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看着方才送上的冰淇淋,严灏没有动静。
“她喜欢你。”欧阳衡很自动地在严灏的冰淇淋上挖了一小匙。
“咦?”严灏愣了一愣。
“你以为我真的看不出来吗?”欧阳衡说道:“唯一看不出来的人,只有你一个吧!”
“呃,我……”严灏低下了头。心思被看穿,反而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虽然我很不想这么说,可是啊……”顿了一顿,欧阳衡又伸手挖了一匙兰姆葡萄冰淇淋:“……你真的太迟钝啦!”
“光是看她跟你讲话的神情,就可以猜出六七分了,”欧阳衡笑道:“而且,再对照杜鹤松对你的态度,根本就是把你当成自家女婿看待了嘛!”
“原来真的是这样……”严灏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现在该怎么办?”
“没怎么办啊!就看你是不是也喜欢她呀!”欧阳衡语气轻快地说着,彷佛他是个情场老手似的:“她应该是个好女孩,而且是那种会让人不忍心伤害的好女孩……不过,感情这种事情真的很难说。”
“你的意思是?”严灏问道。
“我的意思是,她喜欢你,但是你不一定喜欢她吧?如果没有那种感觉,就请不要再给她爱情的憧憬,”欧阳衡直视着严灏的双眼,缓慢却又坚定地说道:“你知道吗?为了怕伤害对方,而自以为温柔地不愿拒绝、不愿意把话讲破、不愿意把自己的心意说清楚,让对方始终抱着一线希望,这才是最残酷的!”
“你要想清楚,到底要不要接受这份感情?”每当严灏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欧阳衡往往会提供他一些客观实际的建议,而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如果你愿意接受她,就快告诉她,不要让她难过;如果你没有那个意思,也要赶快向她解释清楚,不要让她枯等。”
严灏听了,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啊,我有时候还真弄不懂你!”看见严灏带着迷惑的神情,欧阳衡故意夸张地长吁短叹一番:“……明明就是那么聪明的人,为什么一碰到感情就忽然变笨啦?”
其实,欧阳衡当然懂严灏。严灏之所以可以把公务处理得有条不紊,在国际谈判桌上也精明果决,完全是因为他已将全副心思放在工作上面,开口闭口都是公事;不过,对于爱情,这一直都是严灏比较生疏的部分,而且他与白佩玉的感情之路相当顺遂、水到渠成,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或复杂的多角纠葛,因此,严灏拙于处理感情事务也是可以想见的。
“,别再取笑我啦。”严灏碰了碰欧阳衡的手肘,转换了话题:“……对了,你觉得……白瑞玺是个怎么样的人?”
“为什么忽然提起他?”欧阳衡起眼睛,一脸疑惑。
“也没有,只是……”严灏盯着自己那杯快被欧阳衡挖空的冰淇淋,试图想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好啦,我知道啦,”欧阳衡随即接口说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严灏急忙摇手。
“无所谓。”欧阳衡只是笑一笑:“就我的观察,我觉得他对你有瑜亮情结。”
“想想看,他似乎特别喜欢找你的麻烦,不是吗?”丝毫不理会严灏惊讶的表情,欧阳衡自顾自地说下去:“可是,我觉得他跟其它的在野党议员很不一样……怎么说呢?你明明知道他在找碴,可是他完全是从专业层面出发,让人实在很难反驳……就事论事是他的特点。”
“不过,我不讳言,我并不是很喜欢他,因为他给我的感觉有点阴沉、有点冷漠,”此时,欧阳衡想起上次在办公室被白瑞玺推了一把的情景,忍不住抱怨道:“还有,他的态度……很高傲。”
“我倒觉得他是个很温暖的人。”不自觉地,严灏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怎么可能?!”闻言,欧阳衡惊讶的几乎要跳起来:“温暖?你确定你没有用错形容词?”
“某些时候,他给我的感觉并不是那么冷酷。”严灏解释。
“哦,这么说,你们私下还是有往来啰?”欧阳衡眉角微扬。
“呃……不算有往来啦,”发现自己好像在不经意中说了一些容易让人有所联想的话,严灏急忙四两拨千斤地说道:“……我只是碰巧观察到他的另一面而已。”
欧阳衡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他只是专心地拿起小匙继续挖严灏点的冰淇淋来吃;而严灏则是默默坐着,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一客不停被蚕食的蓝姆葡萄冰淇淋。
他根本没那个心情。
这样应该不算是说谎吧!毕竟自己已经跟白瑞玺约好了,从此以后,他们两人之间就只剩下公务往来的关系,至于其它的一切……就让它们全都随风而逝吧……
严灏轻轻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转头望向窗外,看着那一片湛蓝无云的晴空。不过,不知怎么的,他彷佛感觉到有一缕阴暗的云雾悄悄地掠过了他的心头。
第九章
从电梯中脱困,突破了媒体记者的重重包围后,白瑞玺心神紊乱地匆匆返家。其实他不太清楚自己应该去哪里才好,他只不过想找一个可以独自静一静的地方。
“……让我们保持两个政治人物之间的关系就好,其它的我都不要……”
试图专心一致地开着车,但是白瑞玺的耳边却不停回荡着严灏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一瞬间,彷佛所有血液都冲上脑门,白瑞玺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开始隐隐地抽痛了起来。
握着方向盘,白瑞玺的手心微微沁出汗。他不停地深呼吸,在心里试着用最严厉最冷酷的口气命令自己停止慌乱、停止焦躁、停止愤怒、停止颤抖,然后,最要紧的是,停止想着那个可恶的浑球!
“……如果我们之间只剩下公务往来的关系,对你对我都好,不是吗?”
乱说!他根本什么都不懂!
白瑞玺紧紧抿起双唇,握住方向盘的力道微微增加。
他可以恨我,他可以怨我,他也可以对我大吼大叫,他甚至可以想要杀了我……但是,他不能忘记我!我绝对不允许!我绝对不允许他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说出一句简单的话,然后便毫不费力地把过去的一切都敷衍打发掉!我绝对不允许他就这样……硬生生地把我从他的记忆里拔除……我不要……我不要!
白瑞玺几乎可以想象严灏当时的表情了。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或许严灏嘴角还带着一抹微笑呢──根据在国会质询时累积的经验判断,白瑞玺清楚知道,对于绝大多数足以令人狂怒的事情,严灏一向都可以淡然处之──而这一点最让白瑞玺无法接受。
回到家,白瑞玺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试着找出一个让自己可以从这个焦虑情境中脱身的方法,只可惜他的脑袋持续空转。他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然后,心思又无可避免地飞回当时的场景,不自觉地把两人之间的对话再度复习了一遍……
他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呢?他真的那么想要逃离我吗?他真的……那么想要遗忘我吗?到底……为什么呢……
白瑞玺双手掩面,思绪飘回更早之前。
难道,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吗?那种违反礼教的肢体接触……那种精神层面的凌迟与羞辱……那种言语间明显透露的轻蔑与不屑……的确,对所有正常人来说,都不啻是最痛苦不堪的折磨与鞭笞。也许,午夜梦回之际,那一夜所受的耻辱,还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样,在他的心中不断地烙下一个又一个属于恶魔的印记……
而那个恶魔的形象,就是我。
白瑞玺怎么也没想到,当初信誓旦旦、决意毁灭严灏的残酷报复,今日却变成一记狠狠挥向自己的巴掌。脸颊上的热辣与刺痛,几乎要呛出他的泪水。
再也无法待在这间屋子里了!
白瑞玺明白,只要继续留在这里,他就没有办法清晰地看透自己真正的感受,这屋子里有太多与严灏相关的事物,就像一阵缭绕的轻烟,从头到脚包围着自己,让他模糊了双眼,让他暴露出内心最脆弱的部分,也让他失去了对某些事情的判断力。
白瑞玺翻身下床,从原木衣柜中取出一只行李箱,拣了几件衣物与私人物品扔进去,再胡乱摆入几本从书架上抽出来的书籍与论文数据──他必须暂时离开这里。
他没有留下只字词组。反正严灏也不会在乎的,他这么想。
接下来的几天,白瑞玺都待在某家饭店中。他照常受理民怨,照常质询预算,也照常应酬跑场子,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前提下,他照样做着平常他做的所有事情。唯一不同的是,在独处的这几天中,他更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心底那股越来越显澎湃激昂的莫名情绪。
淋浴后,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白瑞玺随手在腰际围上一块浴巾,走到大片的穿衣镜前。虽然具备除雾功能,但是浴室里蒸腾的热气还是让镜子显得有些朦胧。
看着镜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不由自主地,他想起了白佩玉,他那已逝的双胞胎姊姊。他知道姊姊并没有真正离他远去,因为,靠着回忆,姊姊的一颦一笑彷佛就近在眼前,姊姊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温暖依旧……即使是已经离去的人,都可以藉由在世者的思念而存在,或是证明他们的确曾经真真实实、有血有肉地存在过……能够被深刻地想念着,人才算是真正活着啊!
所以,我真的不想被他遗忘……真的不想啊……
凝视着镜子,白瑞玺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触碰眼前那张神似姊姊的容颜,希冀藉由这样的举动,能够得到某种安慰、救赎或勇气……可是,他的指尖却只感受到冰冷。
就在这一那,白瑞玺努力维系的最后一丝冷漠与武装就这样断裂塌陷了。
“姊姊……告诉我……”彷佛再也承受不住心底背负着的重量,白瑞玺就这么跪倒在地,痛哭失声:“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如果可以的话,请赐给我面对这一切的力量吧……
似乎想通了什么,翌日清晨,白瑞玺精神抖擞地打理自己,他仔细刮干净唇边新冒出头的胡渣,分好发线,意欲彻底摆脱前几日略带疲惫的神情;然后,在穿戴整齐并熟练地系上领带后,他还不忘在身上洒一点淡淡的、带着木香的古龙水。收拾好行李,白瑞玺毅然决然地搬离饭店,驱车返家。
绝对不能因为一时的情绪而打乱了原本的计划。白瑞玺这么告诉自己。
于是,回到家后,白瑞玺取了一张国会便笺,详细地写下在野党极有可能杯葛双边经贸协议三读通过的讯息,接着,他签了名,甚至还用了印,以示他对此事的慎重与认真。最后,他把便笺贴在严灏的房门口──他知道严灏还在房内熟睡着,白瑞玺并不愿意惊动他。
“……那么,就祝我们好运了。”离开家门前,白瑞玺回头看着门上的那张便笺,口中喃喃自语。
不出所料,当天中午,白瑞玺的办公室里果然来了一位他等待已久的访客。
“我看到你留的纸条了,”严灏努力压抑自己略为激动的语调:“请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我已经写得很清楚,就是那么一回事。”白瑞玺平静地回答。
“可是……这根本没有道理啊!”严灏睁大双眼,握紧了拳头。
“谁说一定要有道理?政治这玩意儿本来就不能用常理来判断,”白瑞玺摊了摊手:“……这一点,难道你还不懂吗?”
“为了朝野的口舌意气之争,居然不惜牺牲我们千辛万苦谈判的成果……”严灏深深吸了一口气,无法置信地说道:“这……这实在让人……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的人不只你一个,”白瑞玺说:“我会想办法的。”
“等一下!你说,你会想办法……”严灏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会想办法』的意思。”白瑞玺沉声说道。
“目前朝野双方在国会的席次大约是五五波的情势,因此关键就在少数的无党籍议员身上。你们现在必须赶快去游说无党籍议员,说服他们支持双边经贸协议条文三读通过,能拉几个算几个……”说到这里,白瑞玺顿了顿:“……至于那些比较难缠的鹰派议员,就交给我吧!”
“交……交给你?!”很明显地,严灏难掩讶异。
“没错,”白瑞玺点了点头:“怎么?你有意见吗?”
“没有,但是……”严灏停顿了一下,试图厘清他越来越混乱的思绪:“……你这么做,真的妥当吗?”
“我很清楚我应该要怎么做,因为国家的利益与形象不应该在这些无意义的争斗下被白白牺牲,”白瑞玺低下头,刻意不面对严灏:“而且,我想要证明一些事情。”
“你想要证明什么?”严灏追问。
没有正面回答,白瑞玺只是淡淡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我之所以要从政的理由?”
严灏露出不解的神情:“记得,可是这跟……”
“我很不想这么说,但是,我从政的第二个理由其实是为了你,”白瑞玺抬起头,对上严灏的目光:“……为了追上你。”
“你知道我最不能忍受的事情是什么吗?就是我父亲在我面前,却毫不吝惜对你的赞美。”不理会愣住了的严灏,白瑞玺径自说道:“他的眼中从来都没有我的影子,只有你……这还真是让人难过呢,不是吗?”
“所以,我满心以为,只要我跟你走上相同的路,我就能够分到一丁点的注意与关爱……”虽然白瑞玺轻轻笑着,但是他的唇边却带着一丝自嘲的凄楚:“所以,我满心以为,只要我能够表现得比你更杰出,我就能得到一丁点、甚至是微不足道的肯定……只可惜,我错了,我错得彻底。”
“不!不是这样的!”严灏急切地想要解释:“你父亲他其实……”
“请不要再为他辩解了,好吗?”白瑞玺冷冷地打断严灏的话:“总之,于情于理,我都应该要设法让双边经贸协议顺利通过……然后,请他睁大眼睛,好好地看着他儿子的表现。”
“听我说!”严灏不喜欢看到白瑞玺这个样子,他有点动了气:“你知道吗?你父亲其实为了你的事情非常自责,你不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