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京城里,不晓得的人才少了!”老叫化嚷着。“姚老爷子也真是的,不想要嘛,对沟里不就得了?害死人啦!阿彩整整躲了一个月,舍不得丢却也怕得要死!”
“所以,珠子还在她那里?”张铁心问着。
“……在那里,可昨夜也有人来问过阿彩。阿彩说要卖了,可不晓得现在还在不在?”
“谁来问过?”
“……不晓得,那时我刚睡醒,他就到了。阿彩正回来分饭,就让他搭讪上了。”
“男的女的?”张铁心问着。
“男的……还挺高的,年纪跟他差不多大。”老叫化指着张铁心身后的杨怀仁。
瞧见了张铁心转过来的怀疑目光,杨怀仁连忙澄清着。“不是我。”
“我又没说是你。我远远瞧去,那人的身高恰好过门楣,不会撞上的。”
闻言,张铁心缓缓站了起来。
“晓得他们约在哪里?什么时候?”
“……就在今夜,城里最东南角的破屋子。”
“张公子?”杨怀仁连忙喊着。
张铁心一语不发地往前掠去,迅如流星。
施展着轻功、跟着那身淡青色的衣裳,杨怀仁跟得实在有些吃力。
“我没空等你,跟丢了就回姚府等我。”前方,张铁心清清冷冷的声音传了来。
东南角的破屋子里,果然有着一点小小的、昏暗的烛火。
年老的女叫化子搓着手,站在了蜡烛旁,偶尔地四处张望着。
还没到?倚着窗户,张铁心屏着气息。
过了没有多久,脚步声就近了。张铁心猛然回过了头,然而,却只是迟来的杨怀仁。
看着张铁心,杨怀仁只是笑着。
瞪了 一眼,张铁心继续守着他的窗口。而杨怀仁则是站在了他的身后,看着屋外。
屋影幢幢,月光黯淡,每阵风过,都仿佛有人影闪过似的。
一刻、两刻,一个时辰……张铁心就有如塑像般,就连一动都没有动。只是,长发还是会微微飘着,严肃的脸庞仿佛是冰冷的石块雕成的。
他不动,杨怀仁也不动。知识,提起了神,因为,他听见里脚步声。
足足等了要有一个时辰,老妇正试着点上另一枝残烛,一个男人就缓缓走了过来。
没有施展轻功,没有可以放轻步伐,没有放轻气息,也没有蒙着面。只是,面无表情地走来,脚步轻飘飘的,仿佛只是在夜里巡行的鬼差。
等到近了,杨怀仁有些愕然。
那人,不就是当日告别的沈家公子?
那张铁心……
杨怀仁转过了头,看向张铁心。张铁心的脸色已经惨白,就连双手,也有了微微的颤抖。
杨怀仁连忙握住了张铁心的手臂,试图安抚他激动的情绪。然而张铁心只是睁大了双眼瞪着沈家公子,一双手握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第七章
“银票呢?”老妇见到了青年,连忙就是跑了向前。“银票呢?”
“我准备好了,十两一张。”从怀里取出了一叠银票,青年低声说着。“珠子呢?”
“我藏在了屋里,等会儿我收了银票你再去找。”老妇连忙说着。
有这种交易吗?青年似乎有些无奈地笑着了。
然而,眼前的老妇也许一辈子也只拿过铜钱吧。顶多买过包子充饥,也难怪不懂了。
“一百两真的够?”青年低声说着。“不多拿一点,以后的日子可能难走。”
“阿弥陀佛,够了够了。”老妇连忙接过了银票,用着发颤的手往自己怀里揣着。
“就……就在屋子后头的佛像,把断了的头拿下来,就藏在身体里。”老妇说了以后,又往四处看了看,才继续跟青年说着。“我可跟你说过啦,这是田环河要的东西,以后有什么闪失别找我。”
“我知道。”青年微微笑着。
而此时,杨怀仁才发觉到青年的脸色其实非常的差。当日一见,如果只是失意,今日看来,仿佛就是才刚大病过一场。
自己紧紧握着的手臂似乎放松了下来,杨怀仁低头瞧了张铁心一眼。
张铁心似乎也注意到了青年的脸色。察觉到了杨怀仁的目光,张铁心也是带有些迟疑地看向了杨怀仁。
杨怀仁摇了摇头。
张铁心也是低垂了目光,仿佛陷入了沉思。
‘咳咳……’轻轻的咳嗽声在屋里响了起。
老妇已经连忙离开了破屋子,而青年则是低头咳了两声之后,才缓缓走向了屋子后头。
杨怀仁已经放开了张铁心的手,然而张铁心的脚是停在原地的。
“不过去?”杨怀仁低声问着。
“……不对啊。”张铁心看着杨怀仁,带着很深很深的疑惑,以及一点点的不安。
“……什么不对……快!张公子!”话才问到了一半,杨怀仁眼角就瞄见了一道黑影往屋子喉头窜了去!
施展了轻功,杨怀仁连忙掠了过去。不远的地方,有着一尊半毁的佛像。沈家公子拿着佛像断去的头,弯下了身、正往佛像躯干里头探去。
“沈公子!当心!”
眼见已然救不及,杨怀仁高声喊着。
这一喊,让沈家公子诧异地回过了头。
然而,黑影人来得太快。沈家公子才刚回头,黑影人就出了掌!
不好!
杨怀仁心中一跳,怎奈还差上了三丈之遥!
“住手!”
后来先至,一把长剑凌厉破空而去。掠过杨怀仁身旁,张铁心直取敌背要害,要逼得黑影人舍去攻势!
然而,已经太近了。
砰。
沈家公子直觉地就是伸手与黑影人对上了一掌,接着笔直向后飞了去,重重撞上了墙。
等到落了地,右手撑着身体,左手捂着自己胸口,沈家公子不断剧烈地咳着。咳到了最后,尽管用着左手掌捂着嘴,黑血还是不断从口中以及指缝涌了出来。
而黑影人一击之后就趁着回击之力在空中翻上了一圈。
张铁心一剑刺空,一招燕还巢,便又击向了黑影人。
黑影人瞧了瞧他,才刚要出手,杨怀仁就已然赶到,一双铁掌登时施展了开来。
回过了身,避开了杨怀仁正面的力道,黑影人沉稳地对着招。杨怀仁的武功虽说染不上是奇招异式,然而每一掌、每一拳,却是扎扎实实。每一步踏下的脚印,都深陷土中整整一寸有余。
虎虎生风,应当是相当费力的打法,然而掌变拳、拳变掌,尽管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结实的力道,三十几招下来,依旧灵活有如最初。
晓得遇上了对手,黑影人收敛了眼神,凝神以对。正面是杨怀仁,有如铜墙铁壁。侧面是张铁心,剑影重重、寒气逼人。
二对一,走上了一百多招,黑影人以一当二,尽管避重就轻,气息也渐渐乱了。
杨怀仁心中正打量着对手的武功来历。另一方面,沈家公子的剧咳声却也渐渐停了。
当沈家公子合上了眼睛、倒在了地上,张铁心也仓皇地回过了头。
无意间见到了张铁心脸上的表情,杨怀仁心中更是剧烈一震。
那是恐惧以及绝望的神色。绝不简单。
机不可失!
黑影人趁着空隙,原地一记扫堂腿,竟然就踢飞了铜制的佛像。
发着耀眼光芒的明珠随着这一踢之力,与佛像的断手同时飞到了空中。
杨怀仁不自觉地看向了那颗闪耀的珠子。光彩逼人,仿佛是落在了凡尘的流星。七彩流光,璀璨夺目,何其的稀世珍宝!目光奇高的田环河会看上它,一点都不令人意外。
伸出了手,黑影人抄过明珠,就往暗夜窜了去。
杨怀仁本要追去,然而,察觉到身后张铁心并没有跟随,也是有些担心地回过了头去。
长剑随手扔在了地上,张铁心连忙奔到了沈家公子身旁。将沈家公子扶起的手,不断抖着。
放心不下张铁心,杨怀仁也走了过来,蹲在了他们两人身旁担心地看着。
沈家公子的脸庞苍白得仿佛已经失去了生命,嘴角,也有着暗褐色的血渍。双眼轻轻闭着,背上靠着张铁心的手臂,手脚只是无力地垂在了地上,就连头颅也是向张铁心的胸口倒了下去。
“你来这儿做什么!说啊!”张铁心对着沈家公子喊着。
然而,沈家公子没有回答。只是气若游丝地,好久好久,才微微动了一下胸膛。
“张公子,我们先带沈公子回姚府吧。”杨怀仁低声劝着。
“他如果不是田环河,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如果是田环河,现在为什么这个样子!”张铁心喊着。
“张公子……”
“天……天啊……”紧紧抱住了沈家公子,张铁心低声喊着。“天啊……”
● ● ●
女乞丐阿彩的尸体已经找到了。
就在城里,离之前的破屋子没有多远。只是因为被随手扔进了大沟底,所以众人耗了好大的工夫才打捞了起来。尸体已经有点发臭。京城衙门的总捕头让画师画了肖像,一边找着她的亲人,一边也问起了乞丐寮里的口供。
“听得张捕头来了京城,可不晓得张捕头现在人在不在?”衙门的总捕头笑了开。“真要是田环河犯案,可就得要大大借重张捕头了。”
“……他在姚府陪人,我想他不会来了。”杨怀仁轻叹着。
“啊……沈公子对吧?不晓得沈公子现在伤势如何?”
“……心脉没断,不过……伤很重,还没醒过。”
“从昨晚到现在?”看了看当头的烈日,总捕头眯起了眼。“要有四、五个时辰了吧。”
● ● ●
一回姚府,杨怀仁就去探视沈昊白了。
才刚走近房间,就瞧见了还是坐在地上静静等着的张铁心。
看了脸色依旧苍白的张铁心,杨怀仁蹲在他面前,柔声问着了。
“张公子要不要先去休息?”
然而,张铁心只是摇了摇头。
“……一有结果我就去叫你,好吗?”杨怀仁劝着。
然而,张铁心还是只有摇着头。
“姚老爷子?”
一进了沈公子的房里,便见到了姚家老爷。姚家老爷正为沈公子把着脉,一见到杨怀仁,便是微微点着头。
“……他没事了吧?”杨怀仁问着。
“死不了,这孩子命大。”姚家老爷低声说着。“虽说之前曾害风寒,又遭突击,然而内力甚强,伤不了心脉。”
“……多亏姚老爷子在。”杨怀仁低声说着。
“这路上,是你为他护住心脉的?”
“……是。可不晓得有无弄巧成拙?”
“……蝴蝶山庄其名不虚。”放下了沈昊白的手,姚老爷子低声说着。“如果不是你撑到了老夫来,这孩子还得躺上个半年。”
“……这就好。”杨怀仁安慰地说着。
“……外头那孩子……”姚老爷子低声问了起。
“……我会好声相劝。”
“不简单。”姚老爷子苍老的声音在房里微微响着。“久闻张铁心冷血绝情,没想过会有今天。”
“姚老爷子说他没事了,张公子。伤虽重,不过他熬过去了。”从房里走了出来,略略弯下了腰,杨怀仁温柔地说着。
然而,张铁心却只是依旧抱着膝盖,坐在了沈家公子的房前。像是看着前方的地上,也像是没有在看着什么。就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等着。
“姚老爷子已经修信一封送下了南方,等沈公子家人来了,就能护送他回去静养。”
“……嗯。”张铁心闭起了眼睛,只是应了一声。
曾经他还以为他要哭了。杨怀仁看着张铁心,表情柔和。不管是抱沈昊白回姚府,还是在房外等着的这几个时辰,他还以为他终究会痛哭失声呢。
然而,张铁心就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别难过,人没事就好。田环河还等着我们的张大捕头去抓,张捕头可不能倒了下去。”杨怀仁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轻声说着。
“我想不起来了……”然而,张铁心只是低声说着。“我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什么?”杨怀仁柔声问着。
“我该记得的。他年纪多大了,他是男是女。他的身形打扮、他使用的兵器、他的武功招式、他说话的语调跟内容,他是使右手的呢,还是左手的,右脚踏步深些呢,还是左脚。有没有习惯的动作,有没有习惯的口头禅,面对面的时候喜欢看着人的眼睛还是鼻子……我想不起来了,全部都想不起来。我只记得……只记得那张脸……昊白的脸……天……”张铁心捏紧了双手。“我只记得他没有血色的脸,他咳嗽的声音,而那么重要的东西,我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过一段时间就会好了的。”杨怀仁低声说着。“现在你只是太过担心,所以才乱了方寸……”
“……可是,我不该是这样的……”张铁心看着杨怀仁,语气有些动摇。“我不该是这样的……”
“……为人者,终有些挂怀事。”杨怀仁说话的声音,既仁慈又祥和。“记不得就算了,难道你宁愿让沈公子的性命换了那一丝的线索?”
“……”捂住了自己的脸,张铁心没有作声,而杨怀仁只是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
“去看看他吧,他没事了呢,张公子。”
终于进了沈昊白的房间,张铁心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
“你们好好聚聚,我不打扰了。”杨怀仁笑着,离去前顺道关上了门。
于是,张铁心在凝望了许久后,才缓缓的,触及了沈昊白的手。
手掌有些冰冷。
沈昊白没有反应,于是,张铁心才缓缓的、握住了他整个手掌。
沈昊白俊秀的面容没有血色,就连呼吸也是若有似无的。偶尔的,即使是在睡梦之中,也有着浅咳之声。
张铁心看着沈昊白的脸,就这样一直一直地看着,没有说话。
只在沈昊白一句喃喃的梦呓中,微微颤了手。
“……铁心……”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闭起了眼睛,张铁心轻声说着。
第八章
姚府,听竹轩,书房。
“吴大夫真的还是行踪不明?”张铁心问着。
“嗯……京里的衙门足足已经找了两个月。吴大夫的家人说了,自从吴大夫两个月前出了门、随口说是要去端县,接着就没有回来过了。他们查了以后,发现端县的陈员外根本不存在。现在他的夫人着急得不得了。”
“……两个月前出的门……”张铁心又陷入了沉思。
在张铁心想事情的时候,杨怀仁的目光游移着,最后停在了张铁心桌上成山的公文以及四周的书房摆设。
姚老爷子饶是慷慨,尽管说着不想理江湖事,然而不但让沈家公子安心养伤,也给了张铁心一个独立的院落。
于是,这几天来,就能由得张铁心终日躲在了小院落里。
就连……他之前如许关心的沈家公子,醒来之后都没能见到他一面。
还在躲着吗?躲着什么?这亲如手足之情,本是难断。既然不舍,既然怕着失去,在已然晓得他不是田环河的当头,还要担心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