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已经对外开放了呢,就是这几天天气不好,否则的话我可以带你出去透透气,老呆在家里也不是事,不如这样吧,等到我请下假来,我们就回家一趟,好不好?奶奶看见你,一定开心死了……啊……”
睿阳忽然清醒了,他慢慢地转动着眼睛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不是钟仪家里自己的卧室吗?怎么会在这里?他最后的记忆就是自己在大雨中奔跑然后摔倒晕过去了……是谁把自己送到这里来了?
记忆一点一点地回复,令人锥心般痛苦的一幕清晰地出现在面前:夏君杰不要他了,曾经那么温柔的人,说出的话句句挖着他的心,更要命的是:他的身份被揭穿了,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只是象个耍猴的一样,跟着他的指挥棒在转动!
奶奶……钟仪说奶奶看见自己一定会很高兴……是啊,最疼自己的外婆……
他从来没有象这样近距离地打量过钟仪,她低垂着眼睛,那眉毛的弧度,笑起来上弯的嘴巴,都象及了自己的母亲,别人都是这么说的:侄女象姑,外甥象舅。
那么,他也有几分象钟仪的父亲,自己的舅舅了,由此可见,自己和钟仪也是有几分相象的了……是啊,自己和她毕竟是表兄妹,还是在同一天,几乎同一时刻出生的,血缘这东西,真是奇妙啊……
以后钟仪的孩子,会象谁呢?
自己还会有孩子吗?
夏君杰就要结婚了,他的孩子一定是象他那么英俊吧,笑起来也那么温柔……
他正胡思乱想着,发现钟仪面前的碗里忽然溅起了小小的水花。
钟仪哭了。
她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碗里:“你快点好起来吧,都几天了,发过高烧就这么不动,也不说话,好象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喂你吃你就吃,不喂你你都不知道要……睿阳,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你不要这个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高烧的后遗症里也没有这样的例子,神经科的林学长也来看过你,说是精神因素……真的吗,睿阳?你和他分手就真的不想活了吗?……我知道你听不见,我每天都对你说同样的话题,说的我都没办法了,可是你还是这个样子,我求你了,你好一点吧,起码别饿死自己……”
她哭得说不下去了,睿阳动了一下骨瘦如柴的手,轻轻地从她手里把碗接了过去。
钟仪象被雷打了一样,猛抬头呆呆地看着他,睿阳小心地把碗端起来,他的手在发抖,不过总算是把碗凑到唇边,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光了剩下的稀饭。
他放下碗,就这样一个动作,似乎就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接着,他平静地对吓得目瞪口呆的钟仪笑了笑:“我会好的……”
话是这么说,眼泪还是落了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空碗里。
“我会好的。”他象是在对自己说,又象是在对钟仪保证着什么。
钟仪惊喜交加,正要开口说话,门铃响了。
钟仪诧异地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走了出去,睿阳颤抖着抬起头,带着一点点地希望,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可怜地期盼着:会是他吗?会吗?
很快的,钟仪就回来了,看见他忽然发亮的眼睛,轻轻地说了一句:“对面的张姐来借酱油。”
睿阳眼里的光辉立刻熄灭,他默默地把头转开,凝视着窗外下个不停的雨,春天,不知不觉间,就要过去了。
钟仪过来把碗收走,轻轻地扶他躺下,睿阳机械地闭上了眼睛,好像要睡觉的样子。但是心还是那么痛,那么痛……
游戏真的结束了吗?夏君杰?我输了,那你呢?你真的就没有放一点真心在里面?
你真的没有爱过我吗?
真的吗?
钟仪好像在外间打电话,声音很轻,大概是怕吵醒自己吧?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表妹啊,虽然有那么多的缺点,又小气又市侩,穿着打扮有时俗得可笑,但是,她毕竟是可以让自己信赖的亲人啊,她就像一株长在石缝中的小草一样,在这个异乡的城市,顽强地生活着,靠着自己的力量,站稳了脚跟,不管风吹雨打,她还是按照自己的方法,继续快乐地活着,对着难得的阳光,展现自己的笑脸。
可是自己呢?自己的太阳已经再也不可能出现了,夏君杰温柔的笑容,温暖的怀抱,已经再也不可能属于自己,他就要结婚了,也许他会是一个好丈夫,对他未来的娇妻怜惜呵护,和他们的孩子一起,过着他们的生活。
也许,会有另外一个男孩代替自己的位置,在那个公寓里,享受着夏君杰家庭之外的温柔。
睿阳猛地坐了起来,他想哭,什么东西堵在心里,好像只有放开声音嚎啕才会舒服一点,可是他哭不出来,刚才掉落的泪水仿佛再也不属于自己,他哭不出来!
颤抖着手,拿过桌上的镜子,仔细地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脸,过了多长时间了?不知道……他的脸已经迅速地消瘦下去,无神的眼睛也凹陷下去了,淡色的嘴唇有些脱皮……
他的手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镜面,这样不行哪,夏君杰会心疼的,他常说,最爱看自己看见什么东西就双眼发亮的样子,好像一只看见新玩具的小狗,其实他不知道,自己只要看见他,就会兴奋得忘了一切,他就像一个高超的魔法师,把一个崭新的世界展现在自己面前,从来没有过的新鲜感觉,使自己每一分钟都能得到一个惊喜。
要喝点水润润嘴唇了,夏君杰说过他的唇型很美,他一看见就想深深地吻下去,记得当时自己立刻扑上去,勾住他的脖子,用尽自己可能表现出来的妩媚说:“那么,你就吻吧。”夏君杰没有等他说第二句,搂着他的腰,给了他一个火热的,让他忘了一切的吻。
自己的唇型很好看吗?好看也只是为了吻他一个人啊……
他呆呆地看着,忽然发现镜子里的人笑了,那么憔悴的脸,竟笑的那么甜蜜,那么快乐。
他说过,自己笑起来,带着一点点的纯真,一点点的娇纵,分外的好看。
那么,自己现在笑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他在身边,自己笑起来,又给谁看呢?
睿阳无力地把镜子扣在胸前,冰冷的感觉几乎淹没了他,一个声音疯狂地喊着夏君杰的名字,想见他!想见他!比什么时候,比什么都要渴求地想见他!
可是……不可能了,就算自己这时候死去,他也不会出现了…………
游戏已经结束,我输了……
为什么哭不出来呢?为什么呢?我好想哭一场,好像把我所有的悲伤痛苦无力都哭出来,哪怕哭出了血,哭瞎了眼睛也不要紧……我好想哭啊!
为什么眼睛还是干干的,流不出一点一滴眼泪呢?
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了,钟仪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胸口起伏着,睿阳吃了一惊,怎么了?钟仪是怎么了?出事了吗?
他无语地看着钟仪,钟仪也不说话,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
睿阳发现自己居然又笑了:“怎么了?钟仪?有话就说。”
我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吗?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吗?
“睿阳……”钟仪一开口已经带了哭腔,“刚才爸打电话来,说是……奶奶……过世了……”
看着她的脸上已经是泪流满面,睿阳虽然一点也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还是机械地说:“是吗?真是……节哀顺变吧。”
钟仪看着他的眼神变得凄凉哀伤,一边流着泪一边说:“睿阳……睿阳……我求你醒一醒吧,是奶奶……奶奶过世了啊!是我的奶奶,是你的外婆啊!你醒过来吧!我求你了!”
仿佛什么东西重重地敲在了睿阳的脑袋上,他头痛欲裂地消化着钟仪的话:奶奶……钟仪的奶奶……是自己的外婆是一直疼着自己的外婆啊!
“啊!”他发出一声几乎是凄烈的叫声,双手抱住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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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只是茫茫然地跟着钟仪,看着她利索地打包行李,买车票,拉着他的手去挤车,在拥挤的车厢里摇晃着,无数的人在眼前晃来晃去,无数的嘈杂的声音涌进耳朵里,他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唯一真实的,只有钟仪紧紧拉着他的那只手,一只并不有力,可是坚定地拉着他,始终没有放开的小手,他所有的感受,都在这只拉着他的手上。
把他从沉沦的深渊里拉出来的,成为他和外界唯一联系的,她的手……
他一直这么茫然,直到回到家里,看见门上糊着的白纸,听见震耳的哭声和回荡的哀乐,然后,就是钟仪的母亲和自己的母亲哭着从门口出来,一手一个地拉住了他们……
他才相信,这不是梦,外婆真地走了……
他痛彻心肺地叫了一声:“妈!”无助地抓紧了母亲的手,头上的白布和身上的麻衣极大地刺激着他的心,让他几乎发不出声音来:“外婆……外婆……”
平时快言快语的母亲,现在居然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是痛哭着,死死地抓着他的手:“阳阳……阳阳,进去……进去吧……”
钟仪已经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喊着奶奶奶奶一边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院子里的哭声顿时高涨,睿阳好像才明白过来,一股热热的气涌上喉咙口,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是眼泪吗?真的是眼泪吗?我终于可以哭了吗?终于可以了吗?……
再也忍不住地大叫了一声,睿阳跪倒在地上,痛哭着向院子里爬进去,外婆,我来了!我来了!你最疼的外孙子回来了!在你的八十大寿上抛开一切回到自己情人身边的不孝的外孙回来了!你听见么?你在天之灵,狠狠地惩罚我吧!我为了他,放弃了自己的前途,亲情,一切……可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把我甩了……狠狠地,伤了我的心……
上天在惩罚我吗?我连您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吗?那么疼我的外婆,希望我得到幸福的外婆……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连您都失去了……
连我的最后一个避风港,都失去了……
正中间悬挂的外婆的遗照,慈祥的眼睛注视着他,睿阳下意识地伸手向胸前摸去,摸了个空才意识到外婆给自己的翡翠玉坠已经丢在夏君杰那里了,自己在他的怀抱里迷失了心,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放弃了,那最后的一天,和外婆的最后一面,还记得外婆对自己笑着说:“我一个老太婆了,还盼什么呢,只要你们好,我就什么都满足了……”
外婆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阳阳,在外面不容易,你也要保重啊……”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外婆……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得到幸福……我连您,最疼我的人,都失去了。
他撕心裂肺地哭着,像是要把所有的所有的悲伤,所有的痛苦委屈不甘,全都哭出来,在这世间曾经是最疼爱自己的人灵前,把自己的心赤裸裸地剥出来,让所有的伤口,所有的鲜血都曝露在她面前……
外婆,我回来了……您看见了吗?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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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上的人这些天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钟家阿婆的丧事,也算是喜丧了,几乎是每一家都收到了寿碗,也几乎每一家都去了人吊唁。
他们说:老年人真是有福啊,活了八十年,什么样的风波都经历过了,撑过了那些动荡的岁月,儿子女儿在镇上也算是说得上话的人了,各个小家庭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可是都过着和美的小日子,没有出什么让大家看不起的丑事,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比什么不好呢?第三代里面,还有两个在大城市工作的孩子,孙女儿是医生,不用说了,做梦都梦不来的好工作,女孩子能这么出息真是羡慕死了周围的邻居,外孙子在什么公司里工作,清清秀秀的男孩子,拿那么多的钱也一点不张狂,上次钟家阿婆做寿,一下子就出手八万,好孝顺啊,这次回来奔丧,从门口一直哭着跪爬到里面,抓住灵桌死都不放手,多少人来劝都不管用,直到哭得昏过去,真不枉了钟家阿婆从小像亲孙子一样地疼他。这样心实的男孩子,谁家的姑娘嫁了他,可真是好福气。
这些话,睿阳是听不见的,这些天他一直守在灵前,以前以为干涸的泪水在此时竟然有永远流不完的样子,什么时候只要抬头一看见外婆的遗照,泪水就会不由自主地滚出来,他没有去擦,就让眼泪这么流淌着。
按照规矩,他是外孙子,本来可以不必日夜守在灵前,可是他自动地和钟仪一样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的垫子上,连母亲都过来劝他回去歇歇,他只是倔强地摇着头,一步也不离开。
他不是没看见身边钟仪忧虑的眼神,母亲担心的样子,可是他没办法,只有身体上的痛苦才能解脱他心灵的撕裂,为了外婆,为了夏君杰……为了爱自己的人,为了自己爱的人……
终于有一天,深夜里,表哥们过来换班,让他和钟仪去后面歇歇,他死也不肯,还是跪在原地,钟仪没办法,只好留在原地陪他。
寂静的夜里,只听见身边钟仪的呼吸声,和蜡烛燃烧的声音,风吹动着白色的幔帐,整个家里,都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外婆还是那么慈祥的笑着,看着他们。
“我说,”钟仪用哭过之后沙哑的嗓子说,并不看着他,“你没事吧?”
睿阳默然地摇着头,稍微挪动了一下跪的发麻的膝盖。
“可是……睿阳,你真的没事吗?”钟仪还是不放心地问,“看见你这么哭……我很担心。”
“不用……”睿阳终于转过脸看着她,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但是没了起初的呆滞和木然,柔和地看着她,“谢谢你,钟仪,我一直想对你说,谢谢。”
钟仪撇了撇嘴巴:“我受宠若惊呢,自己人,说这些干什么。”
睿阳望向燃烧的蜡烛,轻声地说:“我早想说了,钟仪,从小我们就在一起长大,你是最了解我的,后来,我痴迷地爱上了他,也只有你,一直听着我的胡言乱语……后来的事,你也一起和我承担着,包括……最后的后果……”
他垂下了头:“真是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许……永远都站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