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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归人 page 26 作者:严沁

  “韦思烈,你听着,你再不开门我用斧头劈开它,你以为躲在里面就行了?”她尖叫。

  “叶小姐——”管理员也追上来。

  “滚开,你管不着我的事!”她是火上加油,认定了思烈串通了管理员骗她。“开门,姓韦的!”

  门拍得砰砰碰碰,里面还是一片沉寂。那个管理员又是为难,又是着急,又是不安,对着这不讲理的女明星摇头叹息。

  对面那家人的大门开了,门边站着一位好有教养,好斯文的中年妇人,她显然也认得芝儿。

  “哦——叶小姐,你找韦先生吗?”那妇人说:“我刚才买药回来时,正碰到他和一位小姐出去,他们不在家!”

  芝儿半信半疑地住手,无论如何,她不能在这样一位太太面前失态,她压抑住心中怒火,却也无法使声音更缓和、更客气、更礼貌。

  “你知道他们去哪里?”芝儿问得莫名其妙。

  “这就不太清楚了,”那妇人微笑,风度好极了——十年后的李颖会是这样子吗?“不过我听见他们提到阳明山,或者去阳明山看樱花了!”

  芝儿再吸一口气,相信了。阳明山就对了,不是看樱花,是回李颖的娘家!

  “谢谢!”芝儿转身走进电梯。

  阳明山又怎样?她叶芝儿可不怕!今天一定要找着思烈,这个决定是不能改变的,刀山油锅也要去,何况一个小小阳明山!

  ☆☆☆

  一而再地找不到思烈,已令她的怒火像一个吹满了的气球,一碰就会爆。上了阳明山,她毫不犹豫地直闯李颖家,死死地按住电铃不放,把那慌张失措前来开门的女佣阿英推开几呎远。

  “找谁——小姐,你找谁?”阿英吃惊地追上去,莫非闯进了一个女疯子?

  “韦思烈,李颖,你们出来,”芝儿边走边嚷,怒火已使她忘却礼貌,失去理智。“你们避不开,躲不掉的,我叶芝儿岂能轻易放过你们?出来!”

  冲进客厅,遇见的不是她想像中的面孔,而是李颖那位和善的母亲。

  “哦——叶小姐,”李颖母亲诧异又不安地望住芝儿。“你有事?”

  “我找人!”芝儿沉着铁青的脸。“你让韦思烈和李颖出来,他们躲不掉的!”

  李颖母亲皱皱眉,神色变了。

  “他们不在这儿,他们没有来过!”她严肃地说。神色中有不满、有责怪的意味。

  “骗人,他们明明回来了!”芝儿口不择言,她根本忘了面对的是谁,她一开始就认定了思烈是有意避开她,怒火使她不顾一切。

  “他们若回来,我一定会知道,”李颖母亲虽然生气,却仍有分寸。“我没有理由也不会骗你!”

  “他们明明回来这儿,”芝儿蛮不讲理。“躲着算什么?能躲一辈子吗?”

  李颖母亲再皱眉,这个芝儿实在太过分了,她根本不把对方当长辈,出言不逊地。

  “我相信他们绝不是要躲避的人,”母亲说:“他们的事虽然令我生气和失望,但他们绝不是躲避的人!”

  “不躲避就让他们出来!”芝儿可是一不做二不休?“韦思烈,李颖,你们见不得人吗?你们出来!”

  李颖的母亲气坏了,何曾见过这么蛮不讲理,这么没有教养的女孩子?偏偏李颖和她扯上关系,偏偏——唉!这是命中注定的不幸吗?

  “请不要叫嚷,李颖父亲不舒服,在房里休息!”母亲逼得提出警告。

  “我不理那么多,你让他们出来我就不叫,”芝儿是疯了。“再不出来我就去搜!”

  “你——你——”母亲脑袋发晕,耳朵里嗡嗡作响,双腿发软,摇晃几下终于坐倒沙发上。

  “我怎么样?”芝儿悍然说:“我没有去抢人丈夫,我没有偷偷摸摸和人同居,我是正大光明的韦太太,难道我没有资格找丈夫?”

  “你——”李颖母亲几乎气得昏倒。

  “别指着我,你管教不好自己女儿,你该反省反省,指着我有什么用?”芝儿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她已不再是叶芝儿,而是个泼妇,是个妒妇。

  “我——”李颖母亲脑色惨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说得对,叶芝儿小姐,”一个苍老、沉着的声音加进来,李颖生病的父亲不知何时出来了,他沉着脸,痛心地说:“我们没能好好管教女儿,你有理由,有资格来侮辱我们,责骂我们,是我们错!”

  泼辣的芝儿也呆住了,她没想到李颖父亲真是生病在家,(她以为李颖母亲骗她,她根本不相信任何人!)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真的,她反而被镇慑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情形我们并不清楚,但李颖不顾一切和韦思烈同居就是错,我们也不能原谅他们,”父亲沉重地说:“你有资格责骂我们,但你要相信一件事,自李颖拿着箱子走出这个家,就没有再回来过,她不会回来,因为我说过,只要走出去就不准再回来!”

  “你——”芝儿心中开始不安,开始后悔,刚才她是太冒失,太鲁莽,太冲动了。

  “她没有再回来过!”李颖父亲脸色沉痛,却是极有威严。“跟了韦思烈,她不再是我们的女儿!”

  “我——”芝儿惭愧地退后两步,她今天失仪,失态,也自取其辱。

  “你没有错!”父亲冷静地说:“错的是我们,错的是李颖,你骂得对!”

  “我——”这一刻,芝儿真是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她表现得像个波妇,对方却是个谦谦君子,她——唉!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对不起,我——抱歉!”

  眼泪涌上了眼眶,她转头就往外跑。她内心有善良的一面,然而,大多数时候她控制不了自己情绪,控制不了自己的妒忌,控制不了心中交织的爱恨。

  冲出玄关,泪眼中——她看见了两个人,这不正是她苦苦找寻的思烈、李颖?他们是回来了,却比她来得迟,她辱骂了李颖父母,感觉上,受辱的是她自己!

  默默静立的两人显然听见了刚才屋子里人的对话,至少听见了大部分。她看见了李颖的满面泪痕,看见思烈的满脸冰霜,满脸愤恨,她心中一阵难以形容的紊乱不安,什么话也没说地冲过他们,冲出大门。

  她苦苦地找寻了他们大半天,见到他们却是无话可说,她——哎!也是矛盾,也是矛盾!

  爱恨都有代价,他们三个都付出了代价,是吧?

  ☆☆☆

  公路上没有计程车,芝儿只能站在路边等着,她心中急于离开此地,她是觉得羞惭不安,偏偏就连公路局车也没有。

  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她竟怕见思烈,李颖了。

  怕见——却也是要见,人生就是这么奇妙,追寻不着,避也避不开。思烈伴着李颖走出园子——李颖父亲说过不准再回来,她不敢进玄关,是吗?为了思烈,李颖竟放弃了父母?放弃了家?这是真的,她亲眼目睹的,李颖放弃了家!

  他们出来了,会——怎么对待她?骂她?打她?不,他们什么都没有做,甚至没有望她一眼,沉默着相偕转入园子后面的小路,一下子消失了踪影。

  园子后面的小径——芝儿记起了,李颖家园子后面的小路是山坡梯田间的阡陌,可直通山下,非常美丽,幽静。三年前,当她还是思烈学生时,他曾带她来过,曾指给她看,并告诉她,小路的尽头就是李颖的家——三年前,一开始就注定她输的,他的目的一直是李颖,小路的尽头就是李颖的家,就是李颖的家——

  啊!《陌上归人》,再见归人于这小路上,是了,是了,李颖有在山坡小路散步的习惯,他们一定重逢于此,就像小说中的那一段情节——

  《陌上归人》中的女主角并不真正快乐,李颖不快乐吗?她得到了思烈和思烈全部的感情啊!她为什么不快乐呢?她不是写着爱无反顾吗?她仍不快乐?

  然而——芝儿拥有思烈时,又可曾真正快乐过?这其间——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妥?她们都爱思烈,为什么却不能真正快乐?为什么?

  或者——思烈本身不是个快乐的人?

  公路局车带来一阵沙尘,停在她面前。她抓住门边扶手跳了上去,一刹那间,车尾又扬起尘土,往山下疾驶而去,李颖的家和那山坡上的小路都离她远了,更远了——

  她心中忽然涌起一抹奇怪的意念,人生的事是不是该顺其自然,像地球自转,公转,像日月的转换,季节的变换,也该像钟表的运行,要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的人生道路,会不会平坦,顺利易行些?会不会?

  ☆☆☆

  思烈和李颖沉默着一直从山上走下山脚。思烈紧紧地注视着李颖,她失去这些日子来始终绽开在脸上的笑容,父亲斩钉截铁的话已使她没有再强装笑脸的必要,跟思烈去就不准再回家,谁还能笑得出呢?

  思烈心中疼痛着,内疚着,他是那样的粗心大意,得到李颖的狂喜使他根本忘了其他事,他甚至没看出她的笑容勉强和夸张。“不同意也不谅解”,他以为这只是一句话,就像李颖写在小说里的话一样的不真实,也没有严重性,但是——怎样的不同意也不谅解哦!为了要他心中更踏实,平稳,她几乎失去了父母!

  走到山脚下,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她抬头看他一眼,展开一个好淡也好无奈地无言微笑。

  “我一直不知道,我好抱歉!”他说。嘴里说抱歉,心中却明白,这不是抱歉两个字能补偿、挽回的。

  “他们不会永远如此,”李颖说得似乎很有信心,他却在她眼中看到悲哀。“我到底是他们惟一的女儿!”

  “那天你回来的事你一个字也没提过,让我知道——至少可以替你分担一些!”他真诚地说。

  她摇摇头,再摇摇头,她是善体人意的。

  “为了我,你的烦恼还不够多吗?父亲正在气头上的话不必当真,就算他不认我,我仍是他的女儿!”她微笑。

  “可是你太委屈了!”他叹息。他那黑白分明的眸中也有了黯然之色。

  难道他们真是不蒙祝福的一对?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两个字,从采没有!”她加强了语气。“你是个永不令人感到委屈的男人!”

  “李颖——”他激动地握牢了她的手。

  “爸和妈妈都是很专一,很重感情的人,他们互相间的感情几十年如一日,好得令人羡慕!”她仰望着他。“以他们自己来比你,当然免不了有点误会,好在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来改变他们的观点!”

  “是的,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来改变他们,”思烈被鼓励了,他又有了信心。

  “那么,我们现在回去吧!”她深情地一笑。

  原来他们的汽车停在山脚下,他们是爬山上去的,所以去得早却到得迟,被芝儿抢先了。

  上了汽车,他没有立刻发动。

  “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提到芝儿,他就愤怒。

  “她在学校和家里找不到你,一定有人说了这儿,她做事只凭意气,只凭冲动!”李颖很了解。

  “太不像话了,怎能找到你家去?”他慢慢地。

  “爸爸对她承认错误,思烈,我们是有些不对!”她是相当公平。

  “我一定要给你名正言顺,我马上通知律师把离婚证书交给她,至少在你父母面前有交待!”他立刻开动汽车,飞也似的驶向台北。

  “交待只是形式,不是最重要的!”她说。

  他明白她指什么,芝儿不可能罢休的。

  “最低限度表示我的决心!”他说。

  “那么你去办事,送我去翠玲那儿!”她说。

  “翠玲——她不再对我有成见吧?”他稚气地。

  “重要的只是我,不是任何人!”她嫣然一笑。

  她是坚强的女孩子,不久前在玄关外还泪流满面,这么短时间就能克服了,她是坚强的。

  “重要的是你!”他再说一次,摇摇头,无奈地笑了,“我是不是越来越像个六神无主的无头苍蝇?”

  “多可怕的形容词,我怎能常伴一只无头苍蝇?”她抗议地嚷起来。

  “我比不上你!”他由衷地说:“你真的是敢爱敢恨,义无反顾!”

  “爱无反顾!”她纠正他。“因为我吃过不敢爱,不敢恨的亏,我怕那种无形的折磨!”

  “永远不会再有了!”他拍拍她,是一个允诺。

  他们相视微笑,一个允诺也是一个希望,是将来的希望带给他们信心的,是吗?将来的希望!

  车停在翠玲家的大厦外,他握住了她的手不放。

  “不要让任何人的任何话动摇了你的决心!”他认真地。

  “当我是什么人?又当翠玲是什么人?”她不依地皱眉。“我们才十二岁?”

  他摇摇头,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等我,办完事我来接你!”他说。

  “好!你若不来,我等到地老天荒!”她开着玩笑下车。

  ☆☆☆

  汽车开走,她才慢慢走进大厦,乘电梯到翠玲的家。

  开门的正是翠玲,她带着一脸的意外和惊喜。

  “李颖?你居然还会想到我?”翠玲怪叫。

  “这么大声,不怕吵醒你那个当大任的儿子?”李颖打趣着。

  “刚睡醒,护士在给他洗澡!”生了孩子的翠玲更是胖胖的越来越富泰了。

  “医生的儿子是不同,护士来洗澡!”李颖笑。

  “没办法,我不敢洗,看见儿子软软的小身体我就心慌,就怕弄损弄伤了他什么,真是不敢动手!”翠玲说:“喂!李颖,你不是真心诚意来看我吧?”

  “我是路过,顺便坐一下,马上就走的,行了吧?”李颖白她一眼。“连你也变得这么小心眼了!”

  翠玲不响,一本正经地,很关切地端详她。

  “过一种新的生活,你快乐吗?”翠玲问。

  “感情上百分之一百满足,心里也踏实,安定了!”李颖思索一阵。“当然,某一些事情是很遗憾的!”

  “芝儿?你父母?”翠玲是了解的。

  李颖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微微一笑。

  “人生原是没有十全十美!”她说。

  “所谓十全十美也不过是种——怎么说呢?尺度?”翠玲似在自语。“如果把希望、向往的尺度放低些,也容易接近十全十美,对不对?”

  “我想你对,”李颖微笑。“人往往是贪婪的,要求越来越高,达不到目的就失去了快乐!”

  “你是说你目前并不快乐?”翠玲凝视她。

  “翠玲,我们还是谈谈你儿子吧!”李颖支开话题,她显然不愿再提自己的事。

  翠玲皱眉,沉默着好半天都不语。

  “怎么?不想谈儿子?”李颖打趣。

  “李颖,如果你目前并不快乐,你何必要坚持这么下去?”翠玲是直言无忌的。“我总觉得你得不偿失!”

  “感情上的事哪谈得与失?”她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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