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岳麓露出一脸不可置信,干哑着声打断他的话。
白齐飞和他四目相对却不明白他的话,更不明白他眼神中晃动的层层苦涩。
「我……真的不懂你。」岳麓神情困倦的站起身,空洞的望着他:「今天,我若真能放你一个人在这自己逃出去,我就不会领韩玉轩的头进塔尔寺了。」
失去了你,对我来说,生、死,就不再重要了。
「这辈子,我会从军,我会杀敌,乃至如今,我愿献上我的首级,都不是因为我心地宽厚的想让这些难民弟兄逃出生天,我岳麓,光有一身武艺、果敢、胆识,却没有格局,没有理想,没有野心,一颗心,只想到为你而生,为你而死,我的眼睛里,除了你,什么也没有。你明白吗?所以,你想要我活,我陪你活,你想要我死,我就陪你死。」
岳麓最后一段话音量不低,在座的人几乎都听见了,但饥饿,使他们的脑筋昏昏沉沉,完全组织不出岳麓话中的血浓般的刻骨深情,仅意识到一抹以命相交的真义。
他们很想动容,却已没有力气生出表情,只能怔怔等着他们做下决定。
但白齐飞却不同,因为他也不懂,真的不懂这男人!这辈子只给他两个月的时间,为什么他会愿意给我他一条命?!
「好,那我们一起逃,生,一起生,死,一起死。」白齐飞看着他,压抑住胸口莫名的激动,面无表情的说着。
白齐飞翩然走回案后,朝着桌上那血淋淋的信怔望一会儿,忽然公布:「我不杀岳麓。」
大伙顿时面面相觑。好半天,一个兵丁终于回神,激动的掏出剑,直指岳麓吼着:「参、参将,别怪我无礼,现在只有他的头能救命了!我、我……」话没说完,当场朝岳麓一砍,幸好岳麓反应够快,赶紧向旁跃,闪开了攻击,然而这一乱,在场的兵丁像木人附身般,个个都动了起来,每个抓紧武器,颇有默契的团团围住岳麓。
白齐飞见状忙也抄起剑,奋力推开其中一个兵丁,闪身到岳麓身旁吼道:「你们杀了岳麓,只会让韩谦更有理由扫平塔尔寺!」
然而,根本没人有理性听他的话,只小心翼翼挪着步伐将两人包围的更密实。
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忽然自远处袭来,掩盖了原本齐整的「岳麓」呼喊声及厅外的扰攘,厅内的兵丁被这变化惊得心慌意乱但仍不敢懈怠的死盯白齐飞和岳麓。
「将军!将军!亲王带兵马来了!」一个身着番服的汉子持着厚实的短刀,兴冲冲的奔进来,同时用着蒙语叫着,却因看到其它弟兄反叛的情况,整个人呆住了:「他们做什么?」
白齐飞趁大伙还怔愣时,赶紧大声用汉语道:「各位弟兄冷静下来,亲王带人来救我们了!」然后,才对那汉子道:「你说亲王带兵马来是什么意思?」
「韩谦驻守塔尔寺东门及北门的兵马被放火攻击了!」
「东、北门?!」白齐飞脑袋一转,随手推开身前仍发着呆的兵丁,跑向案头,奋力把桌上东西全扫落地,将手边一个地图卷轴用力摊开。
「嗯!东、北门连着一片干草原,现在全是一片火海!」汉子满脸兴奋道:「这不是当初将军和亲王约好的信号?只要草原出火,就是他们带兵来了?」
没错!没错!白齐飞奋力的压住激动,颤声:「快,快去找把易燃的枯叶树枝或任何能烧的东西全堆到西门及南门,放火把它堵起来!」
「呃……」
「快去!」白齐飞抬眼环视仍一脸茫然的弟兄,便大声一吼:「东、北门一乱,韩谦一定不顾一切冲进来杀人,所以要把西门和南门堵死,咱们从东门出去!」
「从、从东、东门?」终于有个人醒神:「参将,那不是正开战吗?」
「嗯,那里也被放了大火,不过临近东门有条浅溪,大家尽力往那里逃去,」白齐飞凝住神情:「现在也只有这条路了,大家各安天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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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一出东门,皆落入混战中,没多久就流离四散,个个消失在白烟迷漫的景致中。
白齐飞原本和岳麓同路而跑,可没多久白齐飞突然整个人跪了下来。
「岳麓,你先跑……」他干哑着喊着。
黄沙滚滚中岳麓看到他一脸疲软,知道他失了体力,忙回身一拉,将他负到背上。
也不知跑了多久,兵马混战的场面越来越少,可是耳边哔剥哔剥火烧燥物的声响却越来越密集,草原的风本就干冷,再混着不断盘旋上空,熊熊大火的热浪,让两人呼吸都困难起来。
困于火海中的岳麓本就饥饿现又负着白齐飞早透乏了体力,再意识到自己似乎完全迷失了方向,根本逃不到那浅溪时,不由失了逃生意志,绝望的坐倒在地。白齐飞无所支撑,连带的也毫无意识的倒卧身边。
看来,不是死在这兵荒马乱中就是要被活活烧死了。
他让自己倒卧在白齐飞身边,握着他的手,闻着他几若游丝的气息──
「岳麓,欠你的…来生还你…好不好?」白齐飞用着干哑无力的声音说着,奇怪的是,四周明明闹轰轰,自己也头昏眼花,但却像听到了回答:「不要……我不要来世,我说过了,我不相信来世!」
「可是……我们都要死了……」
「嗯,都要死了,所以,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这辈子有没有爱过人?」
「……」有那么难回答吗?岳麓侧过脸,看白齐飞眼仰天空默默无语,才想再问,远方马声杂踏,同时夹带阵阵凌乱的蒙语呼喊声……
「伊齐!伊齐!你在哪?」
「伊齐,我是丹津,你在哪?」听这呼唤,原本几乎虚脱的白齐飞竟像电击似的跳跃起来。
「我在这!我在这!丹津,我在这里!」白齐飞像中邪似,歪歪斜斜的踏着步伐,神情恍惚的四处张望。
「伊齐!」
「丹津,我在这里!」他完全忽略了身边目瞪口呆的岳麓,兴冲冲的就朝湮雾迷漫的长草中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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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有四匹马,上头各坐着身着蒙服体格魁梧的汉子,尤其为首的,剑眉星眼,一脸刚强,即使周身风沙滚滚,仍不掩其趫悍的气质。在看到白齐飞疲弱的身形在处出现且再度不支跪地后,为首汉子右手一抬,其它三个便颇有默契的互望一眼,勒住马,让这汉子独自策马上前。
是他,果然是他,在确认是和硕丹津后,白齐飞用尽力气支撑着身子站起来,吃力的朝他迎去。
看着这瘦弱而摇摇欲坠的身躯,和硕丹津不禁端坐马上转望四野。但见身前茂草摇摆,战火烽烟,心里实在有些惊惶,他无法置信这一切的作为皆是眼前这清俊儒雅的男人孤身帮自己打开的局面,那将千军万马控在掌心,翻手之间,几乎拖垮一个国家的手腕教人自叹弗如!可偏偏,他对自己似乎存有个结,一个自己一直不想解开的结。
尤其当年,他出草原前,每次眸光所汇聚的情意总浓烈的让人动容──和硕丹津一直想不明白,当年的两壶马乳怎能换得一个人生死不负?难道这就是应了汉语中,所谓的「士为知己者死」?
一时情绪激动,和硕丹津终于翻身下马,朝他走了来,在他眼前三步之遥停住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只觉心里如浪涛云涌──为了拥有这一片青葱野岭,有太多事没法去斟酌、思考,哪怕是如此明眼的事。然而更多是自己真的不知该给他什么才得以回报这热烈的眸光!
「我投靠准格尔了……」和硕丹津略为牵动嘴角,低沉的说了句不太适合气氛的话:「真是好不容易才说服他们拨出人马来支持……」
白齐飞目光灼热的望着他,苍白着脸点点头。
「伊齐,你做的事我都看到了,也记心里了,谢谢你。」
不知为什么,白齐飞心里有些发凉的感觉。
他不想听和硕丹津这样说,他们之间已太薄弱了,如果不能再背负对他的恩泽,两个人就什么交集也没有了。他咬着牙,忽然疯狂的摇起头,想对这男人说些什么──这个战役,这片草原,说好了,要帮你拿下的,但我失败了!所以不要和我道谢,我还欠你,欠你两壶马乳及收留我和母亲的天恩,还欠你知遇信任的赏识,欠你……很多很多……所以不要跟我道谢!
「这个……」和硕丹津像刻意忽略他惶急的神情,自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自嘲一笑:「我一直看不懂,所以还是……还给你……」
是马革,一块黄褐的马革,写满着汉文的马革!
白齐飞一看到,整个人都懵了──聪明、骠悍如你,要看懂这诗句多么的容易啊为什么你要故意看不懂?为什么?
痛苦、无助、绝望,清清楚楚的映在他脸上,如此复杂,如此委屈,即便没说话,和硕丹津却懂得那每个表情的意思,从初识之时,他的一颦一笑都懂得里头所含蕴的意义,因此,当他了解白齐飞不会伸手去接时,他不得不屏气凝神,强力压抑满腔惊悸,缓缓走近,将马革轻轻塞入他怀里。
当他手一靠近,白齐飞当场就按住,不让他逃离心口。
这厚实的手掌,在干冷肃杀的秋风中竟仍如此温暖。白齐飞的心也为它无可克制的狂奔跳跃,彷佛想把经年来的苦恋委屈一股脑的倾倒出来。只是和硕丹津却像早猜透似的,用力的抽了回来。
「保重,伊齐……」和硕丹津退后几步,再度和他保持一段距离,勾起一抹难以理解的苦涩笑意,转身,上马。
白齐飞怔怔望着他,有个意念在脑海正迅速成形,是句话,一直想对他说却又压抑在内心深处的话,因此忙吃力的移着步,直往他马前走去。
不知刻意还是如何,和硕丹津忽地用力拉扯缰绳,让马儿疯狂跳了几下,让白齐飞不得不停住了步伐,直到彼此离了长长一段距离,才端坐马上远远望着他。
「伊齐,保重,千万……要保重!」强迫的收回目光,和硕丹津咬牙说着:「咱们……来世再做兄弟吧!」
「丹……」
「记住,往日头的方向走,那里有条浅溪,知道吗?」和硕丹津回过马,落了一句话后,双腿一夹,像箭一般,狂奔而去。速度之快让白齐飞的心像被勺子狠狠挖了起来,忍不住快步跟了上去──
「……带我走……」白齐飞梦呓般,望着远去的身影,几乎要哭出来。
带我走啊!丹津!带我走啊!带我走啊!!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为了报恩,不是为了偿还,不是为了任何一个你故意欺骗自己的理由而帮你夺取草原,你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的!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带我走──」白齐飞终于提步向前直奔,即使嘴里的哭喊如此微弱,却是用了他最大的生命力。
能拥有军功、权力来帮你策划,是手段,也是天助,可是那用肉体换来的苟且偷安却要勇气,要力量,这些都来自于你。没有你,我又何必如此作贱自己?
那令人作呕的爱抚、拥抱和侵入,教我夜夜梦魇,日日难安。每次结束都要用匕首狠狠划一刀,让身体的伤足以压住几乎精神崩溃的痛苦,我好恨自己把身体当条件,它不该受这样的待遇,不该沦为筹码,它是你救的,是你养活的,它该是属于你的。
我的心和身体都属于你的啊…即使,身体脏了,心,还是没变啊!你该看得见啊!看得见啊!
所以,带我走,即便无法给我的身体温暖,那么,给我你的心就好了!
白齐飞像发了狂的野兽,疯了似在草原飞奔,秋风寂寥,衣角飘飘,他的发丝散乱了,刚强的面容扭曲了,夕阳如血,映照着他苍白而清瞿的双颊,竟有种鬼魅般的美丽。
岳麓坐在地上,痴痴看着每一幕,也看着这身影渐渐远去,直到他忽然仆倒在地,动也不再动。
他明明说要做诸葛武侯,要万世功勋、汗青留名,所以,他只甘心给我两个月,但是,他为什么会肯给这男人一辈子,一颗心?
早知道这个男人心里有个秘密。却不知道这个秘密教人如此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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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齐飞感到自己被人架着,昏昏沉沉的走了很长的路,一直到呛鼻的烟草味渐渐稀薄,泌凉的水气扑上脸,才让他有种顿然清醒的感觉。不多时,焦距渐渐清楚,他看到身前一条清浅的小河,耳边亦听到阵阵流水声。
「好些了吗……」
白齐飞恍惚的摇摇头,拨开身畔的人,摇摇晃晃站起身,走了几步路,望到眼前不远处,完全遭到白烟吞噬的草原,心里一阵荒凉。
这就是自己呕心沥血经年布下的时局?
即使原本是为了可以将丹津推向颠峰,但是想将自己摆入史册,让蒙羞的伊家可以吐气扬眉,亦是长久以来的期盼,如今,却成了灰烬,既成就不了别人也成就不了自己。
难道是上天也看不惯这个用数万人堆砌的险计,存心让它失败?!
望着漫天烟尘,想到过去种种,也想到和硕丹津最后将自己抛在长草烈火中,任自己踉跄追逐,白齐飞不由得仰天号啕大哭。
忽地,白齐飞被人一把拽住,拉往河边,重重的摔入水里,水,一下子湮没口鼻,打断了他悲愤的哭泣,待挣扎起身已全部湿透同时亦见到那个将自己推入水里的人,岳麓。
「他都把你抛在草原上了,你为他哭什么!」就见他一脸焦虑,双眸更透着怨气,彷佛用了最大力气在压抑:「你要走,我带你走!」
「你想带我走?」莫名的怒气在胸口烧灼,白齐飞像在发泄委屈似的吼着:「我是大清叛将,乱国贼子,你能带我去哪里?」
「你想去哪,我就带你去哪!就算天涯海角我也带你去!」
白齐飞无意识的摇摇头,好半天才抬眼望他,喃喃道:「既便是天涯海角,不也是大清天下?大清……容得下我吗?」
「容不下你,我们再一起死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