,此花的名字,还是我当年所取的。一晃十余载了,没想到今天又要靠你救命了。”摘下一朵白花,他把它放入杯中,一饮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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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了,离公子得了急症,快去请大夫来,快去。”
“丞相,丞相知道了吗?谁去知会一声啊?”
“水,水,拿水来!”
“混账,打洗脸水来做什么,拿喝的水来!”
李显半闭着眼睛,卖力的做出痛苦万分的表情。眼前灯火通明中,无数丫鬟仆从的人影晃来晃去,慌乱一片。仆人门对于李显和楚逸岚之间的恩怨一无所知,只道新来的离公子是少庄主的新欢,亲眼目睹了两人今晚的“恩爱一餐”之后,如何能不为李显此时的“急病”而惊慌。
只一会功夫,楚逸岚便带着庄里的大夫赶了过来,程令遐也跟在后面。一向注重外形的楚逸岚此时蓬乱披散的头发尚且未曾来得及梳理,半披的衣衫说明了他来的何其匆忙,焦急的神色流露在那张通常不会有正经表情的脸上,莫名的,竟让李显有了一丝的感动。
大夫把过脉后,皱起眉头思索片刻,楚逸岚慌忙问道:“大夫,究竟是什么病?可有大碍?”
大夫恭身答道:“离公子的脉相时强时弱,时有时无,看病人的样子又很是痛苦,此病甚是罕见,我也只是听说过而已,从未诊治过,实不知该如何用药。”
“听说过?在哪里听说过?都听说过些什么?可有性命之忧。”楚逸岚连珠箭似的问道。
既然担心我有性命之忧,就该给我解毒。李显暗暗想着,又故意大声哼了两声。
大夫答道:“回丞相,我听说显帝年幼作太子之时曾经患有此病,至于其他的,小人就不知了。当时为显帝诊治的太医姓胡,是宫中首席的太医正,如今还在宫里,恐怕只有他能医治此病。”
“既如此,赶快去太医院传胡太医过来!”楚逸岚喊道。李显赶忙又连哼了三声,一直默默站在人群中的程令遐突然开口道:“丞相,一往一返的叫太医过来只怕耽误了病情,何不直接送离公子去宫里就诊?”说完这两句话,他调皮的眨眨眼。楚逸岚背对着他,一双眼睛一直关注的看着李显,不曾看见他这个小动作。他一脸的得意之色却完全落入了李显的眼底。哎,只不过是按照我给的暗号,说了两句我教他的话,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这点事情若再办不好,岂不也太笨了吗?
楚逸岚听了此言,二话不说,拿起件厚斗风把李显裹起来,双手抱起他就往门外走去。上了马,楚逸岚一夹马鞍,跨下的骏马一声长嘶,直冲而去。一路上风声呼啸过耳边,隐约中似乎还有他的喃喃自语:“阿离,你不要死,不要离开我。”
进了皇宫,胡太医很快受召而来。十余年未见,一直居于宫中的他除了略见苍老外,并无大的改变,倒是他却未能认出李显来。把过脉之时,趁着他挡在身前遮住了楚逸岚的视线之时,李显把早已备好的一张纸条塞进了他的手中。常处于宫中之人皆知当说者说,不当说者不说和谨言慎行的道理,胡太医微微一惊,又仔细端详了李显一眼,立刻恢复了平静,收起纸条,回身对楚逸岚说道:“这位公子的病情确实与显帝当年的病一般无二。”
“那你还不赶快开方用药!”
“是,是。”他开了张药方,拿给了楚逸岚。楚逸岚看过之后,不放心的问道:“就这些?都是些安神补养的药物,这有用吗?”突然他想到一事,神色大变,连声音都微微颤抖了起来:“难道……他的病已入膏肓,根本无药可治了吗?”
“不,不。”胡太医看了卧床的李显一眼,忖度着自居答道,“此病……过一两个时辰发病期过,自然就好了……原本无需用药……这药,不服也可。”
“可是他现在这么痛苦就没有办法了吗?”
楚逸岚坐在床边,轻抚着李显散落在枕间的长发。胡太医偷瞄了李显一眼,摇了摇头。
摒退了胡太医,楚逸岚却还没有离去的意思,依然静默的坐在床边注视着李显。算算胡太医的那一两个时辰的发病期也快到了,李显渐渐降低了假哼的音量和频率,最后终于假寐起来。楚逸岚抬起李显的手腕,像是怕吵醒病人似的轻轻把把脉,脉象已经恢复了正常,他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着:“还好,还好……”
还好?只怕明天你就不会再说这句“还好”了。莫笑言,此番真是多亏了你的帮忙。李显带着几分诡计得逞的得意回忆起往事。
莫笑言花,原名笑颜,是西方一附属小国欣国进贡的花卉。据说关于此花在当地有一段缠绵悱恻的传说,因而被奉为欣国国花。不过此花看似无奇,貌不惊人,香不宜人,李显的父皇命人将它栽种在御花园后,便无人再关注于它了,不想此花的生命力却极为顽强,始终不败,渐渐成为了野花一样的存在。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李显把它放在茶水中饮下,才发现了此花的特异之处。它可令饮用者的脉搏在短时间内时强时弱,时有时无,却对人体无害。发现了这个秘密后,他不禁对这小花另眼相看,给它起名莫笑言。宫中人只道李显不过是一时兴起,并无深意。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胡太医!
身为太子时,每天五更起身,又是晨读又是功课,整整一天不得清闲。更倒霉的是,一年四季每天如此忙碌不堪。有时厌倦了读书,李显便饮下此花,串通了胡太医装病歇上两天。因而普天之下,也只有真正的李显和胡太医知道此奇症的病因。而刚刚李显塞给他的纸条上所写的就是三个字“莫笑言”。
确定了李显无事,楚逸岚却还迟迟不走,借着灯光怔仲的望着他,复杂的眼神中似是纠结了某种混乱的情感无从发泄,却又难以言喻。而李显心中有事,也是难以入眠。天色就在这样的沉重中逐渐明亮,过了好一会,门外一个侍从清亮的声音说道:“丞相,是上朝的时辰了。”
“噢。”
楚逸岚似是突然回过了神,答应了一声,终于恋恋不舍的站了起来。临行前,又摒退了屋内的所有人,叮嘱要病人好好休息,不得打搅。
又过了一会,门被推开了,晨晖中,一个人走了进来。李显张开眼睛,对着他微微一笑:“胡太医,我们有十一年不见了。你那迎风流泪的老毛病可曾治好?”
胡太医全身颤抖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压抑着激动的声音,低声哭着:“皇上,皇上您终于回来了,呜……”
李显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抚道:“别哭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可是老臣思念皇上啊,十一年啊,老臣足足有十一年未睹圣颜了。”从小看着他胡闹长大的老太医泣不成声。李显笑道:“是我刚刚说错了,哪里有十一年啊,昨晚我们不是才见过的吗?”胡太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才抹干了眼泪,问道:“皇上,您怎么会和楚丞相在一起?他怎么又叫您离公子?”
“说来话长了,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 李显此时无心细说,又问道,“胡太医,如今朝中情势如何?”
“这个……”胡太医沉吟了一下,说道,“对于现在的显帝的真实身份朝中的李姓亲贵颇多怀疑,连老臣也觉得他行为之间破绽很多。不过朝中的其他大臣大多站在楚丞相这边,京中兵力也都掌握在他手中,大家也是敢怒不敢言。还好他掌政之后力求稳定大局,不曾有所杀戮,朝中形势虽然不稳,倒是还无大碍。”
“原来如此。” 李显点点头,吩咐道,“胡太医,你想办法支开外面的人,我要出去。”
胡太医依言出去,只听他急声道:“离公子又病发了,你,快去拿着方子抓药。你,去太医院取我的医箱。还有你,愣在那里作什么,去敬事房多打些热水来,还有干净的毛巾,要备上二三十条。”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后,胡太医转还回来,说道:“外面已经没有人了,皇上要去哪里啊?”
“去上朝。”
“上朝?!”他吃了一惊,“您要去三圣殿?去做什么?”
“当然是-----” 李显冲他顽皮的眨眨眼,拉长声音说道,“当然是-----去取回我的皇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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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那座宏伟壮丽的宫殿,依然是那些低声敛眉的臣子,依然是那张几易其主的龙椅……
换上了太监服色的李显一路感慨着。明知此时决非伤怀感叹的好时机,再次重回童年的故里,历尽沧桑物事人非的情感却不由自主的一古脑涌了上来。
“做什么的?”在三圣殿的后入口处,几个持戟的兵士拦住了他。李显晃晃手中蒙着黄布的托盘,逼细了嗓子答道:“奉皇上圣喻,洒家是去取奏折的。一会殿上议事要用的。”兵士听了不敢再多耽搁,收起了手中的长戟慌忙放行。李显学着太监的样子道了声“多谢”,便沿着记忆中的道路一路行去。走过后殿时除了几个小宫女外没遇到什么人,他心中暗暗一喜,再穿过前面的长走廊便是正殿的议事厅了。想到自己那张仅坐了三天的龙椅,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