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每周三的下午四点钟,国际投资贸易局固定召开记者会。
“你好,”副局长办公室门口传来敲门声,随后走进一位穿着入时、谈吐优雅的长发女子“……请问严副局长在吗?”
“他刚刚去会议室耶!今天局里固定要召开记者会,他去主持了。”见到有访客,于是欧阳衡暂时放下手边的工作:“请问您找副局长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只是很久没跟他见面了,想打声招呼而已。”年轻女子摇摇头,嘴角绽放出一朵温柔的笑靥:“请问记者会几点才会结束呢?”
“大概四点半记者会就会结束,您要不要先在这边坐一下?”欧阳衡回答。
“没关系,不用了,我晚一点再过来好了。”她眨了眨眼睛:“对了,如果副局长回办公室的话,麻烦你先跟他说一声好吗?就说我姓杜,这样他应该就知道了。”
“好的,杜小姐,我会转告副局长的。”欧阳衡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这名女子。她有一种很特殊、很典雅的气质,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大家闺秀的风范,十分吸引人。
“谢谢。”她欠了欠身,很快地退出办公室离开了。
忽然间,看着她的背影,欧阳衡心中蹦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好眼熟啊……我一定见过她!可是……却又不太记得在哪里看过她……
身为协助官员日理万机的秘书,欧阳衡记人的功力可说是一流的,但是这次他却怎么也想不起这名女子的来历。于是,欧阳衡只好带着满腹疑窦继续他的工作。
此时,严灏正在会议室主持记者会。
依照惯例,协助长官襄理业务的副手同时也身兼发言人的角色,这一点是政府各局处单位都相同的。因此,身兼国际投资贸易局发言人的副局长严灏必须常和媒体接触,记者也常常追着他问东问西,有时候即使是深夜,记者一通电话打来向他求证,严灏还是必须打起精神、耐着性子回答他们的问题。
“……以上就是今天的报告,不知道各位记者小姐先生有没有什么指教?”严灏抬起头环顾会议室一圈。
今天出席的记者人数不多,可能是因为同时间部长在部里有另一场记者会的缘故吧!两相比较之下,大多数记者还是选择去采访部长了。严灏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记者通常都身兼数条线,如果当采访撞期、连赶场都来不及的话,也只好放弃其中一个了,反正记者拿到新闻数据以后,如果有问题还是可以补采访。当然,补采访的对象就是他这种随时待命的发言人了。
在场的几个记者意兴阑珊地问了几个问题以后便离开了,时间不过四点十五分。也许是因为今天记者会准备的新闻数据重要度还不够吧!就算参加了记者会,那些记者也不见得会发这条新闻,毕竟一眼就能看出绝对挤不上版面的新闻似乎也没有写的必要。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啊!记者会的召开时间是固定的,但是不可能每周都有大新闻可以提供给记者,所以,每次一想到要召开记者会,总是会让负责新闻稿和舆情的新闻联络人伤透脑筋。
正当严灏收拾好资料准备回办公室时,他发现会议室里似乎还有一位记者。
“路小姐,请问还有什么问题吗?”那是民主论坛报的记者路翎翎。严灏看见她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原位,正对着自己微笑。
“没有,”路翎翎唇角微扬,眼眉一抬:“副座,我只是想跟你聊一下而已,可以吗?”
“呃……好啊。”虽然不太清楚她的用意,但是严灏还是答应她了,也许她有什么问题不方便当众提出,才会想要私底下询问吧!
不过,半个小时过去了,路翎翎的话题却让严灏始终猜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一开始的确是先问公事,她问了好几个关于经贸谈判与农产品进口门坎的问题,但是,接下来她却开始聊媒体生态、聊政治圈的是非,最后,话题的重心甚至还转移到严灏的身上来了。
“……所以,你现在就是自己一个人生活喽?”路翎翎问道。
“呃……对。”想了想,严灏决定撒个小谎。他怎么能说出自己和白瑞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事情呢?!
“一个单身男人要自己独力料理家务……很辛苦吧?”路翎翎不着痕迹地向他靠过来,严灏可以感觉到从她身上飘过来的香水味。
“还好,”虽然觉得她的问话有点奇怪,但是严灏还是回答了:“……习惯就好。”
“副座,那么……”或许是发现严灏有问必答,因此路翎翎劈头就问了一个很大胆的问题:“……在那件事之后,你和白瑞玺议员还有没有继续保持往来?”
严灏当然知道路翎翎说的“那件事”指的是哪件事……但是,他不愿意再度回想。说实话,被拍到在白佩玉的公祭仪式上与白瑞玺谈话,自己还激动落泪的照片之后,着实为严灏带来很多困扰,很多人开始对严灏与白瑞玺之间的互动感兴趣,各种耳语也随之而起,例如严灏因为白瑞玺的牵线而与鹰派人士走得很近、严灏在贸易政策的推行上受到白瑞玺的影响、严灏在政治光谱上有左倾的迹象等等,虽然一般民众不一定会知道,但是政界流传的这些蜚短流长实在让严灏不堪其扰。
“我知道外界有很多臆测,但是那些传言纯粹就只是臆测而已,没有任何事实的根据。”严灏知道路翎翎想要问什么,所以他决定主动出击:“……至于那些道听途说的人,我希望他们不要再空穴来风了,谣言止于智者,我希望一切就此打住。”
“可是你和白议员的关系应该……”路翎翎不死心地追问。
“──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瓜葛!”严灏难得语气强硬地说道:“在公务上,我的确尊重、也尊敬他的专业能力,但是在私底下我们完全没有往来,我们一点私人关系也没有!”
是的,除了礼貌性或是公务需要上的往来之外,自己的确不愿意与白瑞玺有什么牵扯。至于那荒唐的一夜……就当作是一场恶梦吧!只要醒来就会没事的……总有一天自己会没事的……
或许知道自己大概问不出什么秘辛了,路翎翎很快就打了退堂鼓。
“……副座,不好意思喔!耽误你这么多时间,”她临走前抛给他一个甜甜的笑容:“……我想下次我们可以聊些别的。”
然后,她纤细的手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轻轻地扫过严灏的西装外套袖口。
严灏回到办公室,听欧阳衡说起自己有访客一事,问明了访客的长相后,他不由得泛起一丝微笑。他当然知道来访的人是谁。严灏很快地把桌上的公文收拾好,他决定今天要准时下班。
五点钟,严灏站在办公室门外,等候着那位意外的访客。果不其然,女子再度出现了,不过,她看见严灏专程在门口等着自己,倒是被吓了一跳,连应该出声打个招呼都忘记了。
严灏朝她点了点头,露出亲切的笑容:“文颖,好久不见了。”
“你……忙完了吗?”她腼腆地低下头,不敢直接迎上严灏的笑颜。
“我下班了,”严灏微笑说道:“……如果不嫌弃的话,我们一起去吃个晚餐吧!”
他们来到国会大厦附近一家相当出名的意大利餐厅用膳。前菜威尼斯花园色拉以裹满鲑鱼酱汁的鲜虾、干贝、淡菜及熏鲑鱼挑逗着味蕾,并佐以意大利油醋,口味令人惊喜地清新爽口;蕃茄浓汤更是这家餐厅开业十几年来不变的招牌菜色,融合了二十多种香料的汤头滋味浓郁温润,越是简单的烹调越能突显主厨的功力。接着,杜文颖点了蔬菜烤鱼当作主菜,严灏则是点了牛舌。
“一两年没见面了……”严灏小酌一口佐餐的红葡萄酒:“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家餐厅吧!”
“嗯,是和我父亲一起来的,”餐桌上的玫瑰香精油蜡烛将杜文颖的脸庞映照得一片柔和:“没想到你还记得……”
“最近过得如何?一切都还顺利吗?”严灏问道:“还有,妳怎么突然回国了?决定要回来工作了吗?”
“我过得很好。我从法学院毕业之后就考取律师执照了,现在正在纽约一家律师事务所见习,不过我没有回国定居的打算……我只是回来放个长假而已,两个月后我还是会回美国的。”杜文颖浅浅一笑:“……你呢?你过得好吗?”
“我啊……我还是不太习惯一个人生活……”严灏脸上的神采显得有些黯淡。
“啊!对不起……我不该……”像是想起了什么,杜文颖急忙掩口不语。
“文颖,没关系的,”严灏温柔地笑着:“……佩玉离开了,这是事实。”
“其实我一直很担心你……”杜文颖低下了头,喃喃低语着。
“担心我?是担心我会想不开吗?”严灏轻轻放下刀叉,叹了一口气:“其实,我真的一度很绝望……绝望到几乎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我还是走出来了……”
“对不起,那段时间没有办法陪在你的身边……”她紧咬着下唇,努力压抑着激动的情绪。
“不要紧的,文颖,我真的很感谢妳的心意,”严灏笑着摇摇头:“……还有,别再跟我说对不起了,好吗?”
“……妳很好,真的。”严灏的话语就像一阵暖流,缓缓流入她的心房。
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笑容中总是带着无尽温柔与包容的男人,她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就在这一瞬间,时光彷佛开始迅速倒流,回到了四年前他们初识的那一天……所有熟悉的感觉全都回来了。
他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严灏,一点也没有改变。
* * *
美食醇酒,再加上故人久别重逢,这顿饭吃得相当尽兴。用过主菜,严灏点了招牌甜点米兰烤麦子,杜文颖则是选了主厨特别推荐的烤蕃茄。
“对了,伯父还好吗?我有好一段时间没向他请安了。”严灏说道。
“他身体还是很硬朗,但是,也还是像以前一样固执。”杜文颖掩嘴轻笑:“我一下飞机就回家去看他了,他还特别叮咛我要来跟你打个招呼……”
“他还是把妳当成一个小女孩看待,”闻言,严灏也忍不住笑道:“伯父都没注意到,妳已经不再是小丫头了,应该二十六岁了吧?现在妳都已经可以嫁人了呢!”
严灏没有注意到,听到这句话时,她的脸红了红。
“要结婚也得先要有个对象啊……”杜文颖低下头。
“对象?妳嫌妳的男朋友不够好,不够资格当妳的结婚对象啊?”严灏发出疑问。
“才没有这回事呢!”杜文颖急忙出声反驳,她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没有男朋友。”
“可是……从小到大,想要追求妳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呢!”严灏瞪大眼睛,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而且,我曾经听伯父说过,妳在法学院念书时,还有个条件一流的年轻律师对妳很有好感不是吗?难道妳拒绝他了吗?”
“嗯……他的确对我很好,但我就是没有办法爱上他……”杜文颖别开目光,悄声嗫嚅着:“所以……只好跟他说抱歉了。”
“为什么没有办法爱上他?”严灏问她。
“因为……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彷佛是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似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所以,我无法接受其它人的感情。”
“妳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严灏追问:“我怎么都没听妳说过?”
“这种事情没什么好说的……”她耸耸肩,努力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况且,我只是暗恋而已……”
“可以告诉我那个受妳垂青的幸运儿是谁吗?”严灏不忍心看她被爱情折磨。他决定,如果文颖愿意讲,那么自己说什么也要拚了命撮合他们!
“不行,”没想到,她还是不肯透露一点口风:“如果说出来了……就不能叫做暗恋了……”
这是她的秘密。杜文颖打算继续把这个秘密摆在心底,不告诉任何人。
用完甜点与餐后咖啡,侍者送来上好的古巴雪茄,不过严灏只是摇摇头。他一向不抽烟,也没有抽雪茄的习惯。于是,在结帐之后,两人走出餐厅大门。
“我送妳回家吧!”严灏说道。
“谢谢,不过真的不必了……”为了怕麻烦严灏,善体人意的杜文颖连忙婉拒道:“我可以自己……”
不过,严灏的声音却是温柔中带着坚定:“没关系,我送妳。”
“呃……如果你坚持的话……好吧,”对上严灏的目光,她一愣,略显慌张地答应了:“……谢谢你。”
“别跟我客气了。”严灏取出了车钥匙。
就在他们横越马路准备驱车离去时,对街有个男子却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像是被定格了一样,浑身僵硬,无法走动……他深邃漆黑的眼瞳中瞬时间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那是不解、是困惑、是失望、是愤怒、是难以置信……
“叮咚!”来到家门口,杜文颖按了电铃,严灏则是站在她身侧。严灏原本打算送她回家后便离开的,但是杜文颖却坚持要请他进来坐坐。
一会儿,一位长者从屋内走出,替他们开了门。
“我回来了。”杜文颖笑道。
“文颖啊,怎么这么晚……”忽然间,长者发现杜文颖身边还站着一位男子,他吃了一惊:“──咦?严灏怎么也来了?”
“伯父好。”严灏温文有礼地向长者欠了欠身:“刚刚我跟文颖去吃晚餐、聚一聚,然后就顺道开车送文颖回来,我不放心让文颖一个人搭出租车。”
看到严灏的出现,长者炯炯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柔和,他急忙招呼着:“……来来来,快进来吧!”
“谢谢。”严灏点了点头,随着杜文颖步入屋内。
前来开门的是杜鹤松,执政党鸽派大老。杜鹤松叱咤政坛数十年,虽然已届耳顺之年,但是在党内的影响力还是无人能敌,杜文颖正是他的宝贝独生女。严灏对这位长辈相当敬重,而杜鹤松也十分赏识这位青年才俊,对他一路提携栽培,还时常指点他在官场上需要留意的地方;四年前,严灏之所以能够从地方政府迅速被拔擢到中央部会服务,其中的关键就是有杜鹤松的背书与强力推荐,之后,严灏出色的表现也证明了杜鹤松看人的眼光的确精准无误。
也就是四年前,在一场庆祝严灏高升的社交晚宴中,杜鹤松携女参加,当时甫自大学毕业、即将出国深造的杜文颖就这么认识了严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