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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归人 page 18 作者:严沁

  “后来呢?”她也笑。似乎——下午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后来恨自己,恨自己有眼无珠!”他开玩笑。

  “这样的话不像你说的!”她轻咬着唇。

  “我该说怎样的话?”他反问。

  “沉默!”她笑。“你沉默的时候更有气势、气度,你不需要说话,不需要笑!”

  “我总要表达我的意思,不说话怎么行?”他问。

  “你的眼睛!”她认真地。“我不喜欢多话的男人,我喜欢眼睛有征服力量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有这种征服力量!”他摇头。

  “不只征服力量,还很——惊心动魄!”她又笑了。

  “这是你小说中的字眼!”他说。

  “我的小说就是我,我投入了我的感情、个性、思想、行为,”她用夸张的语气说:“我写小说,等于慢慢在解剖自己,终有一天会尸骨全无!”

  “用了可怕的形容词,尸骨全无!”他摇头。“看你小说的人岂不心惊肉跳!”

  “你会吗?”她反问。

  “你将怎么安排我?在结束的时候!”他问。

  “我觉得现在写得太痛苦,一个我无法安排结局的故事。”她摇摇头,”所以我想在这个时候把自己抽出采,冷眼旁观的去处理情节!”

  “那怎么行?这原本是真实的故事!”他反对。

  “从现在开始虚构后半部,”她考虑着。“我不想把它写得和真实生活一模一样,我不想再引起更多好奇、更多的议论纷纷!”

  “你想过怎么安排虚构的故事吗?”他问。

  “想过!”她立刻说。“我有几种不同的安排。”

  “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吗?”他问。

  “不能,写文章时我绝对主观,我不希望任何人影响我!”她肯定地。

  “可是我不希望你安排不圆满的结局!”他说。

  “你不明白,缺陷美的结局反而更能令人回味!”她说:“圆满结束,也不过换来读者一声‘啊!团圆了’我不喜欢!”

  “很残忍!”他不同意。“为了达到令人回味、回肠荡气的目的,不惜牺牲你笔下的男女主角?”

  “不是刻意如此安排,我希望——更合乎人性,更理智的安排一切,”她笑着。“才子佳人式的现在没有人要看了!”

  “才子佳人,你和我吗?”他开玩笑。

  “韦思烈,油腔滑调已使你失去风格、气质,”她小声叫。“我快受不了你!”

  “你脸上的冰霜不是也溶化了?”他说。

  “没有人能永远冰封自己!”她说:“当合适的阳光射过来时,它自然就溶化了!”

  “合适的阳光!”他重复着这句话。

  “回去吧!现在外面只有合适的月光!”她笑。

  “再陪我一会儿,”他不动。“明天第三节才有课!”

  “贪心!”她轻拍他的手臂,整个人倚在上面。

  “我只对一个人贪心!”他看着她。

  “你不怕贪心过度会有反效果?”她问。

  “反效果?”他呆怔一下。“会吗?”

  她一直注视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看见他呆怔、疑虑,她立刻后悔那么说了。

  “我是开玩笑!”她轻轻地笑。“思烈,有一次在信陵,你说——你不如我想像中的正经,是什么意思?”

  “你要知道?”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皱皱眉,忽然之间退缩,害怕了,她害怕了他说出令她受不了的话,她何必追究以前的一句话呢?她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小心眼了呢?

  “不,不必说了,”她摇头又摆手。“我不侵犯你的私生活,我会让你保有一部分自我,一部分秘密!”

  “很明理啊!”他嘴角有淡淡促狭的笑意。“你信不信我在信陵钓小妞儿?”

  “本领不小呢!”她不上当。“你怎么自我介绍?台大的客座教授?”

  “不,武打片的龙虎武师!”他终于笑出声。

  “我的天!亏你想得出,”她嚷。“有你这样的武师?什么人才有资格当男主角?”

  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在静夜里是那么惊人。李颖跳起来,大步冲出去接听,这个时候,无论是谁打来的电话,那铃声就已够令人心惊肉跳。

  “喂——”李颖只喂了一声。

  “李颖吗?韦思烈在不在你那儿?”是翠玲焦急的声音。“芝儿出事了,在同文他们医院!”

  “出事——什么事?”李颖的心直往下沉,今天不是个好日子。“现在呢?有没有危险?”

  “我——也不太清楚,”翠玲说得有些吞吞吐吐,“是潘少良送她去医院的,她喝醉了酒,用打碎的酒瓶伤害自己——韦思烈在你那儿吗?”

  “在——为什么?”李颖的心脏几乎跳出口腔。

  “芝儿大吵大闹,打了安眠针,她依然哭喊韦思烈的名字——李颖,他们希望思烈去医院一趟!”翠玲为难地。

  “好!我马上让他去!”李颖说:“再见!翠玲!”

  放下电话,她看见沉默地站在一边的思烈,从他的神色看得出,他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该去的,思烈!”她理智地。

  “我们一起去!”他坚决地说。他不能不去,却又不想惹起李颖的误会,他们才经过了一个小小波折。“你不去我也不去!”

  “但是——她叫的是你,我——怕刺激她!”李颖说。她垂下头,心里也不禁奇怪,事情——怎么全凑巧在今天发生了呢?是芝儿的刻意安排?

  “我们一起去,你在病房门口等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的固执和不妥协真是无与伦比。

  “会有帮助吗?我去?”她犹豫着。

  “会的!我要你看见每一件事的进行,”他肯定地说:“猜疑会是我们的致命伤!”

  “好!我去!”她转身进去拿一件外套,随他走出去。

  “保时捷”像箭般的驶向台北,在车上他们都沉默,芝儿似乎步步紧逼,软硬兼施了,是不是?芝儿会在酒后伤害自己——她还会做出什么?

  “芝儿——为什么这样做呢?”她轻轻叹一口气。

  他皱皱眉,猛然将车子刹停在路边。

  “李颖,你不要上了她的当。”他几乎是在吼叫,他整张脸都涨红了。“她最终的目的是不放过我!”

  她摇摇头,再摇摇头,冰冷的手轻轻放在他手上。

  “但是伤害自己也是要有勇气的!”她说。

  然而那勇气是因为爱?恨?妒?他们却说不出了!

  ☆☆☆

  到达医院,找到芝儿的病房,在走廊上就能听见芝儿的哭叫声。她不是打了安眠针吗?她怎么没有睡着?

  走近了,看见正推门而出的方同文,同文一眼见到思烈,好像见到了救星。

  “思烈,你来了就好,艺儿闹得好凶,我们都没有办法!”同文一个劲儿地摇头苦笑。

  “她没有打安眠针?”思烈满脸怒意,强自压抑着。

  “她喝了不少酒,不敢打安眠针,怕有意外,”同文还是摇头。“少良在里面,他被搞惨了!”

  “是怎么回事?伤在哪里?”李颖问。

  “她——好像受了点刺激,”同文着思烈一眼,立刻转开视线。“她突然找到少良家去,一进门就喝酒,喝了酒就胡言乱语,又哭又笑。后来又呕吐,少良进浴室替她拿热手巾,她就突然打碎酒瓶。割伤了自己的手腕!”

  “割腕?”李颖机灵灵地抖了一下。

  思烈皱眉,他知道李颖被吓坏了,他用手轻轻拥往她,要她镇定。

  “好在伤口并不太深,却也流了不少血!”同文只有摇头的份。“少良没办法,立刻送她来医院,我正好值班,替她止血包扎,她却哭闹不止,这样下去——对她身体会有损,我们只好找你来!”

  “她一直在哭闹什么?”李颖小声问。

  同文歉然地摊开双手,好为难地说:

  “她骂思烈,又骂你,然后哭叫着要见思烈,”同文说:“我看——思烈,你一个人进去一下吧!”

  思烈犹豫一下,他不能不进去,无论在哪一方面来讲,他都该进去一趟。他的脸色又难看,又愤怒,又厌恶,却又是那样无可奈何。

  “你等我,李颖!你答应一直等到我出来!”他郑重地、严肃地对李颖说。

  “我等你!”她点点头。这一刻,她觉得芝儿太过分了,思烈真可怜。“我一直等到你出来!”

  “你放心,我陪李颖!”同文说。

  思烈感激地看同文一眼。

  “李颖对我比任何人、任何事都重要,”思烈无比地严肃。“我不能让误会在我们之间产生,你一定要陪她在这儿,我要她听见每一句话!”

  “你进去吧!思烈!”李颖鼻子酸酸的。思烈这样的男人说这样的话,怎样的分量哦!“我不会误会!”

  “我不想冒险!”思烈重重握一下李颖的手,凝望一阵李颖小巧、精致的脸儿,这才咬紧牙推门进去。立刻,病房里的哭闹声静止了,像变魔术一样。

  “思烈——”芝儿带哭意的声音。

  “你不要再闹了,行吗?”思烈是愤怒的,他绝不留余地的吼着。“你以为这么做会有用?”

  “不,思烈——”芝儿哭了。看不见她的人,却听得出她是真正伤心。“我——我——”

  “不要在我面前假惺惺,”思烈的怒气全发泄出来了。“你是做给谁看呢?我告诉你,无论你怎么做,没有用!”

  “思烈,冷静些,”是少良在一边劝着。“你最好劝她安静下来,休息,否则怕她伤口进裂!”

  “她会很爱惜自己,你放心!”思烈冷硬地。“她的目的只是要闹得鸡犬不宁,让全台北市的人都知道!”

  “不,不,思烈,我不是故意的,”芝儿还是哭,哭得非常地令人不忍。芝儿是会哭的女人吗?“我——喝醉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我——只知道如果这么做,会——很痛快,我——喝醉了!”

  “下次再喝醉,再弄伤自己,请不要再找我,”思烈不留余地地说:“你倒很会选地方,潘少良是医生,你明知他会救你,不是吗?”

  “思烈——”少良又为难、又尴尬。

  “我——不会再麻烦你!”芝地忽然不哭了,声言也硬朗一些。“但是——下午你就那么扔下我一个人走了?我替你尽心尽力打扫屋子,李颖一来,你就头也不回的走了,似乎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存在似的,我——不甘心!”

  李颖在门外不安地移动一下,芝儿说到她了。

  “我没有要求你来替我打扫屋子,是你自己来的,”思烈厌恶地。“我有行动自由!”

  “我知道,整个晚上你陪着她,是不是?你一直在她家,你们——你们——我哪一点不如她?你说——你说——”芝儿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莫名其妙,无理取闹!”思烈不耐烦地。“我们已经分居,我有权选择朋友!”

  “你可以选任何人,为什么是李颖?”芝儿哭叫。“为什么是她?为什么?”

  “你一定要知道原因?”思烈冷冷地问。

  “你——思烈——”芝儿拼命在喘息,她怎么了?

  “叶小姐——你何必呢?”少良叹息。“已经过去的事,你为什么不让大家都好过些呢?”

  “他们好过,我呢?为什么没有人替我想想?”芝儿说。

  “你有你的前途,你也有许多朋友,不是吗?”少良放柔了声音。“李颖——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样!”

  “你当然帮她,我知道你也喜欢李颖!”芝儿像疯狗乱咬人。“可是李颖不要你,李颖心里只有他——韦思烈!”

  提起李颖,她的声音里竟充满那么多、那么浓、那么强烈的恨意。

  “我们相爱,这原是正大光明的!”思烈忍无可忍地。

  “正大光明?哈!正大光明!”芝儿哭完又笑,她已接近崩溃了。“那么我呢?我算什么?偷偷摸摸的黑市夫人?正大光明哦!”

  “芝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思烈怒吼。他的声音原已低沉,这怒吼——像一声闷雷,轰得芝儿一阵清醒。

  “我——我——”芝儿被镇住了。

  “你好好休息,不要再吵闹了,医院里别的病人要休息!”思烈沉声说:“等你好了,我来接你出院!”

  “但是——你别走,你留在这儿陪我,好吗?”芝儿柔声请求着。

  “不行!”思烈断然拒绝,“你若害怕,我替你请特别护士,我不留下!”

  “不要特别护士,你陪我,思烈,你陪我,好不好?我一定不吵闹了!”芝儿请求着。

  “不——”思烈绝不动摇。“少良,你替她安排一个特别护士,这儿所有的费用,我都会负责!”

  “思烈——”芝儿简直是哀求。

  “你若不想明天报纸上头条新闻登你自杀——你就安静休息,”思烈漠然说:“在美国你可以闹得天翻地覆,外国人不认识你,在台北——你自己检点些!”

  “你——”芝儿呆住了。

  “我们俩谁也不欠谁的,你认为我伤害你,对不起你,同样的,你也做过伤害我,对不起我的事,”思烈冷然说:“我今天这么做,我绝不内疚,也决不过分,你自己心里很明白,你我之间是绝对再也不可能的了!”

  “思烈——”芝儿还想说什么。

  “你该冷静反省一下,你不再是三岁孩子,还吵吵闹闹的闹笑话吗?”他再说。

  芝儿沉默了几秒钟。

  “你离开这儿——去哪里?”她问。

  “我送李颖回家,然后回自己的家!”他坦白地。

  “李颖——来了?”芝儿脸色大变。“她没有进来!”

  思烈摇摇头。“我走了!”

  “思烈——”芝儿急切的声音传出来。“明天——你会来看我吗?”

  “不!医院通知可以出院时,我来付钱!”他说。

  思烈走出病房,并掩上了门。

  李颖默默地靠墙站着,她脸色好特别,特别得连思烈都不懂。

  “我——回办公室了,我还有工作!”同文知趣地打个招呼,匆匆走开。

  李颖圆圆的黑眸,一直停在思烈那像打了一场仗又像做了一夜苦工的疲倦脸上。

  “我觉得——你太残忍了一些!”她终于说。轻轻地。

  “我不想让她再伤害到你我!”思烈说。

  “我不觉得伤害,我只觉得她——很可怜,”李颖轻叹。“她努力在挽回你的心,你竟然无动于衷!”

  “你怪我?”思烈皱眉。

  “至少——对她好些!”李颖摇头。“你进去之后一直在吼她,刺激她,我怕她受不了!”

  “她不是你!”思烈冷笑。“想起她在美国那样对我,我该更绝情些!”

  “思烈——”她轻声叫。“也许——我不该批评你,你有你的理由,我——只是忍不住!”

  思烈摇摇头,嘴角流露过一抹酸楚。他用手臂揽着她的肩,带她走完长长的走廊。

  “我不知道她还会耍出什么花样,肯定的,这只是开始,她不会放过我的,”他痛苦地。“使我不安的是连累你,你很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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