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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归人 page 21 作者:严沁

  “少良,你千万别以为我别有用心,相信我,刚才我说的一切全是真心的!”她说。

  真心话——然而芝儿真是全无企图?

  ☆☆☆

  无论如何,李颖的外表看来依然冷静如恒,内心里,她真是被芝儿所做所为、所言所行影响了。她一直在矛盾、争战着,她有权争取幸福、抓牢爱情,然而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又伤了人,应该吗?值得吗?

  她不想把内心的矛盾、争战泄露出来,于是在思烈面前,她变得沉默,更沉默了。

  思烈什么也不问,他眼中却是了解的光芒,他实在太了解李颖,就像他了解自己一样,他们都有相同的一点——可以说优点,也可以说是缺点。那是太善良,那是心不够狠,这是他们的致命伤吧!

  星期天,当思烈来到李颖家中,友觉除了开门的女佣之外,只有李颖独自守在书房里。

  李颖的神情很特别,眼睛有丝红肿,睡眠不足?或是哭过?地上有一个小小的瓷盆,里面是一堆烧得焦黑的纸灰,她——做了些什么?烧了些什么?

  “怎么一个人在家?”他把视线从瓷盆中收回,坐在她那张躺椅上。

  “爸和妈到士林做礼拜了!”她看他一眼。

  “最近你一直没去教堂?”他说。

  “进了教堂心灵不平安。那种感觉很不好受!”她说。

  “抱歉!”他凝视着她。

  他知道她为什么心灵不平安,她也知道他为什么抱歉,他们实在已是心灵相通,灵魂相接,有的时候,言语根本是多余!

  两人之间有一阵短暂的沉默,李颖把玩着一把透明可爱的拆信刀,思烈则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他们的沉默并不显得僵硬,而是和谐、温柔,是一种经过提炼,经过了沉淀之后的气氛。

  “烧了什么?”他忽然问。这原是他一进门就想问的,已忍了许久,他已经深切的了解,若要得到幸福,他和李颖都得学习忍耐。

  “试写了一段稿,不满意,烧了!”她淡淡地。

  “写的是结局?”他眼中光芒一闪。

  她不置可否地笑一笑,思烈实在太懂得她了。

  “写了一个悲伤结局,是吗?”他再问。他不能不问,因为他明白,这本《陌上旧人》的结局,对他们是重要的,那意味着李颖的决定。

  “我实在不擅长写悲伤的故事,自己陪着掉眼泪,”她摇摇头。她眼眶的那丝红肿果然是哭泣。“生气起来,一把火就烧了它!”

  “烧得好!”他有些微地激动。“你不烧我也要烧!”

  “以前从来没烧过稿子,我不是林戴玉型的人,”她很飘忽地笑。“写不好的顶多撕碎、扔掉,今天——我是常常受心理作用所影响!”

  “不烧了它心里会有阴影!”他了解地。

  “我很不喜欢现在的自己,”她摇摇头。“我觉得根本不是原来的我了!”

  “你原已不可能再是原来的你,因为我!”他说。非常斩钉截铁地肯定。

  她看他一眼,放下手中的拆信刀。

  “思烈,我觉得很累,我真想休息!”她说。

  “你可以休息,但不能改变心意,”他认真地说:“你休息,让我来应付所有的事!”

  “有事需要你应付吗?”她问。

  “目前没有,”他困惑地摇头。“自从芝儿出院后,我半个月都没见到她了!”

  李颖犹豫了一阵,终于慢慢说:

  “她曾来过我这儿!”

  “什么?”思烈呆怔一下,立刻冲到她面前,用力抓住她的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什么时候?”

  “半个月前,她出院的那一天——”李颖摇摇头。“她来——也没说什么,我不想影响你!”

  “她根本没安好心,”思烈愤怒的。“现在又死缠潘少良,我真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少良?”她也意外。“你怎么知道?”

  “我有时在‘鸿霖’午餐。那儿离他医院近,他也常去,我们碰到过!”他说。

  “她找少良也未必有什么坏心!”李颖说。

  “但是——但是——”思烈涨红了脸。

  “名义上她还是你太太,是吗?”她笑了。“那么名义上你也是她的丈夫,你却总来我这儿!”

  “这——怎么一样呢?”他悻悻地。

  “怎么不一样呢?州官、百姓要放火也没什么不同,是不是?”李颖笑。“公平一点!”

  “不,我对你是真心诚意,她找少良——分明只是做给别人看!”他很固执。

  “少良怎么说?”她说。

  “只说芝儿找他,其他的我不想听!”他孩子气地。

  “这是少良和芝儿的事,只要少良不反对、不拒绝,你何必管这么多呢?”她冷静地。

  “既然这样,我可以去申请离婚!”他忽然说。

  李颖皱皱眉,几乎是脱口而出地说:

  “这不是令你下决心的好借口!”

  思烈凝视她半晌,脸上的激动、愤怒都渐渐褪去。

  “我在自欺欺人,是吗?”他自嘲地。

  “你说过,我们要忍耐、等待,你的信心呢?”她温柔地对他微笑。

  他用力握着她的手,他不能相信,他那么爱李颖,难道她不该属于他?上帝不会这么残忍吧!

  “我已经打听了办出国手续的事,”他忽然说:“我当然没有问题,我有那边的聘书,而且是美国护照,但是你——需要先有一张证书!”

  “证书?哦——”她明白了,但——那是不可能的。她需要一张结婚证书,才能跟他一起办手续走,是吗?

  “当然,目前不可能,但我已约好了一个律师,我要询问可有其他可行的办法?”他说。

  “不要勉强!”她说。

  “什么话?我们要走就一起走,要不一起留下,”他断然地说:“我绝不会留下你!”

  “我可以等,真的!你的事业却不该耽误!”她理智地。

  “不——好吧!我们暂且不谈这烦人的问题!”他拉她起身。“我们出去散散步!”

  “外面冷吗?”她掠一掠头发,姿势优雅。

  “不冷,春天都快来了呢!”他拥着她往外走。

  他们很自然地转入后山坡下的阡陌小路,散步嘛!总是这儿,这条小路似乎对他们有特殊意义。

  “记得你三年前第一次来这儿吗?”她忽然问。春天的脚步虽近了,寒意仍然料峭,她整个缩在他的臂弯里。

  “记得!”他点点头。“我记得每一件发生在我生命之中的事!”

  “那个时候你对芝儿好紧张,”她笑,带着丝捉弄的味儿。“你们吵架,芝儿一怒就冲来我家,你立刻就找上门来,我记得你是一口气从山脚下跑上来的!”

  他笑,只是笑,非常特别,非常难懂地笑。

  “笑什么?难道不是?”她仰望他。

  “你和芝儿不是好朋友,我们吵架她为什么要来你家?”他不答反问。

  “为什么?你们不正在山脚下吗?”她不明白。

  “我们是在山脚下,”他回忆着。“我告诉她,那是你家,她听了不高兴,就吵了起来!”

  “哦——”她明白了,原来吵架是为她?芝儿吃醋了。“你怎么知道是我家?你又没来过!”

  “芝儿也这么问我!”他笑得神秘。

  “你怎么回答?”她盯着他。

  “我说看见你走进去过!”他捏一捏她的手臂。“其实那次我追上来——也不因为芝儿,我想见见你!”

  “你这人真阴险,芝儿和我都上了你的当!”她抗议地嚷起来。

  “别说阴险,我是自尊心太重,太骄傲、太好强,偏偏又遇上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你,我们是活该受苦!”他摇头。“那个时候我常常开着车跟在你坐的公路局车后面,偷偷地目送你回家,看你一眼也是好的,就是不肯表示,我也说不出是种什么心理!”

  “你当然希望我也像其他女孩子一样讨好你、巴结你啦!”她故意地。

  “我知道你不会,把你杀了你也不会讨好、巴结我。”他说:“就算我讨好、巴结你,你也未必理会!”

  “倒是很了解我嘛!”她笑了,很开心地。

  “我知道,我若来约会你,你最可能的回答就是一巴掌,对不对?”他也笑。

  “我不会打人,但我一定不理你,还会看不起你!”她皱皱鼻子,好俏。

  “但是第二次——就是我这次回国,跟在你后面上山,你并没有不理我!”他说。

  “当时该不理你的,否则今天也不会这么烦了!”她开玩笑地。

  “李颖,”他停下来,把她转过来面对他。“告诉我,你是不是后悔了?”

  他是严肃的、慎重的、认真的,他不拿他们之间的事开玩笑,他很紧张。

  “你怎么总对我没有信心?”她皱眉。

  “我是对自己没有信心!”他垂下头。

  “思烈——”她叫。酸酸的感觉直往鼻子里冒。“我们实在蠢,我们总在折磨自己!”

  他甩一甩头,实在——也不必为这事纠缠不清,他们能在一起已是最大的快乐,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呢?

  “走,我们一直走下山,看谁走得快!”他再一次拥住她。“输的人要受罚!”

  “罚什么?”她吸吸鼻子,展开笑脸。

  “罚我每天写两篇小楷!”他说。

  “哦,你在练字?”她意外地。

  “练字——能令人心平气和,忍力、耐力都倍增,”他说,“我的缺点很多,我在设法慢慢改正,我不要将来你受委屈!”

  缺点——李颖立刻想到芝儿说他邪,说他有其他的许多女人,在美国。

  “你的缺点不会令我委屈,恐怕会令我伤心吧?”她笑着说。女人就是女人,这方面总是忍不往的。

  “伤心?”他看她一眼,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李颖,我可以伤天下人,伤我自己,绝不伤你,相信我!”

  “原谅我的小心眼儿,好吗?”她还是笑。

  “有一些事我以后会告诉你,现在讲——很难以启齿。”他有些脸红,脸红的人邪吗?

  “我也不一定想知道,”她拍拍他的手。“我允许你保有自己的一点秘密。”

  “不是秘密,是——事实上,结婚几个月后,我和芝儿就分房而居了。”他皱着眉说。

  “哦——哦——”

  原来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那么如果真有一些女人——也不能怪他。真的。也不能怪他!

  “有些事——我不想解释,也不能解释,”他脸红了。“不过——我发誓,在台湾——没有!”

  “不要说了,我相信你,不要说了!”她用手指捂住他的嘴唇。“我能——了解,真的!”

  “我知道芝儿拿这些做攻击我的武器!”他叹一口气。“对她——我已完全无话可说了!”

  “我们以后再也不说她!”李颖觉得不安,她不该把这件事拿出来说的。

  “不说她,她这个人仍在,而那些事——的的确确发生过,我不想隐瞒!”他说。很内疚地。

  “思烈,思烈,相信我,这件事绝不损我心目中的你,真的。我们不要看过去,只看将来!”她急切地。

  “将来——”他皱皱眉,立刻舒展。“是,是,我们只看将来,我们要握牢将来,我们要支配将来!”他为什么皱眉,为什么说得一句比一句大声?难道他对将来依然没有把握?没有信心?他们的将来——他们会有将来吗?

  第八章

  一个通宵,李颖只写了五千字,她写得那样痛苦,那样艰难,没法写下去的故事硬要逼出来,那种滋味是她开始写作以来第一次尝到。她不能不写,报纸副刊主编打电话来,她已没有存稿了,今天不交就只有明天脱稿,这是最损职业道德的事,她只能勉强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凑出采,凑足了五千字,暂时可以应付几天,望一望窗外,天已亮了。

  可能写得太痛苦,她竟无丝毫睡意、倦意,过度兴奋的大脑使她觉得,她还有力量去打一场篮球。收拾好书桌,把五千字稿子封在信封里,考虑一秒钟,自己走一趟台北吧!让大脑冷静下来,或者她回来时能好好睡一觉。

  她去洗脸,又自己做了早餐吃,换了一条牛仔裤出来,竟若无其事地那样挨了通宵?她只穿了件白衬衫,外面披一件深蓝的粗灯芯绒外套,非常的清爽、干净。

  时间还早,她坐在客厅看早报,她故意避开了副刊,只看社会新闻版。她不想看《陌上归人》,更不想看娱乐版,在这个时候,她不想有任何一丝影响她情绪的消息。

  母亲起床了,父亲也进了浴室,她仍坐着看报。

  “颖颖!你是没睡呢?或是早起?”母亲意外地。“吃过早餐了吗?”

  “你猜呢?妈妈,”李颖微笑。“外面下了一夜的雨,好像逼着我写悲剧似的!”

  “下雨和你写稿有什么关系?”母亲摇头。“我叫阿英给你送稿,你睡一下吧!”

  “我如果不去做半天苦力,我怕打死也睡不着!”李颖说:“我自己送稿,我必须劳动一下!”

  “支持得住吗?”母亲关心地。

  “我又不是豆腐做的!”李颖笑。

  “挨通宵总是不好,你还是白天写稿吧!我希望你生活正常!”母亲说。

  “除非不写稿,否则正常不起来,硬性规定白天写稿,岂不谋杀我的灵感?我怎能写出神来之笔?”李颖在开玩笑。

  “熬一个通宵真是几天也补不回来!”母亲说。

  “我才二十五岁,妈!”李颖摇头。

  “你不怕看起来像三十五岁那么老?”母亲说。

  “担心什么?我又不靠这张脸卖钱,就算我看起来像四十五、五十五,我还是李颖,读者对我不会改变的!”她半开玩笑地说。

  “好吧!你快去快回,送完稿就好回来睡觉,听见没有?”母亲吩咐。

  “我若不回来会有电话!”李颖站起来,顺手拿了把伞。

  “又去思烈那儿?”母亲问。

  “他要上课!”李颖摇头。“我或者去看看翠玲和她的宝贝儿子方大任!”

  “下一次去不行吗?你一夜没睡啊!”母亲叹息。她也知道多说无益,李颖从小就我行我素,决定了的事绝对不可能改变。

  “我会爱惜自己的!”李颖作一个奇怪的、顽皮的笑脸。“我是栋梁之才,Country  needs  me!”

  “你这孩子!”母亲无可奈何地摇头。

  ☆☆☆

  送稿是很悠闲、很快乐的事,因为稿子写完了才有得送,有一种工作完成之后的轻松。

  “五千字!”她用信封打自己手掌,跳上一班公路局车。

  公路局的车总是开得很慢,不像台北市区里的公共汽车,飞车党似的抢时间。公路局车大概因为是长途车吧?有一种风尘仆仆、任重道远的模样,另有一种特殊味道。

  那样摇摇晃晃的到了台北,李颖居然没有睡着,不过也有从摇篮下来的感觉。

  不敢再挤公共汽车了,换了计程车直奔报馆。

  这个时候是不可能见着主编的,那个当李颖是女儿的风趣主编曾说过,他总得黄昏时才“粉墨登场”。她把稿子交给收发室,就离开报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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