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钩一发之际,一道白金色的光芒将我整个包围起来,极稀薄的一层,却如铜墙铁壁一般,毫无遗漏地挡住所有危机的同时,也将强劲的攻击反弹了回去。
失去目标的疾风找不到出口,在密闭的空间里四处乱窜,撕裂着所有接触到的东西。风呼啸的声音和桌椅碎裂的巨响让我一阵耳鸣,忍不住眯起眼,恶心欲呕的感觉涌上喉间。恍惚间听见一声沙哑的惊叫,似乎看见一道人影挡到了早已目瞪口呆、毫无防备的皇市少玠身前。
过了一会儿,耳边的嗡鸣忽然消失,我勉强睁开眼,看见一脸苍白的皇甫炽正跌跌撞撞地朝我走来。早上仔细梳理过的柔顺黑发凌乱不堪地披散着,身上的衣裳也被划出无数道口子,好不狼狈……
——他是怎么了?
这是我空白一片的脑中唯一浮现的问题。
“皇甫炽,你这是怎么——”
我的疑问嘎然而止。
红色的水从他口里涌出,溅在我的身上,沾到的皮肤瞬间像被灼烧似的烫!
我瞠大眼,看他像个破布娃娃,狼狈地趺靠在我身上。
“……初雪……伤……有没有……受伤?”他费力地抓着我的手臂艰难地问道。
我愣愣地看着他,好半响才迟钝地摇摇头,
“……是吗……太好……了……”
感觉臂上的力道一松,他滑了下去,就这么倒在地上。
一动不动……
一时间,我竟然无法呼吸!左边胸口好痛好痛好痛,痛得好像被人用刀活生生剜着似的!
不行!不行!不可以!
我咬咬牙,用力吸进一口气,闭上眼用尽全身的气力斯喊起来。
“来人啊——快来人——”
* * * *
原先住的屋子一片狼籍,皇甫炽被移到最近的偏房,小心地安置在床上。
我无言地站在角落,看着大夫和仆人们匆忙奔走,仿佛所有的人气一下子全聚集到了伫雪院,原本清冽的空气也变得浑浊起来——即便如此,我还是站在原地,一点离开的意思也没有。
皇甫家上上下下都在为他们的少主焦急忙碌着,只有我呆站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所有人的心神全放在皇甫炽身上,即使注意到我,也当作没有看见。虽然好几次我妨碍了他们的进出,却没有谁来赶我这个闲人出去,是无暇理会或是不敢犯难都无所谓,我只是睁着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皇甫炽的脸。
他的脸苍白得惊人,仿佛所有的血液已被他呕尽了似的,寻不着一丝血色,剔透得像随时会破碎的蝉翼。与平日里嬉笑的脸相比,此刻的他看来竟是如此虚弱!
他静静睡着,长而密的睫毛覆在眼睑,像两排小小的羽扇。我这才发现,原来他是很好看的。
平时不曾注意到,因为他的苍白给我太深刻的印象,再加上他总是在对我笑,以至于忽略了那个老是说我漂亮的人其实也是非常漂亮的。
我远远地站着,静静地看着他,原本的慌乱无措渐渐平复,心里竟异常地清晰起来……
“初雪,我教你首诗吧!“
今早,皇甫炽对呆坐在桌前无所事事的我如是说。
我抬头看他一脸兴冲冲,便顺着他的意问道:“什么诗?”
“呵呵,”他笑,拿出一本《诗经》指给我看,“这首,就是这首!”
扫一眼书页上的诗名,我迟疑念道:“关关……雎鸠?”
“对,对,就是这首了!”他不住点头,笑得有些兴奋又可疑。
我看看诗又看看他,他脸上瞒是期待的神情,看起来稚气又可爱,我于是应道:“好,你教我。”
听我答应,他笑得更是灿烂,立刻坐到我身旁念起诗来。
他教得起劲,我先是一句一句跟着他念,后来越听越觉得他的声音好听,听得入迷便常忘了要跟着念。皇甫炽见我爱听,便好耐性地一直念着,只是在去主屋之前,希冀地问了我一句:“初雪,你把诗念一遍给我听,好吗?”
我淡看他一眼,答道:“若我学会了,自然会念给你听。”
其实,听他念了那么多遍,我早已经背会,只是当时有些着恼他不肯将诗的意思告诉我,才不愿这么快就如了他的意。
可他却仍是笑呵呵的,说:“那等我回来继续教你,到时初雪再念给我听,这样可好?”
——这样可好?
他问时,笑得那样温柔纵容,想是早明了我的心思,却不点破……
思绪有些飘忽起来,我张了张嘴,不自觉地背诵起那不知已听了多少遍的诗句:“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窍窕赦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我看到那扇似的眼睫动了动,然后在众人的大呼小叫下,皇甫炽慢慢睁开眼,环视了四周一圈,将视线直直落在我身上。
冲我微微一笑,这才开口:“你们都退下吧。”
“可是少主,您的身子……”众人几乎异口同声。
“不碍事儿,不过是呕点血,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
“术力反噬是常有的事,用不着大惊小怪。”
“但——”
“这是命令。你们只需记好,这次的事不许再提起,若外头出现什么流言蜚语……皇甫家不留嘴碎的人,你们好自为之。”
“——是!”
声音是齐刷刷的,统一到像是出自一个人的口,我看到他们脸上的焦急变为敬畏和恭顺。明明是那么淡的语气,明明是这么虚弱的身体,却能让所有人为之折服……他,果真是皇甫家的少主。
众人鱼贯而出,最后只剩我一人。门被掩上,屋子里一下子寂静无声。
我走上前,站在床边,无言地死死盯着他苍白的脸。
皇甫炽微微笑着,才刚抬了抬手,却因使不上力而不高兴地皱起眉来。我看着他懊恼的神情,心中一动,将手放入他掌中,他先是愣了愣,随即握住,越握越紧。
仰头冲我一笑,他缓缓念道:“……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辜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皇甫炽……”
“我听到了,初雪在为我念诗。”他说着,眉眼含笑,是非常温柔满足的表情,“念得真好……以后常念给我听,好吗?”
“好。”
“你……不问我诗的意思了吗?”
“只要你没事就好。”
他又是一愣,随即笑开来:“呵呵,果然初雪对我最好了!”
我用另一只手抚开他额前的发,看着他依然惨白的脸:“真的……不要紧吗?”手顺着耳鬓抚过他的脸颊,指下那毫无血色的肌肤分外刺眼,让人莫名不快……
“我不要紧,只是很久没正面对上这么强的灵力,有些吃力而已。”皇甫炽握着我的左手,摩挲我腕上的珊瑚链,微微苦笑了下,低低地自言自语,“我该多谢稚雀的,虽然之前还很恼她……”
这时我才注意到,那鲜红的珊瑚链子,此刻正泛着一层白金色的柔光——和之前保护我的那光壁是一样的波动。
……他果然,还是介意了。
“你……不需要想太多。”我望进他眼里,淡淡说道,“你保护了皇甫少玠,你做得很好。”
他直直凝视我,忽地又转开了视线,沉着眸子,低声回了一句,“可我没能保护你。”
说这句话的,是责任心比谁都要重的身为少主的皇甫炽。而责任心重的缺点,就是容易自责,眼前这人便是最好的例子。
我没劝他,只浅笑着,伸手安抚地摸摸他的头。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柔和了眼神,慢慢恢复成在我面前的一贯模样。
“真是的!”他抬眼望向我,带着一丝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起来,“为什么初雪总是这么会安慰人呢!”
知道他释怀,我也跟着笑起来,损他一句:“那是因为你太笨了。”
“……你不睡吗?”我问。
看皇甫炽一脸倦容,还以为他该困了,他却睁着眼笑望我:“初雪,帮我把少玦叫来吧。”
“我没看见过他。”之前都只顾着皇甫炽,根本没注意其他人。
“若我没料错,他应该就在院子里。”
“……外头不是很冷吗?”不好好待在屋内偏要在院子里吹冷风?
皇甫炽叹口气,无奈道:“他就是这种人。”
“……不懂。“
他笑笑,一点也没有为我解惑的意思:“慢慢你会懂的。就算不懂也没关系,你不懂我才高兴。”
没理会他的敷衍似的话,我看看他的脸色:“你当真不要紧?”
“没事没事,”他摇摇头,保证道,“只是说说话,费不了多少气力。”
这小鬼,只有这种时候才特别乖巧!确定帮他把被角都掖好了,我这才往外走。
“……初雪。”
“嗯?”我回头,望见皇甫炽似是决断了什么的神情。
“你……去祠堂吧……去把少玠带回来。”
“祠堂?”
“……对。”
“好。”
开了门,果然看到一抹颀长身影立在院中,不遮不掩,任雪在身上覆了白白的一层,脸也冻得像雪一样白。
还真是被皇甫炽料对了。
我一出来,那人便直直盯着我,直到我在他面前站定。
对方迟疑地开口:“他……怎么样了?”不用问也知道“他”是指谁。
“醒来一会儿了,还很虚弱。”不过已经可以发号施令了。
我的据实以告让皇甫少玦苍白的脸色明显地更加白了几分。
垂下眼,发现他身侧紧握成拳的手细细地发着抖,忽然间我觉得,一直以来他对皇甫炽的不断挑衅并不单单只是故意较劲,应该还有其他……更深层的原因吧?至少在我看来,他此刻是真的在担心皇甫炽。
既然如此,让他一个人去见皇甫炽,应该无妨吧?
“去吧,”我淡淡催促,“他在等你。”
拐过长长的回廊,经过主屋,走了一段不算短的路,才来到皇甫家的祠堂。这期间遇上的仆人们总是用与平时不同的奇特眼光看我,然后欲言又止地回避开去,那态度让我略为不解,却也没在意到去细究原由。
深深的院落,古木参天,枝上积着厚厚的一层雪,墨绿的叶色显得沉而稳,为这清冷的院落添上了些许生气。
咯吱一声,我推开紧闭的漆红木门,冷风肆无忌惮地倒灌进屋内,垂在颈侧的发丝嘤地扬起,惹来一阵轻痒。
我眯起眼将发勾回耳后,反手将门带上,转头粗粗打量这间布置得庄严肃穆的屋子。
一排排牌位井然有序地摆放着,一烛烛白蜡缓缓燃烧出柔和的光,线香的味道萦绕在周身……心底浮上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很久以前便一直在这里似的,甚至连那高高的屋顶上精绘的咒文,不必细看也能在心中准确地描绘出图形来。
好奇怪,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该是第一次来这里。
“……初雪?”
细细的声音打断我的疑惑,我寻声望去,看到皇甫少玠缩在角落里,用兔子一样红通通泪汪汪的眼望了望我,马上又低下去。
我走过去,把挂在手臂上的厚披风盖到他头上,然后在他身旁坐下。
没忘记他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所以我什么也没说,等他自己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披风下传来不确定的声音:“……呐,初雪,皇甫炽……他没事吧?”
那样子能算是没事吗?我不确定,所以便用回答皇甫少玦时的相似的话回答他:“醒了,还很虚弱。”想了想,还是加上一句:“我想应该是不要紧的,他看起来还挺有精神。”
“真的?”从披风里探出一颗小脑袋,用可怜兮兮的表情紧盯着我。
“真的。”
“——那就好!”说着他又把头埋进披风里。
又过了一会,细细的声音问我:“……初雪,你生气了吗?”
“气什么?”
“……我害皇甫炽受伤了。”
“为什么你认为我会生气?”
“因为玦哥哥就很生气啊!”他的手捂上左颊,话里已带上浓浓的鼻音,“我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打我……”
我看到他指缝间露出的明显的红印。会动手打这般疼爱的弟弟,是因为一时心急吧?等到冷静下来,只怕是后悔不已,不过——
“我想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吧。”
“保护我?”头又探了出来。
“你想想看,”我对他安慰地淡淡笑道,“如果他没有打你,没有罚你进祠堂,你现在会是什么处境?”
“……”皇甫少玠是聪明人,我这么说,他自是很快会意,但仍是一脸别扭地固执己见,“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的……块哥哥虽然老是找皇甫炽麻烦,可是我知道他一直都很喜欢皇甫炽……”
……原来,皇甫少玦之所以这么紧张,是因为他对皇甫炽抱持着“喜欢”这种感情。
“初雪的话就更不用说了,你当时整个人都傻掉了——”
我愣了下,直觉回道:“傻掉的人是你吧。”
“……嗯。”他意外地相当老实:“我对他一向都没好感的,也以为他该是跟我一样的……没想到他会冲出来挡在我前面……受了那么重的伤,还吐了那么多血……看得我好心慌……”
心慌?我捂着胸口回想当时的情景,那种感觉是叫“心慌”吗……
我,有“心”吗?
“……要是那时候我没有去念那个咒文就好了……明知道自己的力量还不足以去驾御它,却还是想试试着,心想着应该不会有事的……为什么我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呢,为什么不肯老实承认自己的能力不如皇甫炽……”他呜咽着无比自责地说。
“……”
“我不是故意的,初雪……我真的没想过要害他受伤的……”
埋在披风里的声音带着重重的鼻音,我猜想他是又哭了。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皇甫炽也没有怪你的意思,是他让我来接你的,所以你也别责备自己了。”
“可是……可是……”他用力抓着披风,半天说不出下文。
“皇甫少玦在等你回去哦!”我祭出他最在意的人来。
“真的?”他小心冀翼地问我,眼神期待又不敢置信,“玦哥哥他不生我的气了吗?真的吗?”
“你跟我回去不就知道了。”
“……可是玦哥哥说过,要罚我在祠堂跪到天亮的。”他犹豫地动了动身体。
“皇甫炽说不用,所以没关系。”
“……玦哥哥会生气的。”
“他不会。”我铁口直断。
“你怎么知道?”
“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了。”我随手拿披风过来的时候,他用复杂的眼神看我,还对我说了声“谢谢”。那个骄傲无比的人,居然会对一向讨厌的我说“谢谢”,着实让我吓了一跳。
怎么会生气呢?这种会冻死人的冬夜有多么难挨,自小就捧在手心呵护的弟弟,又怎么忍心让他受这样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