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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归人 page 19 作者:严沁

  “或者该说我连累你?”她疲乏地笑了。已是深夜,她已奔波、折腾了一天。“她恨的是我!”

  “是你、是我,有什么分别?”他苦笑。“我们总得共同来应付!”

  坐上小小的“保时捷”,他没有立刻发动引擎。

  “以前在美国,她的那些男朋友——真是伤害过你?”她忍不住好奇地问。

  “说男朋友是文雅,该说是情夫,”他眼中掠过一抹屈辱。“有一天我回家,竟然也碰到——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这么羞辱我,我受不了,除了分居,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我是男人,我必须在社会立足啊!”

  她心中一阵颤抖,天下男人怕都受不了这侮辱吧?芝儿既然爱他,何必这么做呢?是报复他不爱她?然而报复是一把两面锋利的刀,伤人又伤己!

  她伸出依然冰冷的手,紧紧地握住他的。她在心中告诉自己,她要用全心的爱去抚平他的伤口,抹去他的屈辱,她一定要这么做!

  “过去就是过去,结束就是结束,也别想了!”她柔声说:“我们只看前面,是不是?”

  “是的!”他长长透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李颖,你可知道,我现在全身发软,连开车的力量也没有!”

  “你——”她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休息一阵会好,”他摇头。“我的力量随着全身的怒火,一起发泄了!”

  “你不必发这么大的脾气!”她温柔地靠在他胸前。“你该是很沉得住气的人!”

  “你不明白,你们——包括方同文、潘少良,都会以为我太过分、太冷酷、不绝情,不该那样对待芝儿,”他无奈地说:“我最了解她,她要达到破坏我们的目的,她会不择手段,所有的一切全是她在耍手段!”

  “伤害自己也是手段?这未免牺牲太大!”她摇头。“我无论如何做不出,也难以相信!”

  “你一定要相信!”他正色说:“芝儿不同于普通人,她真是什么都做得出!”

  “你说得对,避开是惟一的方法!”她闭上眼睛。

  身心两方面都疲倦了,累了,让她就在他胸前休息吧!她再不想移动,她只求驻足!经过了芝儿,她似乎已经历了大海中的惊涛骇浪,思烈不是黄金海岸,但思烈的小小港湾刚好可容纳她的小船,让她就此——泊岸吧!她真的累了!

  “不,我开始觉得,避开不是好办法,”他说得那么奇怪。“芝儿那样的人要强硬对付才行!”

  “你狠下心了?”她轻笑。

  “我不想也不能失去你!”他拥紧她,温柔地吻她额头、吻她鼻尖、吻她带笑的唇。

  “可是我不喜欢两败俱伤,”她抬起头。“我们避开吧!”

  他凝望着她,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

  “你知道吗?”他说得那么奇怪。“当你在笑时,你的嘴唇是甜的!”

  “你也会不正经?”她坐直了。

  “真话!你在笑时嘴唇是甜的!”他一本正经地说。

  “哪有这样的事?”她又笑了。

  他再吻她,深深、重重、长长、久久地吻她。小小车厢里一下子充满了柔情蜜意,随怒火发泄掉了的力气又悄悄的回到身上。他拥得她那么紧,他吻得她那么重、那么长、那么久,直到他们不能喘气,直到他们几乎窒息。

  他放开她,那黑眸中跳动着火焰,燃烧着惊心动魄的光芒。他漂亮得毫无瑕疵的脸上有一抹奇异的、令人心跳加速的神色,他的喘息一下又一下地加重了、变浊了,他——突然,他用力咬一下嘴唇,打开车门跳下车,狠狠地吸了几口清新空气,然后——他慢慢平静,慢慢恢复正常了。

  他再上车,立刻发动引擎,半分钟也不停留地朝阳明山疾驰而去。

  “太晚了,我送你回家!”他说。他不敢看她。

  “思烈——”她伸出已变得温暖的手,缓缓抱住他的手臂。刚才那一刻他的异常情形她是了解的。她是个二十五岁的女作家,她知道他是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他有正常男人的欲念,他压抑住了,因为爱她,因为尊重她,他是值得爱的男人,男人中的男人。

  “我们该是光明正大的!”他说。

  光明正大,是的,他们是的!光明正大。

  第七章

  经过一整夜的考虑,李颖决定到医院去看芝儿。不论芝儿对她的成见多深,恨意多浓,她觉得自己仍然该去一趟。

  在念书时,在做同学时,她和芝儿就从来不是真正的朋友,没有真正接近过,一种难以解释的敌意一直存在她们之间,那敌意也不全因为思烈,或者——她们是两个不该碰面、不该相识的人吧,敌意是与生俱来的!

  她从梯田散步回来,立刻就赶去台北。已九点多钟,相信芝儿已经醒了,清晨的时间大家的情绪都比较平静,也许她们可以心平气和、开诚布公地谈一点话。

  她没有通知任何人,她甚至不想让思烈知道,直接走到芝儿的病房。

  她已经决定用最真诚、坦白的态度面对芝儿,所以毫不犹豫地就敲响房门。过了一阵,里面没有回音,芝儿没醒?那个特别护士呢?不可能也睡着了吧?再敲两下,她轻轻推门进去,令她意外的是病房里根本没有人,床上整整齐齐,病房里干干净净的。芝儿呢?

  她很吃惊,很担心,芝儿不会在半夜里想不开又伤害自己吧?她人呢?听同文说至少也得住三天医院,她人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转身走出病房,看见匆匆而过的一个护士。

  “小姐,请问这间病房的病人呢?”李颖问。

  “你说叶芝儿?她一早就出院了!”护士打量一下李颖。“方同文大夫替她签的字!”

  “哦——谢谢!”李颖透一口气。原来是出院了,可是——只休息了一夜就可以出院吗?同文怎么肯签字?“方同文现在可在医院?”

  “可能不在,昨夜他是夜班!”护士摇头。

  谢过那和气的护士,李颖匆匆找到一个公用电话,她想从同文那儿知道一些芝儿的消息。

  接电话的是翠玲,她把声音压得很低。

  “李颖?什么事?同文刚上床,他昨夜是大夜班!”她轻声细气地。“你不写稿吗?”

  “我在医院,她们说芝儿出院了!”李颖说。

  “是,同文说她坚持要走,你知道她的脾气啦,”翠玲说:“反正伤口也不太深,同文只好签字放人!”

  “我本来想看看她,跟她谈谈的!”李颖说。

  “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翠玲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你怎么突然婆婆妈妈起来?还妇人之仁呢!”

  “你不了解,芝儿的内心也许真的痛苦!”李颖说。

  “那又怎么样?总不能把韦思烈还给她,”翠玲笑起来。“韦思烈是人,不是东西,不是物品!”

  “我——不是这意思,”李颖叹一口气。“或者我异想天开。我总觉得我们三个之间可以寻求一种谅解!”

  ”哎,哎,我说李颖,你省省心吧!”翠玲小声嚷。“叶芝儿那个人——算了,我不劝你,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你难道不明白她昨夜想自杀是故意做给你们看的?”

  思烈也这么讲,芝儿故意做给他们看的,但是——她始终认为芝儿内心痛苦,芝儿矛盾,芝儿绝非故意,伤害自己难道不痛?

  “我回家去好好想想,我们以后再谈,别吵醒了同文!”李颖放下话筒。

  她不明白自己,她应该敌视芝儿的,但是她不但不恨,而且越来越同情,这是翠玲说的妇人之仁吗?

  她走出医院,坐计程车回家,一路上都在想,她对芝儿可是妇人之仁?可是妇人之仁?她一直觉得,爱情该是甜美、温馨的,不该残忍,谁说在爱情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呢?爱情不该残忍!

  ☆☆☆

  回到阳明山,打开花园铁门,母亲已经从玄关处冲了出来。母亲是斯文笃定的,她那么紧张、匆忙,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颖颖,你去了哪里?”母亲朝屋子里望望。“真急死我,叶芝儿来了!”

  “芝儿?”李颖深感意外,难道芝儿出院是为了找她?难道她和芝儿有相同的心意想谈一谈?想寻求谅解?

  “颖颖,”母亲担心地。“叶芝儿的样子很可怕,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手腕上还绑着纱布,我看——”

  “放心,妈妈,不会有事的!”李颖微笑着安慰母亲,她不想说出芝儿昨夜的事,以免更吓着母亲。“我知道芝儿要来,我们约好的!”

  “哦——你们约好的!”母亲果然信了。

  匆匆走上玄关,背后的母亲已从走廊的一端离开。李颖吸一口气,才慢慢走进客厅。

  芝儿木然坐在那儿,苍白着一张脸,嘴唇也发青、发紫,眼睛却是浮肿的。

  “芝儿——”李颖心中恻然,又有说不出的歉疚。“我到医院去看你,谁知你却来我家了!”

  芝儿漠然看她一眼,没有生气,没有光芒,也没有生命的一眼。

  “我来比较好!”她冷淡地。

  “是——”李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摸不清芝儿的来意。但——无论如何,芝儿是个牺牲品,芝儿无辜,爱情害了她。

  “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芝儿这一刻是绝对冷静的,她的声音无爱也无恨。“我只是想,我该来,该见一见你,该和你谈一谈!”

  “是,我也这么想!”李颖吸一口气。芝儿该是失败者。是昨夜自杀的弱者,然而芝儿有一种气势,压得她似乎连呼吸也困难。

  “昨夜我出了丑!”芝儿冷冷地自嘲。“叶芝儿居然会割腕自杀?谁会相信呢?当然是叶芝儿故作姿态,有意为难人啦!叶芝儿杀人也不会自杀!”

  “芝儿——”李颖的声言哽住了。“你绝对不是故意的,我刚才还对翠玲说,我相信你心中难受,这样的事——芝儿,我好抱歉!”

  “你有什么好抱歉的?”芝儿看她一眼,还是冷冷淡淡,一点生气也没有。“我所做的一切决不因为你,我不喜欢你是事实,虽然你还刺激不了我!”

  李颖呆怔一下,突然醒悟到芝儿和她有相同的骄傲,骄傲的女孩子宁愿死也不愿承认失败。

  “你知道我不喜欢你什么?李颖,”芝儿飘忽地笑起来。“你把爱恨都藏在心里,情愿自己痛苦,这算什么呢?一把两面都锋利的刀,伤人又伤己?我讨厌你的故作矜持和骄傲,我讨厌你的自以为超然,你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女孩子,为什么要做得与众不同?”

  李颖的背脊发凉,脸庞慢慢变白,芝儿每一句话都好像打在她心上。她是芝儿说的那样的女孩吗?她是吗?那她岂不是很虚伪?很做作?很令人受不了?她是那样的人吗?她开始流冷汗。

  “当然,你有你的优点、长处、才华,大多数的人都能接受你、喜欢你,包括思烈,但不是我!”芝儿再说。脸上开始有一丝怪异的红。”我从来不喜欢你,你该知道不因为思烈,没有思烈之前我一样不喜欢你,我无法接受你的作风,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辛苦,觉得累,李颖,知道吗?你使我疲倦!”

  “我该怎么说呢?抱歉?”李颖摇摇头。她使芝儿疲倦?这话怎么说?

  “不必,你的抱歉不能使我更快乐,说了岂非多余?”芝儿漠然地笑。

  “芝儿,我在想——”李颖的话顿住了,她突然发觉,说这样的话适合吗?

  “想什么?事到如今,也不必吞吞吐吐了!”芝儿说。

  “是,”李颖看她一眼,非常诚恳地。“我在想——或者我们之间可以寻求一点谅解!”

  “谅解?”芝儿夸张地笑起来,脸上肌肉却纹风不动,非常怪异。“为什么要寻求谅解?我们之间有误解吗?”

  “我——”李颖语塞了。她在芝儿面前从来都是占上风的,无论在言语,行动上,这一次——是因为内疚?因为歉然?因为自觉不能再理直气壮?

  “就算有误解,也不是对我,而是对思烈!”芝儿再说:“这些日子,你能真正了解他吗?”

  “我想——我能!”李颖说。一种不能肯定的感觉在心中扩大,她真正了解思烈吗?

  “能?”芝儿嘲弄地笑了。“他是个出色的教授?一个情圣?一个完美的男人?”

  “他有他的优点,当然,人是有缺点的!”李颖说。

  “我不想破坏你心中的思烈形象。但他绝不是你所想像的。”芝儿说:“而且——只看外表并非真正的他!”

  “你说得对!”李颖吸一口气。

  芝儿真正的意思是什么?不想破坏思烈?事实上,她是在这么做。

  “你知道吗?李颖,”芝儿的笑容变得很暖昧。“思烈在美国也有些女人,信不信由你,你若想要证实,可以告诉他是我说的!”

  “芝儿——”一阵极端的厌恶涌上来,芝儿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无论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好处?

  “我很抱歉,但我必须说,”芝儿冷冷地笑。“韦思烈不像你那本《陌上归人》中那样纯情,他很风流,很花,他对女人不是你想像中那么挑剔,那么专一,你不要被自己的想像欺骗了!”

  芝儿不说思烈欺骗她,说她被自己的想像欺骗,芝儿实在聪明。

  芝儿到底是怎样的人呢?她看似简单却那么复杂,李颖不愿相信她在耍手段,偏偏她又像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李颖开始发觉——她实在一点也不了解芝儿,更无法从她的言行中看出一丝真相。

  那么,李颖的内疚、歉意岂不多余?因为她完全猜不透芝儿的意图——芝儿有意图吗?

  “任何人都可能被自己的想像欺骗,”一下子李颖就心平气和,就冷静了。她不必对芝儿低声下气,步步退让的,她做错了什么呢?“不过我认为被自己欺骗倒不是坏事,如果这欺骗能令我快乐!”

  芝儿皱起眉头,好半天都没有说话。她不明白李颖的态度为什么会在一刹那间改变,李颖不是一直看来不安和内疚吗?她是不能明白!

  “没名没份的,你也打算跟他一辈子?”芝儿冷硬地。

  “这其实并不是困扰我们的问题,你也知道,”李颖摇摇头。“芝儿,思烈其实也不是你想像中的人!”

  “我并没有想像。我真正的了解他,我亲眼目睹他的所作所为,”芝儿提高了声音,她怎么了?开始沉不住气?“我和他共同生活了两年!”

  “你能故意做一些事给他看,他也可能故意做一些事给你看!”李颖淡淡地笑。

  “他故意做给我看?你真天真!”芝儿夸张地。

  “事实上,你们共同生活的两年只是在不停地伤害对方又伤害自己,这是我旁观者的看法!”李颖说。

  “错了,”芝儿扬一扬头,很倔强,很骄傲,但是掩不往眼中那丝被人看穿、看透的狼狈。“我叶芝儿做的事只为自己快乐,这不伤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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