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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归人 page 1 作者:严沁

  第一章

  暮色四合中,李颖推开面前的稿纸,扔开似乎已粘在手上的圆珠笔,长长地透一囗气,仰头闭目地靠在椅背上,让自己慢慢由虚构的小说中回到现实。她觉得疲倦,却又有一种工作完成之后的满足感,她那总带着一丝冷漠和骄傲的精致脸儿,有一抹难得的温柔。

  足足有十分钟,她才睁开眼睛,低下头,慢慢地整理书桌上大叠凌乱的稿纸。她纤长细致的手指敏感而优雅,动作虽然不快,书桌上竟一下子就变得整齐了。她无意识地看一看小闹钟,六点半,时间对她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她想工作,她有灵感时,不论昼夜她都写作,她情绪低落时,她就什么都不做,任时间在身边溜走。

  她是个相当出名的作家,也是很受欢迎的专栏作者,二十五岁,她的成功比一般人都早,都快,她却不怎么在乎堆在眼前的名利,因为她一直在怀疑,她的兴趣是不是真在写作上?她一直想做一件事,可惜的是她一直不能真正知道,那一件事到底是什么!

  生活总是若有所憾!

  书房门轻轻在响,她头也不回地应一声,有人走进来并顺手开了灯。

  “你一定是忘了陈翠玲请客,是不是?颖颖。”是母亲,母亲似乎总能知道她在什么时候放下笔,收拾好稿纸。“约好的是七点,在她家吧?”

  “哦!翠玲生日!”李颖跳起来。她不是那种斯文、稳重型的人,她很有个性,而且个性随时跟着心情改变。“好在来得及,否则会被她骂死!”

  “她大肚子了,是不是?”母亲看一眼书桌上的稿纸。“今天一个下午写这么多?”

  “十二月生!”李颖拍拍书桌。“妈,不许任何人进书房,叫阿英也别来打扫,我怕弄乱稿子!”

  “阿英才不愿进来!”母亲笑。“去换衣服吧!”

  李颖大步回到和书房一墙之隔的卧室,随便换上一件浅米白色的真丝宽松衣裙,也不化妆,拿了皮包就出门。她是那种绝对不需要人工描绘的女孩,她清雅纤细,又相当高——五呎五吋,随便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好看,她那与众不同的气质——冷漠、骄傲中又有几分潇洒,往往还会给衣服增加色彩。

  ☆☆☆

  陈翠玲的家在四维路上,是新的大厦式住宅,虽然一切设备比古老的平房完善,李颖总认为不好住,一层层、一家家叠起来,她不喜欢有人住在她头顶上。

  翠玲的家在五楼,站在门外已经能听见屋里传出来的欢笑声,她的医生丈夫替她请了多少客人?

  李颖按铃,女佣人把她迎进去。果然有十多个男男女女,或站或坐的在聊天、谈笑。翠玲一眼望见她,拉着她那医生丈夫,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越众而出。

  “我们的大作家来了,”翠玲夸张地嚷,“喂,喂,她就是李颖,我的同学李颖!”

  几乎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李颖脸上,她很不喜欢这种介绍的方式,尤其是一些“另眼相看”的眼光,但她习惯了漠然,她只淡淡地点点头,笑一笑。

  “生日快乐,翠玲!”她吻翠玲面颊,又递上早已预备好的一份礼物。

  接着,翠发拖着她一连串的介绍着,除了几个老同学外,其他的全是翠玲的丈夫方同文的同事,那自然也都是医生了。李颖对医生十分敏感,医生的过分了解人体,常常令她不安,她只点头,她才没有兴趣记那一连串的名字。

  然后,晚餐开始,是“统一饭店”订的自助餐,有两个年轻的女侍在帮忙。李颖享了一小盘食物,找到了一个位置坐下来。写了整个下干的文章,滴水未进,现在自然是肚子饿,她也不理会旁边的人,径自吃起来。

  “我——看过你写的专栏,”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来,把李颖吓了一跳。“很有见地!”

  她皱着眉头望一望,是个正正派派的男孩子,戴一副今年流行的细边塑胶框眼镜,一个不记得名字的医生。

  “谢谢!”她只能这么说。

  “你也写小说,是不是?”那男孩又问。或者他不该说是男孩,至少他有三十二、三岁了。“前一阵子有部很卖座的电影也是你的原著改编?”

  “大概是吧!”她不喜欢跟陌生人谈自己的作品,她会有赤裸的感觉。

  “大概是吧?”男孩子笑起来,一颗显得很稚气的犬齿,使他平添不少亲切感。“为什么不肯承认?”

  “卖出去的小说我就不认账了,”她耸耸肩。“电影拍得好与坏、卖座与否和我没有关系!”

  “你很特别,很奇怪,”男孩子对她又感兴趣又好奇。“是不是女作家都是你这样的?”

  “我不认识什么女作家,”李颖吃完盘中最后一块食物。“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你自己呢?不是女作家是什么?”他笑。

  “离‘作家’还有段距离,我只是作填字游戏的学生!”李颖也笑起来,这个有颗大齿的年轻医生倒不讨厌。

  “那么我们该是开药方的机器!”他说。

  “很好的比喻,你——是谁?”她问得直率。

  “潘少良!”他很高兴。“我是外科!”

  “专门替人开肠破肚?”她问。

  “自然也能治伤风感冒!”他接过她的盘子,很自然的。“还想吃点什么?”

  “甜点好了,”她大方的。“不想吃太多,免得胖!”

  “你再胖十磅才够标准!”潘少良去了。

  “你和翠玲同学?那么你不是学文学的?”他想起了。

  “我学国际贸易!”李颖不经意的。“谁说一定要学文学的才能写文章?”

  “为什么想到要写作?”他望她,很认真的。

  严格说来,他是很有条件的男孩子,不是漂亮,却很有气度,很有修养。

  “心里有很多事情想倾吐、发泄出来,写文章该是最好的途径!”她说。

  “但是你的文章尖锐,不像发泄、倾吐。”他坦白地。

  “像什么?”她的兴趣被引起了。

  “放箭!”他笑起来。“这无形的箭有时也会伤人在不知不觉间!”

  李颖呆呆的出了一会儿神,她的文章太尖锐?伤过人吗?她自己怎么从没有这种感觉?

  “你这医生也很特别,很奇怪,”她摇摇头。“你该研究的是你的病人,不是我的文章!”

  “一个医生也不必二十四小时对着病人,他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他不在乎地笑。他有很好的口才。”我对你已经好奇了很久!”

  “什么?”她惊愕地望着他。好奇了很久?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想把她当尸体般的解剖?“你令我神经紧张,潘少良医生!”

  “可不可以不连名带姓加职业的称呼我?”他很专注地凝望她。“那使我以为是召我入急诊室的厂播!”

  “可以,潘先生!”她点点头,放下盘子。这医生颇有幽默感,对她有明显的好感,但是——她收敛了笑容,冷傲又回到脸上。

  潘少良立刻发现她脸上的变化,她不是普通的女孩子,他知道,即使只做普通朋友,她大概也不愿意。为什么呢?他拥有许多人羡慕的条件,他有好职业,好家世,好修养,他也是个绝对正派的好人,她的拒绝怎么连考虑也不需要?

  他有点僵,毕竟这是生平从未遇见过的尴尬场面。他考虑几秒钟,拿起她面前的空盘子匆匆走开,并顺手开了不远处的电视。他还要再回来,再试试,李颖是个特别的女孩子,他不想放过她,他替自己打气,有电视——场面或者会好些,至少多些谈话的题目。

  ☆☆☆

  “看电视吗?平日。”他真的又回来了,他有耐心。

  “很少!”她的视线不经意地掠过荧光屏。“你的话好怪,如果放在文章里是不通的,‘看电视吗?平日。’”

  “所以我的笔只能开药方!”他自嘲地笑。

  “还能给护工小姐写情书!”她讽刺地。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没想到李颖的话竟这般尖刻而不留余地,她也未免太小看他了吧?他可不是那种人。

  “你对医生有成见?或者看不起天下人?”他还是笑,他是男孩子,至少得保持风度。

  “不知道!”她竟然也不否认,她的目的只想把他气走,永远别再来到她面前。“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也知道,就像放箭!”

  “但是你知不知道被你射中的人会痛?他们不是箭靶!”他努力沉往气。“他们也是人!”

  她神色古怪地笑一笑。

  “你们医生对人体构造,各种器官了如指掌,你们还会对异性有兴趣,那真是难以想象!”她说。

  “你——”他深深吸一口气,他开始发觉,她是故意激怒他的,他可不上当。“你总是有这种稀奇古怪的想法?”

  “并不是稀奇古怪,”她淡淡地笑。“对一种完全没有神秘感陌上归人的东西,我提不起丝毫兴趣!”

  “这么说所有的医生都该是独身主义?”他反而笑了。

  她眉梢上扬。这个有颗犬齿的医生竟然没有被她激怒,这倒真不容易。好胜心和恶作剧的念头一起冒上来,她笑得更神秘。

  “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对做爱是否味同嚼蜡?”她压低了声音说。

  潘少良摊开双手,好半天都说不出话,只能摇头苦笑。对李颖,他是服了。

  “我不会被你激怒,被你气跑的,”他逼得摊牌。“我会很有耐心和信心,现在让我们先停战,如何?”

  李颖不置可否地笑一笑,挺着大肚子的翠玲匆匆走过来,她拥着李颖的肩坐在旁边,神色奇异地指着荧光屏的画面上。

  “你看,那不是她?”她的声音又是惊讶,又是意外,还有更多的不能置信。“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李颖的视线一接触到荧光屏上的那个“她”,脸色立刻就变了,变得连一丝血色也没有,眼睛也睁圆了。她——叶芝儿?是她吗?她怎么会在电视上出现?她不是说远在天之涯,海之角吗?她——怎么会又回到台北?

  “是不是她?”翠玲轻轻地摇晃李颖。“我也不能相信,但——实在太像了,连走路,连一举一动都像,还有她下颚的那粒痣——”

  李颖甩一甩头,仍不能使自己振作起来。看见芝儿,她的五脏六腑都被掀空了一样。如果芝儿回到台北,那——那——

  “李颖,你说会不会——”翠玲猛然住口。她发觉潘少良正诧异地望着她们。

  “喂——”屋子另一端的周筱明突然怪叫起来。她也是翠玲和李颖的大学同学。“你们看,电视上那个表演时装的模特儿可是芝儿?叶芝儿?她怎么会在台北?”

  筱明这么一叫一嚷,把李颖的思想、灵魂都给唤回来了,她的眼中迅速凝聚了一抹戒惧——是戒惧吗?然后,她的脸色变得出奇地冰冷,出奇地严肃,那一丝潇洒都已不知去向。

  是叶芝儿,谁都看得出是芝儿,她下颚上那粒痣是商标,还有那些惹火又夸张的动作,那副自以为了不起、高人一等的神情,是她,绝对是她!她回来了,那么——

  李颖发觉几个同学的视线都偷偷射在自己脸上,那些似乎带着同情又惋惜的眼光像热辣辣的迎面一掌,掴得她四分五裂,但——她必须坐得直直的,她必须有一丝微笑,她必须更自然——她做到了,她淡淡地笑起来,笑得那般自然可人,把严肃和冰冷都溶化了。

  “是叶芝儿,”她似乎不经意地说:“还不到两年,想不到她就回采了!”

  “她这枝儿、叶儿一回来,台北可就更多姿多彩了!”翠玲耸耸肩,又拍拍李颖。“一回来就上电视,是对我们这群老同学打招呼?或是示威?”

  李颖只是笑,什么也不说。因为她发现潘少良的视线长长久久停在她脸上没动过,她不能低估了这个有颗犬齿的医生,她不想给自己添加麻烦。

  翠玲和李颖是最知心的朋友,她皱皱鼻子,挺看大肚子过去把电视“啪”的一声关了,还重重地哼了一声,她那神情明显的对叶芝儿有敌意。

  “台北市就快掀起另一阵血雨腥风,等着瞧好戏吧!”翠玲说得很是幸灾乐祸。

  “血雨腥风?!”少良凝望着李颖。“那个什么枝儿!叶儿是拍武打流血片的?”

  “这是翠玲的夸张和幻想力,”李颖还是笑,却笑得辛苦。“芝儿和我们是同班同系,是系花!”

  “她是系花,你是校花?”少良半开玩笑。

  “我是一根草!”她漠然地。

  “疾风中的劲草!”他加了一句。

  “如果在疾风中。我是蒲公英,一下子就吹散了,散得连一陌上归人丝痕迹都没有!”她说。

  他沉默片刻,温厚的手掌轻轻放在她纤长的手上。

  “我有这耐性,我走遍天涯海角去替你找回失散的每一丝花瓣,”他深沉又诚挚地凝视她。“我要你完整!”

  李颖轻轻一抖,他的手掌像一块烙手的铁,他的话像一根刺心的针,她害怕地退缩了。

  “对不起,我——”她站起来,抓紧了皮包,转身抓住正在一边的翠玲。“我想回去了,我——我还有一段明天要交的稿,我得回去写,我——”

  “我送你!”潘少良不只有耐心,他还勇往直前。但是他不知道,他可能碰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我今天值夜班,也该走了!”

  翠玲看看李颖,又看看少良,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好,少良送你,反正顺便,他有车!”翠玲很高兴的。“少良,你得感谢我给你送大作家回去的光荣!”

  “要不要我报答你!”少良笑。

  ☆☆☆

  李颖和方同文及几个老同学打过招呼,匆匆走出大门。她没有坚持不要少良送,送她回家又如何?她是绝不可能接受他的,她——她——怎么说呢?除却巫山?

  少良的白色宝马二〇〇二停在楼下,她坐上汽车的时候已经绝对冷静下来。她只说了地址,就不肯再出声,一直从四维路到她家的阳明山。

  “你家园子好大,环境好静,是写作的好地方!”他由衷地说:“现在的人都流行住阳明山!”

  “不是流行,”她推门下车。“我家在这儿住了快二十年,我不是个跟潮流的人!”

  “叶芝儿是?”他盯着她看。

  她呆怔一下,用力关上车门,转身疾行。

  “你为什么不去问她?”她扔下的一句话。

  她,叶芝儿。

  ☆☆☆

  韦思烈把他那辆心爱的银灰色“保时捷”跑车停好在大厦楼下的停车场里,才抱着超级市场买来的大包食物上楼。他往在十楼,是这座大厦的最高一层,将近七十坪的房子不能算太大,他一个人住里面却也显得冷寂。

  房子是租来的,连家具、摆设都是租的。他是美国回来的客座教授,合同签的是一年,一年以后的去留未定,所以没有买房子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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