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王朝第一代皇帝曾经在《礼注》中写过:“帝之大婚,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同尊卑而亲之,成男女之别,立夫妇之义,而后父子君臣。故曰婚礼者,礼之本也。”遵循祖宗遗训,洪王朝的皇帝大婚典礼是历朝历代中礼仪最为繁浩的。
李显大婚的这天,刚过五更天,贴身太监就来请起了。他揉揉朦胧的双眼,看看太监们高高举起请他更衣的礼服,心中突然一片茫然。
真的要结婚了吗?今天,他就要和一个完全陌生的异国女子共结连里,修永世之好了吗?
这样的迷茫和感伤只持续了短暂的片刻,很快他便从梦中完全清醒过来,用完全不带感情的语调命令道:“洗面,更衣。”
大婚的礼仪很复杂,从临轩命使,纳彩,问名,祭礼,纳吉,、纳征,告期一直到正式的册后仪式,每道工序都有一套郑重繁缛的仪式。等到皇后身披霞披凤冠,乘着舆车进入皇宫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按照祖制,由尚官在皇帝的寝宫陪伴新皇后,等待皇帝的驾临,而皇帝则要在正殿赐宴众臣。
殿庭之中雅乐齐奏,百官朝集,仪仗就位。高高的龙椅上,忙碌了一天早已疲惫不堪的李显还是振奋起所有的精神,尽力把自己装扮成精神矍铄的样子,高举起了手中的酒杯。座下的大臣们也赶忙随之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杯到唇边,李显却只是做个样子,滴酒未喝。他体内的“四月丹”之毒未解,虽然胡太医已经用药强行压制下了毒性,却反复叮嘱他解毒之前最好不要沾酒。
放下酒杯,李显的目光缓缓扫视过群臣,却没有发现程令遐的身影,自从那日他从囚禁楚逸岚的地方出来时遇到他后,李显发现程令遐开始躲避自己。而忙于整理朝政的他也打点不起精神去哄对方开心,只是顺水推舟的冷落着他。就像程令遐曾经说过的,一无长处的他却对善与恶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不知不觉中爬上了李显的唇角,曾经那么依恋他的程令遐已经把自己归为了拒绝往来的对象了吗?寡人,寡人,难道身为皇帝就命中注定要做个孤家寡人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从很小的时候,李显就已经知道了。
悠扬的雅乐还在高声演奏着,李显看看殿中的众臣,突然有种晃如隔世的陌生感。两个月前,他还是个落魄江湖,无所适从的小人物,如今却又身披龙袍高坐于殿堂之上。而那个陌生的新娘,还在他的寝殿中等着这个身着龙袍的帝王。
李显嘱咐太监总管胡敝留下小心伺候宴席后,自己便悄悄起身离开的了大殿。带了几个随从,沿着被灯火照的通明的道路走向寝宫。他的脚步放的很慢,在真正能够安寝之前,还有一系列冗长的洞房仪式规矩,想到这些李显便觉得麻烦,他只想借着这难得的空闲好好清静一下。
短短的一段路,他却足足走了一柱香的时辰才到。要进寝宫前,他突然发现宫门外的阴影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却是程令遐。李显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你不去正殿的宴席,怎么一个人在这吹冷风?”
十一月的夜晚冷风刻骨,程令遐的脸颊冻的通红。他牵动几乎冻僵的面部肌肉,挤出一个笑容来。
“是想去来着,可是后来我听说开宴之前皇帝要先赐酒,作臣子的一定要一饮而尽,以示庆贺。我不会喝酒,从来都是滴酒不沾的,所以索性就没去。本来想来这里闹洞房的,可是守卫的卫兵又不让我进去,我正犹豫怎么办时,你就来了。”
李显莞尔一笑。平常百姓家成亲是有亲朋好友闹洞房的,皇帝大婚可没听说过允许做臣子的随便来洞房里起哄的。真不知道程令遐的脑袋是怎么构造的,居然想得出这样的主意。
“闹洞房就算了吧,天气怪冷的,你也早些回去歇了吧。”李显安慰了两句,起身便走,走出了两步,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回头叫住了程令遐,“反正时辰还早,不如进来坐坐吧,朕叫人准备些宵夜,你用了再走。”
程令遐迟疑了片刻,点点头,跟了上来。
李显不忙着回洞房,带着程令遐来了寝宫的偏厅。太监送了几盘点心瓜果上来后便遵旨退了出去。看到程令遐狼吞虎咽吃的高兴,李显笑道:“朕本来刚用过膳,看你这种吃法,倒觉得自己也饿了。”
本是说笑,程令遐却真的拿起一块点心递给李显,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吃……一起吃吧……”
李显只得接过了点心,轻咬了一口又放回桌上,问道:“这阵子没看到你,都在做些什么?”
程令遐皱着双眉,努力的回想着:“吃饭……睡觉……逛皇宫……”他搔搔头,实在想不出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来,只得补充了一句,“好像还有别的事情吧,一时想不起来了。”
李显微微一笑,也不去拆穿他最后那句谎话,只是道:“朕这段日子太忙,也没顾得上你。你这样子每日闲散也不觉浪费时光?不如朕给你封个官职,出来做事吧。”
程令遐听了缩缩肩,连连摇头。李显奇道:“难道你不愿意做官?”
程令遐点头道:“嗯,我不想做官。这一个来月有好多官员被杀被关,我看着觉得怪害怕的,做官也没什么好的,整日里提心吊胆的担心身家性命。”
李显的脸色一沉,很快又恢复了原状,笑着说道:“原来你是怪朕杀人太多。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烽帝夺未登基后也一样大开杀戒,杀光了朝中所有反对他的人。朕远离朝堂十数载,虽然后来取巧侥幸夺回了皇位,可是朝中举目皆是楚逸岚的人,朕不杀光了这批人,如何坐的稳皇位?”
“那你为什么要作皇帝?你身上的毒虽然没解,可是现在也不必担心它发作,为什么还要死守着这个皇位不放?”
李显一愣,一时语塞。当初一心归隐山林,平淡度日的自己何时竟又纠缠于红尘权势,醉心于玩弄权术且不自知呢?那时的自己,那时的心境,那时的潇洒,究竟到哪里去了?沉默了片刻,他复又笑道:“傻话,皇帝岂是说不作就不作的,又不是小孩子的游戏。”
“可是……”程令遐迟疑了好一会,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道,“我有几句话,说给以前的朋友二狗听,所以你听了,可不要生气。每次你说‘朕’这个字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好陌生,完全不是当初陪我游山玩水的你了。就好像……一个迷失了自己的人,在作着完全违背自己心意的事情一样。我不是说你做不了一个好皇帝,只是觉得,那真的不适合你。”
李显呆呆的望着程令遐,一时无语。程令遐被他奇怪的眼神看的心里发毛,垂下头闷头吃东西,不敢开口。好一会,李显终于轻叹了一声,说道:“如今朕的身边,也只有你能和朕说几句心里话了。朕也想过……”
话还没说完,突然房门咣的一声被撞开了,一个太监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李显刚要发怒,仔细一看,闯进来的却是太监总管胡敝,他心头不由一沉,不好的预感立刻如阴云般密布脑海。他还来不及询问,胡敝已经用惊惶之极的声音尖声哭叫道:“不……不好了,皇上,死人了,死人了!”
“你慢点说,说清楚了,谁死了?”李显问道。
“死了……死了好多人……刚刚在正殿里用宴的大臣们……都死了!”
第七章
“都……死了?”李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些大臣中,有这一个多月来他亲手简拔上来的能臣干将,还有李氏亲贵,皇族显要,甚至还有掌握京城防务兵力的三位皇叔,这些人……全部……死了……
酒……是那杯酒!
电光火石般,李显的脑海中闪过了自己未曾沾唇的婚酒。天子赐酒,无人不饮,一定是有人在那酒中下了毒,而自己也是侥幸因此才逃过一劫,否则当胡敝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尸体了!
逼宫,又是逼宫!可是这次觊觎这个皇位的人又是谁呢?
“去传御林军统领贺之平,朕……”李显的话还没有说完,轰天的骚乱已经四起,遮掩住了他的声音。他瞿然开目,快速步出房门,立在丹柱旁极目望去,远处冲天的大火映红了无月的夜晚。
继而,城北响起了爆炸声,将在冬夜中静静沉睡的京城撼的一震,接着西边又是一团火球,炸雷般的响声不断。李显不及细想,京城东南边的方向也起了火,这次的火光更亮,浓烟冲天而起,火光照红了半边天空。接着,便听到宫外四处响起了奇怪的号角声,一长一短的声音此起彼伏,急促的马蹄声敲击着宫外御街坚硬的石板道,还夹杂着妇女惊恐的尖叫声,孩子害怕的哭声。整个城市已经陷入了一片恐慌和不安的混乱中。
敌人算计好毒发的时间,已经在四城中同时动手了!
继而,宫门炸裂的声音清晰的传来,深宫大内在喊杀声中骚乱一片,满宫到处人影幢幢,狼哭鬼嚎,太监宫女没头没脑的大声叫嚷着,四处逃窜。灯烛在混乱中被碰翻了不少,刚刚还灯火通明的皇宫也沉入了黑暗中。
“妈呀----”胡敝尖着公鸭嗓子惊叫一声,已经瘫软在了地上动弹不得。程令遐惨白着脸,几步奔到李显身边,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嗫嚅着双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张大眼睛望着李显,却惊奇的发现李显的唇边浮起了一丝了然的浅笑,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和他无关般的超脱。那笑容中,三分苦涩,二分自嘲,却又是有五分的解脱。
“令遐,刚刚你不是还在说朕不适合作个皇帝吗?看来有人和你的想法不谋而合了。四十五天,这次朕的皇帝生涯比上次还是长了不少嘛。”
结束了,四十五天的第二次皇帝生涯,看来就在今晚拉上了序幕。他猛地拉起程令遐的手,说道:“走,我们现在必须离开这里,皇宫被破,不能再留了。”
“可是……你的新皇后……不管她了吗?”
“那不是真的皇后。”李显一边说,一边快速除下衣衫,换上了便装。作乱的兵士还没有攻到寝宫附近,远处是喊杀声震天,这里却是诡异的安静。李显拉着程令遐,穿过条条曲转的回廊和宫间小路,在黑暗中快速前行着。
“你说她不是真的?”
程令遐边走边问。李显点点头,答道:“你听到刚刚奇怪的号角声了吧?那是忽儿敕国的军角。所以在寝殿中等我的也绝不可能是忽儿敕的萧萧公主了。”
“忽儿敕?你是说在作乱的是忽儿敕兵?他们从哪里冒出来的?”
程令遐惊异的声音在黑暗中听来格外刺耳。相比之下,李显的声音却镇静的很:“是我大意了,楚逸岚提醒过我小心大皇兄,我派人查过,忠亲王的兵力主要在南边江浙一带,京城附近并无他的势力,加上他人又在京中,所以我就一时放下了心,集中防范他在南边的异动。我没有想到,他会勾结忽儿敕国逼宫作乱。”
程令遐急道:“你还是没说这些忽儿敕兵到底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
李显转过头,双目在黑暗中灼灼放光:“大婚!这次远道而来驻扎在京郊的送亲队伍足有五千余人,而京城的守军不过三千,加上御林军也才四千而已,如果这些马夫,仆从,使臣全部都是忽儿敕精兵假扮的话,就足以在混乱中拿下京城!”
李显长叹了口气,脚下却丝毫没有放慢脚步:“忽儿敕国与我国世代交好,我的祖母就是从忽儿敕国嫁来的公主,我的体内也是有忽儿敕血统的。若没有一定的好处,普番王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我担心……”
“啊!”
程令遐一声尖叫打断了李显的话,他凝目看去,灯火晃动中,一队忽儿敕兵出现在了不远处,看到他们两人,已经提着刀子围了上来,那刀上鲜血淋淋,不知已砍杀了多少无辜者的性命。
“是汉人,杀了!”领头的军人一声厉喝,一个的兵士立刻举起刀砍了过来。李显一手推开了程令遐,同时自己侧身闪避,刀锋擦面而过,两缕头发随风飘落。那兵士见李显堪堪避过了这一刀,自觉在上司面前失了面子,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再次揉身扑了上来,一把沉重的大刀舞的密不透风,虎虎生风。
眼前的忽儿敕兵武功虽然不弱,可在李显看来除了臂力惊人外也不过平平。他内力虽无,可武功招数尚在,一侧身,避过第一刀的同时已从地上捡起了根树枝,尖端穿过刀式的空隙,一戳便点中了敌兵胸前的要穴檀海穴。倘若树枝上带了内力,这一下便可要了对手的性命。纵然毫无内力,李显这重重一戳也令对手身体一软,一阵闭气,缓缓的倒了下去。
周围的几个敌兵见生此变,大吼一声也纷纷举刀围了上来。李显没了轻功,无从闪避纵跃,索性以逸待劳,站在原地不动,只是右手中的树枝不断晃动,速度虽然不快,却招招直指对手刀法中的破绽之处。围攻者只觉一根树枝在周身大穴来回晃动,如影随形,始终摆脱不开,只能一边用忽儿敕语高声怒骂着,一边绕着李显来回奔跑,却无法接近他近身。这样来回奔上几圈,加上大刀分量沉重,体力大减,喝骂声渐低,刀法也随之逐渐呆涩起来,破绽越来越多。
李显知道时机已到,暴喝一声,长枝代剑,伸展猿臂,几招之间便将围攻的敌兵一一点倒。
看着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忽儿敕兵,李显常常舒了口气,好险,还好没有遇上真正的高手。该死的楚逸岚,若不是他废了自己的武功,区区几个夷蛮士兵,何需对付的如此艰难,险象环生!
他扔下树枝,正要招呼程令遐继续赶路,身后却突然传来了鼓掌声。
枝影摇曳,月黑风高,四下喊杀声,哭叫声不绝于耳。于此时传来的鼓掌声是何其的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