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沛小心地用干毛巾包住已经洗干净的头发,开始对著那堆大胡子努力。胡子太长,电动剃须刀完全起不了作用,他只好先拿剪刀将它剪短。
剪了几下,连宇乔似乎感到不适,微微挣扎了起来。
“不要动,”迅速地捉住那双比以往细瘦了许多的手腕,察看输液的针头无碍之后。苏沛轻轻在他耳边说:“一会儿就剪完了,再忍一会儿。”
连宇乔安静下来,像是听见了一般。
苏沛不再说话,只是全神贯注地将连宇乔的胡子一点点刮掉。轮廓分明的脸庞显露出来,上面是久违的冷硬神情。
“你又在不高兴什么?”苏沛有些好笑,伸出手指戳戳连宇乔紧绷的嘴角。
原来是这么想念他的一切,哪怕是拉长的一张脸,也让他觉得亲切无比。
连宇乔凹陷得厉害的眼睑突然颤了颤,而后打开。
混浊、黯淡的目光刺痛了苏沛清亮的眼眸。
“宇乔……”明知道他并未清醒,还是忍不住开口,“睡吧,我在这里。”
找不到焦距的眼珠迟钝地转动了一下,像在等待什么。
苏沛低下头,在连宇乔的眼角印下一个吻。
疲惫的眼帘瞬间垂下,一动不动,仿佛不曾睁开。
“睡吧,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温柔的声音绕著浴室内氤氲的水汽,润湿了连宇乔的皮肤。
苏沛用毛巾仔细擦拭连宇乔的脸,满意地看著那僵硬的线条渐渐柔和下来。
整整花了两个小时,苏沛才在不妨碍输液的情况下,把连宇乔的身体彻底清洗干净,连布满黑色污垢的指甲缝都刷得雪白雪白。
当商群再次踏进病房时,终於敢肯定自己看见的真的是连宇乔。而此时的苏沛,早已是一身狼狈。
“让老王送你回家换件衣服,顺便带些洗漱用品过来。我想你会愿意代连家人照顾他。”商群说。
感激地看了商群一眼,苏沛穿上外套,掩去一身交错的水渍与污痕之后,马不停蹄地往家中赶去。
夕阳自垂直百叶窗帘的间隙中钻进了病房,在连宇乔的身上留下整齐的光栅。
商群移动著步子,站到连宇乔的床前,挡住了那些光线。
倾身向前,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连宇乔。那张素来高傲的脸,历劫之后仍不见脆弱,而是转换成平静与安稳,看起来毫无防备。
“是因为苏沛守著你吗?”商群自言自语著,平淡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你的运气不错。”
连宇乔是他的敌人,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他就明白地告知他这一点。他是高高在上的领导者,能轻易左右他的人生;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是依仗妻子的庇佑才得到今日的一切;他总是在诋毁他,破坏别人对他的信任。
谁能想到,今日的商群能有机会这般俯视连宇乔。他承认自己有小人心理,他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尤其对象是连宇乔的时候。
商群站直身体,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宇乔!”连晋东一边喊一边冲进儿子的病房,苍老的身体因动作过快而有些不稳。
商群连忙迎了上去,搀住连晋东,“爸,您别急。宇乔没事。”一边安抚老岳父,一边将他带到儿子的病床前。
连晋东在碰到儿子脸颊的一刹那,终於忍不住老泪纵横。这两个月来,一直生活在惊恐、忧虑之中的老人总算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开始放任自己的情绪。
“爸,别太激动了,小心身体。”商群抚著岳父肩膀,不由有些伤感。
自从与家里断绝关系,他就视连晋东为亲生父亲,而连晋东也待他极好。虽然商群与连宇乔不对盘,但是看到连晋东如此难过,他的心里还是不太好受。
“我没事。”良久,连晋东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些,问:“宇乔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医生说没什么大碍,会这样主要是饿的。他身体底子好,很快就能恢复。”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找到那些绑架宇乔的人。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们。”儿子被如此对待,让连晋东极度窝火。他好歹也在商场上呼风唤雨多年,岂肯对此事轻易罢休。
商群很少见到连晋东如此愤怒,不由微微一怔。
这时,从家中返回的苏沛正好推门而入。
“董事……长。”一路跑过来,他有些喘。
“你来啦。”连晋东以为苏沛也是刚收到消息赶过来的,但见他手中的旅行袋,有些疑惑,“你要出门吗?”
“不是。”苏沛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是我让苏沛过来照顾宇乔的。”商群及时为他解了围,“我晚上要去看芙蓉,宇乔这边还是交给他比较放心。”
连晋东想想觉得也是,於是说:“那就辛苦你了。”
“应该的。”
连晋东点点头,又把目光放到了儿子身上,问:“医生有没有说,宇乔什么时候会醒?”
最近他总是在等一双儿女清醒过来,连晋东忍不住苦笑。
“他只是睡著了,明天体力恢复了就会醒了。”商群回答。
抓住儿子削瘦的手腕,连晋东再次红了眼眶。不过这次有外人在,他还是极力控制了下来。苏沛不比商群,始终只是下属而已,他不想在他面前暴露太多情绪。
调整好自己的,连晋东对女婿说:“我们一起去看芙蓉,这里就交给苏沛吧。”
商群扶著岳父,对苏沛说:“这里就交给你了,我们明天再过来。”
苏沛应了声“好”,目送二人离去。
连宇乔还在沉睡,对父亲的来去毫无知觉。
苏沛放下袋子,把窗帘拉开,让绚烂的晚霞踏进苍白的病房,驱走阴郁的气息。他站在窗边,红铜色的光线停留在他稍显凌乱的短发之上,虚幻中竟衬出几分无关性别的美丽。只是这份美丽,夹杂著几缕沧桑。
早在爱上连宇乔的那一刻,苏沛就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他小心地珍藏著连乔宇给他的每一个微笑,每一个拥抱,甚至每一次疼痛。他以为,只要拥有这些,即使有一天真的离开了连宇乔,他也有足够的回忆去怀念这一段单方的爱恋。
可是,连宇乔失踪以后,他才彻底醒悟过来,他要的并不是那些逝去的过往,而是一个能真真切切站在他面前,能够摸得到、触得著的连宇乔。就算被忽视,被遗忘,也远比见不到他要好。他是如此卑微地渴望著,哪怕仅仅是充当连宇乔随身的一件物品,
没有失去,就永远无法体会拥有的幸福,即使拥有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不想离开他,不想!
苏沛捧住脸,拼命控制泛滥的悲伤。
这不是软弱。
他只是爱上了一个人,欲罢不能!
病房的另一角,连宇乔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静静地看著苏沛的一举一动。
他很虚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可是他很清醒,从苏沛走近他的第一刻起。
他知道苏沛认出了他,他知道苏沛为他掉泪,他也知道苏沛为他清洗。他什么都知道,却没有一丝力气来表达自己。
门外传来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苏沛收拾起心情,说了声:“请进。”
护士过来检查药品的注射情况,在见到连宇乔时被吓了一跳。
用天壤之别来形容连宇乔前后的状况毫不夸张,护士没想他身上那些看起来像积攒了好几年的污垢居然会清除得如此干净,更没想到他本来的面目会是如此英俊。虽然看上去十分憔悴,但并未影响他出众的相貌。
“咳。”苏沛干咳了一声,提醒护士他的存在。
护士微微报赫,立刻开始正常工作,“请问你是他的家人吗?”
“今晚我会留在这里照顾他,麻烦你加张床位。”苏沛没有正面回答护士。
“哦,那个没问题。你记著不要给他吃东西,他的胃会受不了。医生说大概两天后才能吃一些流质食品。”这个帅哥也很养眼,护士忍不住殷勤起来。
“喝水可以吗?”
“那没问题。”
“我知道了,谢谢。”苏沛彬彬有礼地道谢。
护士笑了笑,说:“不用谢。他的药水吊完了的话,你按铃通知我一下,我就会过来。”
“我会的。”
苏沛也笑了笑,余光瞥到连宇乔,这才发现他睁开了眼。
“宇乔?”苏沛轻轻唤了一声,想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清醒了过来。
连宇乔发不出声音,只好微微动了动手指,示意苏沛上前。
“你醒了?!”
连宇乔眨了眨眼睛。
苏沛又惊又喜,立刻上前握住他的手,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感觉到手上的温度,连宇乔的嘴角动了动,牵出一丝微笑。
“你感觉怎么样?我让医生来看你。”
不等苏沛行动,连宇乔费力抓住他的手,示意不用。
“你想说什么?”苏沛问。
连宇乔没有动弹,只是用眼睛斜视著仍在房内的护士,一脸的不快。
苏沛会过意来,转头对护士说:“小姐,我们有话要说,有事我再叫你吧。”
护士也看出了连宇乔眼中的厌恶,於是扭头离开。
“你好些了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苏沛坐在病床床沿,将连宇乔的右手握在掌中。
连宇乔动了动嘴唇,却无法控制迟钝的舌头,只好张开五指与苏沛交握。
苏沛以为他觉得渴,於是问:“是不是要喝水?”
连宇乔微微侧头,表示不用。
“累吗?要不要再睡会儿?”
连宇乔又动了动嘴唇,这次发出了一些模糊的声音。
“你说什么?”那声音太弱,苏沛没能听清。
连宇乔急躁起来,眉头皱成了“川”字。
苏沛见状,连忙俯下身,将耳朵靠近连宇乔的唇边。
“别急,你慢慢说。”
白玉一般的耳廓清晰地显现在连宇乔的眼前,从未如此细看过,连上面泛著青红色的微细血管的走向都一清二楚。连宇乔失神了,一时忘了言语。
“宇乔?”苏沛转过脸,有些疑惑。
鼻尖对著鼻尖,彼此的呼吸融合,苏沛再次见到连宇乔的笑容。
“吻……我。”
声音相当沙哑,像硬物刮过破旧的陶罐。可连宇乔式的命令语气,一如既往。
“遵命。”苏沛露齿一笑,摘下了眼镜,低头贴上连宇乔的双唇。
冰凉的嘴唇开始一点点吸收苏沛传去的温暖,麻木的神经渐渐恢复了知觉。从不喜欢被动的连宇乔,开始期待苏沛的亲吻。
没有澎湃的激情,只是慢慢的、细细的舔舐,这就是苏沛式的亲吻,淡淡的缠绵,让你感觉被呵护、被珍惜。此刻的连宇乔,需要这样的抚慰。
连绑匪的样子都不曾看清,就被关入阴暗的地底。幽闭的地下室内空无一物,只有一扇与地面平行的小窗。每天等待绑匪将食物从那里塞入屋内,开始是一天三顿,而后的两顿、一顿,最后不见粒米。
从最初的冷静,到随后的愤怒,再到挥之不去的焦躁与恐惧。在被困的四十七天里,连宇乔想尽一切办法都无法逃脱,最后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守在那块方寸之地胡思乱想。
他想到了父亲、姐姐、苏沛甚至商群。所有认识的人,不管是熟悉的还是不熟悉的,他一一去细细回忆。
没人来救他,没人知道他在这里,也许他已经被所有人遗忘。
他是连宇乔,他不甘心就这么被打垮。凭著地下室的一条自来水管,他撑了过来,终於在建筑工人准备拆去那幢房屋时得到了救助。
当听到苏沛叫他“宇乔”时,他知道自己活了下来。而且苏沛没有遗弃他,他一直在等他回来。
苏沛……
连宇乔默念著这个名字,再次沉入了黑暗。
第八章
离开那张变得红润的嘴唇,苏沛的眼神柔和得像十五的月光。伸手拨开连宇乔额边的乱发,再将耳朵轻轻贴在他的胸口,倾听那平稳的心跳。一下、两下……犹如天籁之音。
这时,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苏沛刚刚站起身来就对上直冲进病床的杜婉馨。
“宇乔!”杜婉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中全是慌乱。
苏沛有些诧异,一时忘了放开连宇乔的手。
杜婉馨盯著他们紧紧相扣的十指,一脸震惊。
“婉、婉馨,你找到他没有?”杜婉馨的朋友於慧也跟著冲了进来。
“你在干什么?”甩开拉住她的於慧,杜婉馨瞪视苏沛。
苏沛没有回应她的质问,只是垂下眼帘,抽回与连乔宇交握的左手。
“杜小姐有事吗?”苏沛礼貌地询问,一贯的温和中带有不容反驳的强硬,“如果没事,请不要打扰连先生休息。”
杜婉馨瞥了一眼床头,那儿放著苏沛的眼镜。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没戴眼镜的苏沛,或者说这是她第一次仔细观察苏沛。那双藏在镜片之后,狭长乌亮的眼睛,让她感到一种怪异的威胁。
“我是来看连宇乔的。你在这里干什么?”杜婉馨的嚣张跋扈从不输给任何人。
“婉馨!”於慧对苏沛尴尬地笑了笑,低声劝杜婉馨:“有话好好说。”
可惜杜婉馨并不领情,而是反手推了於慧一把,蛮横地说:“让开!”
“杜小姐,”苏沛有些看不下去了,“连先生刚刚才睡著,暂时无法接待你。请你改日再来。”
“你有什么资格赶我走!”
“因为你没有资格留下来。”苏沛走到杜婉馨面前,低头俯视,“杜小姐,你只是连先生的前任未婚妻而已,请你自重。”
一旁的於慧打了个寒颤,这时的苏沛与他印象中的大相径庭。仿佛那斯文的皮囊之下,潜藏著凶悍的本质。
苏沛从不曾这样对待与连宇乔有瓜葛的女人,杜婉馨是个例外。因为她在连宇乔生死未卜的时候选择离开,形同背叛。
“我……”苏沛一针见血的话语让杜婉馨顿时语塞,而后恼羞成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脑子里的龌龊思想,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此话一出,苏沛嘴角突然扯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我想做的事情,还没有不能得逞的。”
苏沛虽不及连宇乔高大,可176的身高也足够给娇小的杜婉馨以压迫感。只见他再次上前,把杜婉馨与於慧逼回了门边,皮笑肉不笑地说:“时间不早了,杜小姐改日再来吧。”
“婉馨,我们还是先走吧。”有些胆怯的於慧忍不住再次劝说,“反正连先生也没醒,你们也说不上话。明天等他醒了,我们再来吧。”
杜婉馨不甘心,抬脚还想往里闯,苏沛干脆再向前一步,堵住大门,把两人彻底挤出了病房。
“我会告诉连先生你们来过了。”苏沛说完就关上了大门,不再给杜婉馨任何机会。
杜婉馨气得满脸通红,恨不得将门踹出个窟窿来,多亏於慧死死拉住她,才没能付诸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