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母好!”严灏连忙站起身来:“伯母,茶让我来倒吧。”
“不必不必,你坐着就好,”杜母笑道:“……小心茶烫口啊!”
喝了一口上好的普洱茶,杜鹤松舒服地靠在沙发上,燃起了一支烟斗。“严灏啊,最近你是不是要出国参加什么双边贸易的谈判谘商?”他问道。
严灏点点头:“对,从去年谈到现在也快十个月了,希望这一回合可以顺利完成谘商。”只要一谈到自己最擅长的贸易谈判,他的双眼就会不自觉散发出跃跃欲试的锐利精光。
“现在局里面的谈判团队对农业开放门坎有共识了吗?”杜鹤松抽着烟斗。吐出袅袅云雾,他微微起了眼睛。
“嗯,这几天我们内部又再讨论了好几次,局长和我也彻夜评估分析……现在应该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严灏自信满满地回答。
“之前听说局里跟国会报告的时候,好像有议员对开放门坎很有意见,”杜鹤松缓缓说道:“……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白瑞玺吧!”
“没错,是白瑞玺。”严灏谨慎地回答:“他的确提出了一些建言,我觉得满有参考的价值……”
“你该不会真的要采纳白瑞玺的建议吧?!”听到严灏的回答,杜鹤松显得有些惊讶:“农业很重要没错,但是农业也是我们谈判的重要筹码,你也知道,我们开放多少农产品,对方就对我们开放多少工业产品……部长不是指示过你吗?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稍微牺牲农业,来换取更多任务业利益……”
“我明白,”严灏语气坚定:“但是我自有考虑,请您相信我,我会在谈判桌上尽力维护我国农工产业整体利益的。”
“你太单纯了!就算你成功完成了谈判又怎么样呢?你保护了国内农民的权益,或许农民会感激政府,但是他们永远也会不知道主导谈判的最大功臣其实是你啊!”杜鹤松放下烟斗,挺直了背脊:“……再说,如果你带着这样的谈判成绩回国,岂不是告诉所有人你被白瑞玺说服了吗?在你被拍到那张照片之后,外面多少风言风语都在传你跟白瑞玺越走越近,你知道吗?这么做对你的政治生涯伤害很大啊……”
“身为政府文官体系里的一员,我本来就不是为了个人的荣辱而做事的,”严灏诚恳地说道;:“我是专业的技术官僚,我只知道要尽自己的本分,为国家贡献心力,为民众求福祉,其它的事情我没有办法考虑那么多了。”
“唉!严灏啊,你这小子怎么还是那么死心眼……”听到严灏这么说,杜鹤松也只能轻轻叹了一口气。
严灏笑道:“伯父,我的脑筋就是这一点转不过来,所以才需要您的提点啊!”
“光是说!我提点了你又不听,有什么用?”杜鹤松瞥了他一眼,把杯子里的茶一口气喝完。
“呵呵……”严灏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愣愣地笑着。
“你这小子真是……呵呵……”看到严灏腼腆的模样,杜鹤松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就是欣赏严灏的正直与单纯,所以才会刻意把自己的宝贝女儿介绍给他认识,没想到……
“你们也真是的!为什么下班回到家以后还要讲这些严肃的话题?”杜母又端来一盘精致的茶点,她笑着阻止他们:“别说这些了,吃点心、吃点心!”
杜文颖没有说话,她就只是坐在父亲身旁静静聆听着,不时点头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严灏。
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意就这样一直注视着他。
第五章
那个日子就快要到了,严灏会不会记得呢?白瑞玺原本就不抱太大的期望,而在亲眼目睹那一幕之后,白瑞玺更加确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两个人出入那种高级的餐馆,严灏还亲自开车送她回家……严灏绝对跟那个女人有不寻常的关系!
政治圈就是这么小,来来去去的人虽然不少,但是足以呼风唤雨的政要也就只有那几位,再加上平日的社交活动如此频繁,有些人你想不认识都难。白瑞玺当然知道严灏身边的那名女子就是杜文颖,党国大老杜鹤松的千金,正是这一点令他气愤万分。
姊姊才去世没几个月,他居然就和其它女人有说有笑了起来,天知道他接近那女人的目的是什么?!当初严灏和姊姊结婚时,自己就已经怀疑他是另有所图而对此非常不满了,现在他又和同党元老的女儿走得这么近,不是为了官位会是为了什么?!
白瑞玺承认,在看见严灏就事论事、不以人废言的敬业态度之后,对他的印象的确有所改变,自己也渐渐把注意力放在他的工作专业上,不再去挑他的小毛病或是想尽办法抓他的把柄。此外,还有一点则是白瑞玺不愿明讲,但是却又无法全盘否认的,那就是他竟然有点后悔自己当初的行为了……一想到自己曾经对醉到意识不清的严灏做出逾矩且违背伦常的事情,白瑞玺几乎被日渐高涨的罪恶感吞噬……早知如此,他也希望这仅仅是一场恶梦啊……
不过,现在的白瑞玺已经不一样了,所谓的罪恶感已经消失。现在,他很高兴自己曾经令严灏无比痛苦,因为今日严灏的所作所为都应该受到最严厉的谴责!他绝不能原谅严灏的行为!他背叛了姊姊!他背叛了姊姊啊!他要严灏为此付出代价!
白瑞玺清晰地记得,当时自己为了处理选民申诉案件而在办公室待到晚间九点多,当他离开国会大厦时,却意外撞见严灏与杜文颖从对街的高级意大利餐馆走了出来,杜文颖还搭上了他的车!天知道这对孤男寡女会去哪里?!
那一瞬间,白瑞玺只觉得痛苦。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彷佛被人狠狠揪住了,浑身的血管几乎迸裂,脑袋发出轰然巨响……对白瑞玺来说,这是一种很诡异的体验,因为他从来不曾对任何人有过这样强烈的感受,他对自己内心陌生的反应甚至感到无比的惧怕与惶恐……
“离他远一点!”那时,他只想这么对杜文颖大叫,但是他的喉头彷佛被激动的情绪梗塞住了,竟然连一丁点细微的声音也发不出来。
然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并肩而行,严灏还体贴地帮杜文颖打开车门,两人在车内并不时交头接耳、默契十足地相视而笑……看着这一切在自己眼前发生,白瑞玺既愤怒又无力,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难道这……这就是被背叛的苦涩滋味吗?!
接着,就连白瑞玺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就在那一秒,有一道奇异的电流迅速钻入他的心房,产生了一种不知名的化学变化。
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连续好几天,白瑞玺都闷闷不乐、无精打采,无论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他只是不断地感到焦躁不安,彷佛心口上压了一块大石似的,沉重到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在他脑海重复播放的,都是严灏对杜文颖温柔的笑容……他厌恶温柔的严灏!他痛恨如此温文有礼的严灏!他再也忍受不了无论碰到什么困境也击不倒打不垮的严灏!像严灏这样近乎完美的人,都应该去死!他们根本不可能是人!
不过,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愤怒呢?
“因为他背叛了姊姊啊!”这是白瑞玺给自己的回答:“……所以,我是为了姊姊而愤怒的啊!”
白瑞玺不断地这么告诉自己、不断地让自己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个单纯的解释,至于其它一切难以归类的情绪,以及那股开始不定时冒出头来的异样感觉,白瑞玺选择将它们通通遗忘,遗忘在对严灏刻意的憎恨当中。
对白瑞玺的心情一无所知的严灏,则是在收拾好行囊之后,带着满满的自信与破釜沉舟的决心飞出国门,参与双边贸易第五回合的谘商谈判。
他的西装内袋里一直摆着那张纸,那张写满白瑞玺字迹的纸;他也不断地回想起在国会接受质询的那天,白瑞玺对他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他要提醒自己,有时候,在野党并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身为执政官员的自己,也应该要更尊重他们的专业素养。严灏清楚地明白这一点,身为国家谈判代表团的主谈人,自己身上所背负的绝对不只是个人的荣辱,而是全体国民的利益!在谈判桌上任何一个小小的决定,都足以对国家造成无比重大的影响!
第五回合的谈判持续了一个星期,谈判团队每天必须很早就起床准备,然后便开始马不停蹄地展开会议,分别针对工业、服务业、金融业,以及最敏感的农业你来我往地讨价还价。谈判往往都会持续一整天,如果遇到双方僵持不下的情况,甚至还会加开夜间议程,协商到隔日凌晨都是很有可能的事。
虽然国际投资贸易局的局长也有出席与会,但是谈判技巧娴熟高明的副局长严灏却是真正衔命领军的主帅。严灏有一个习惯,每当参与重大经贸谈判时,他一定会穿上深色西装,予人内敛稳重的印象,并突显自己不可侵犯的专业,而这次也不例外;身着深色西装的严灏,看起来英姿焕发、气度不凡,再加上他在谈判过程中时而沉稳、时而积极的协商手腕,更让他在攻城略地时游刃有余。他的进攻如火,不动如山,每每让对手自叹弗如、甘拜下风。
这一回合的谈判中,在农业开放门坎上的确遭遇不少阻力,因为一方面严灏必须守住最后底限,另一方面对方又试图翻案,打算以工业产品的开放程度作为筹码,要挟他们对更多的进口农产品让步。
严灏开始紧张了起来,虽然他看起来仍然处变不惊、面不改色。眼见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转眼间七天的谈判时限即将过去,代表团就要搭乘隔日中午的班机返国,没有时间再跟对方耗下去了……严灏不愿意让这一回合的谈判在没有具体结果的情况下尴尬结束,因为他知道,这一回合将是终结谈判的最佳时机,若是错失了这个机会,未来对方将会食髓知味、更加得寸进尺!
于是,严灏决定冒险一试。这一试,如果成功,将可以顺利达成共识,结束谈判;相反的,如果不幸失败,前几回合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他个人也要负起全部的政治责任!
眼见长久以来的协商即将破局,谈判代表团的士气也在迟迟未见进展的情况下逐渐低落。在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严灏决定站起身来发言,而这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立刻吸引了众人讶异的目光。
一开始,严灏便慷慨激昂地用流利的英语发表了一场即席演说,指出两国谈判若是功败垂成,一切都将归咎于对方的不守信用,而回头拿出已经有共识的工业产品开放额度来要挟农产品的进口,更是违反国际谈判的游戏规则。严灏举证历历,条理分明,语调铿锵有力,每一句话都直捣核心,再加上他的气势惊人,对方的谈判团队一时之间竟然被质问到哑口无言,只能坐在台下愣愣地听着严灏长达数分钟的慷慨陈词。
最后,严灏话锋一转,改采柔性诉求。他先感谢在场谈判代表不眠不休的付出与辛劳,再表示大家这么辛苦都是为了替本国国民争取权益,而正因为如此,谈判就绝对不能破局,如果谘商失败,将招致两国的损失,也辜负了国民的殷殷企盼;严灏语气温和地呼吁,双方应该都要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雅量,以大局为考虑,合力促成此次谈判的成功,相信这项谈判成果将可为双方开启未来多方合作的大门,而历史也会纪录下这意义非凡的一刻。
演说完毕,严灏朝众人深深一鞠躬之后坐下,此时,全场静默,直到对方主谈人率先鼓掌,众人继之而起的如雷掌声才打破了原先的死寂。
可以想见的,历经了五个回合的谈判谘商终于在严灏最后一刻的临门一脚之下顺利结束,接下来,这纸双边贸易协议只要经两国国会通过后,便可以正式洽签生效了。
不辱使命完成谈判后,翌日,代表团成员神清气爽地搭机返国。等到代表团返抵国门时,已将近夜间十点钟。在机场,严灏叫了出租车直接返家,他实在没有力气先回办公室了,而且,对他来说,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回到家,时间大约是深夜十一点多。严灏走进客厅,却意外发现白瑞玺的房间亮着一盏晕黄的灯光。轻声摆好行李,严灏忍不住好奇,便悄悄从白瑞玺的房门隙缝中看进去──
“我知道他一定忘记了……”他看见白瑞玺背对着房门,坐在书桌前喃喃自语着“他根本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过,当严灏看清楚白瑞玺在书桌上放的是什么东西时,他几乎激动落泪。
“姊姊,今天是我们的生日呢……”白瑞玺低着头,看着桌上那张白佩玉的照片,以及一个插上蜡烛的小蛋糕“……祝我们生日快乐。”
白瑞玺哀伤地吹熄了蜡烛,室内黯淡。
严灏则是不忍地别过头去。他没有想到白瑞玺与佩玉的感情居然如此深厚……他没有想到白瑞玺也有如此脆弱无奈的一面……他也没有想到白瑞玺对自己的误解竟是如此的根深蒂固……
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呢……你看,我这不就赶回来了吗……
* * *
果不其然,在严灏完成谈判回国后,虽然农业与工业产品的利益都成功保住了,但是仍然引起政坛一波波的暗潮汹涌,各种耳语与臆测此起彼落,内容不外乎是质疑严灏大幅修改原本的谈判策略究竟是不是受到白瑞玺的影响,而这一点也让不少鸽派政治人物开始担心严灏的忠诚度。
白瑞玺看见自己提供的建议被采纳,心中其实很惊讶,因为他并不期待严灏真的愿意倾听反对党的劝谏。
虽然对严灏还是有诸多不满,但是眼见他顺利完成谈判,回国以后却是吃力不讨好、两面不是人,白瑞玺多少也想为他抱不平;不过,白瑞玺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因为如此一来,众人就更能够合理地怀疑他们两人关系匪浅。
算了,就算严灏的处境再艰难也不干自己的事吧。
思及此,白瑞玺决定不要再为无谓的事情费神,还是把手边看到一半的杂志好好读完比较重要。
“白议员,国际投资贸易局在议会休会期间安排了一项国外考察的行程,你有没有兴趣参加?”就在白瑞玺认真阅读的时候,一位同党的国会前辈忽然出现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