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头看了眼忽然出声叫我的人,将手中看到一半的书放回架上,慢慢走到他身边。
“什么事?”从刚才起,他就一直笑得很奇怪。
“这个,你瞧,很漂亮吧?”他仰起头,献宝似地晃了晃手上的东西。
长方形的小坠子上,刻着我不懂的复杂图案,龙飞凤舞的缭乱,却也诡异地撼动人心。
我盯着看了一会,依据它的颜色和质地判断道:“这个是木头做的吧?”
“对,是桃术。”
“那,这是什么?”我指着上面的图案问。
“这个是咒文。”
“咒文?做什么用的?”
“咒文有分很多种,这个是用来祈求平安的。”
“哦。”他解释得倒挺仔细,不然我还以为那只是随便乱刻的。
“如何?漂亮吧?”
“嗯,很漂亮。”我由衷地称赞道。
“是吗?”他笑了笑,拉我坐下。
“你干嘛?”看他将坠子的红绳系在我脖子上,然后笑得一脸心满意足。
“过年的礼物啊!”
“嗯?”过年的礼物?
“桃木乃五木之精,能制百鬼,自古就有用桃作厌胜之具以辟邪的风俗。”他抚着坠子上的咒文,笑得十分温柔。“这个桃符送给你当作新年札物,祈求你能够岁岁平安。”
“嗯……谢谢。”我瞧着垂在胸前的桃木坠子,生出一丝困扰,“可我没有准备礼物……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我吗?”他笑呵呵地挨过来,狗儿一般往我怀里钻,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窝好,“我想要初雪!”
“哎?”
“我想要初雪一直陪着我!”
“……我不是说过了会一直陪着你吗?”
“所以啊,我最想要的已经得到了,其他强求不来的东西我会自己努力争取,初雪只要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了!”他宣告似的说着,一脸真挚,理所当然地靠在我怀里。
于是我也笑了,手抚上胸前的坠子,轻轻允诺:“好。”
* * * *
随着年关临近,我——非常无聊。
归咎原因,应是皇甫炽近来常常不在伫雪院的关系吧。没人缠著,突然发现自己空了许多,于是便找了事来打发时间——比方说,打扫和聊天。
“你是说,你在这里住了很久了?”我边用力抹着房梁边问对面。
“是呀是呀,很久了呢,大概有两三百年了吧!“对方兴奋地点着头,“因为太久了,我都记不清确切的时间了呢!”
“也就是说,皇甫家的事你都知道?”
“那当然喽!这个家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过我这双明察秋毫的眼睛!”魄鹄得意洋洋地哼笑几声,眼光往斜上方飘去,一副骄傲得不得了的样子。
“那我问你,皇甫家的第一任族长叫什么名字?”随便问了句。
“……”无言地撇开头,装做没听见。
刚刚是谁信誓旦旦地放大话来着?
“那至少,前任族长的名字还知道吧?”
“知道知道!”急切地想挽回失击的信誉的男人,凑过头来努力地叫道,“是个很温吞的家伙,名字叫做——叫做……”
“想不起来就算了。”我不感兴趣地说,拍拍刚抹干净的地方,“过这边来,我要开始擦那头了。”
“好嘛!”不甘不愿地磨蹭过来。
正要继续清除梁上的灰尘,只听喀吱一声,房门被开了,皇甫炽走进来,四下看了看无人之后,便没耐性地放声大叫:“初雪——初雪——”
“我在这里。”我应道。声音不大不小,但足够让他判断出我所在的方位。
他仰起头,微微松了口气之后,无言地朝我伸出手。
轻巧地从梁上飘落下来,脚还没着地,双手已被他拉住。
待我站稳了,发现他正不悦地盯着我手上的抹布:“你在做什么?”他问。
我抬手将乌漆抹黑的布拎到他眼前:“看就知道,我在打扫屋子。”
“怎么会忽然想到要打扫?我可不记得你对做这种事情有兴趣。”他微微皱起眉,把布从我手上拿走,扔到一旁。
“管家说,过年时每户人家都要扫陈。”
“那也用不着你动手啊!再说,咱们家有的是下人,这本是他们的工作,你来做了,他们会怎么想?”他边说边拉着我到盆架旁帮我洗手。
我不解地蹙起眉:“……我不明白。”
他望我一眼:“初雪,别皱眉。”侍我舒开眉头,才继续道,“不论是谁都会想要个安身立命之所,对咱们家的下人而言,皇甫家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他们用工作证明自己对这个家是有用的,以此确保自己可以继续待在这里。所以,你代替他们做本该由他们做的事,不但不是帮他们,反而会造成他们的困扰,可能还会被讨厌也说不定哦。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他边仔细地为我清除手上的污垢,边浅笑着解释道。
“……不明白。”
“唔,那……换个说法好了。”洗干净手,皇甫炽拿了条帕子仔细地为我擦拭,状似随意地问道,“我的药,一直都是由你拿给我的,如果今天你正要去厨房,却发现药已经被别人送来给我了,初雪会怎么想?”
“哎?”听完他的问话,我微微愣住。
如他所说,他的药一直是我在拿的,每次我都会准备好糖,等着看他喝完药后苦着脸向我讨糖吃的模样,这已经是我每天必做的事情,不知何时开始我也觉得这本就是该由我来做的事情,如果……如果有谁代替我做了的话……
我再度蹙起眉。一想到有人代自己被他撒娇被他耍赖,胸口就觉发闷,不舒服得紧。就好像……自己是多余的,不再被他需要……会觉得——失落。
“初雪?”
“……我……大概明白了。”有些郁郁地点头。
他微愣了下,然后笑呵呵地伸手环上我的腰,头靠在我肩上安慰道:“不要不高兴嘛,初雪,这又不是你的错。再说啦,刚刚我讲的那些都只是大道理罢了,说好听点,是担心你被别人讨厌怀恨,其实,我只是怕你被别的事情分心……”
“什么?”我不懂他的话,只感觉腰上的手稍稍收紧了些。
“初雪只要想着我的事就好了,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必理会。”
“……”他语调中几不可见的执意,莫名地让我心里隐隐发慌。
“这小子的独占欲还真强耶!”旁边插来一句。
我抬眼,不解地看向不知何时站到身旁的人:“魄鹄,你说什么?”
还没听到回答,怀里的人忽地动了下,侧过头灼灼地盯着我,“初雪,你在和谁说话?”
“魄鹄。”我指了指身旁。
这下轮到他皱眉了。看着我指的方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冷地开口:“……你是什么东西?”边问边将我抱得死紧。
“哎?”我因他忽然的问话而诧异,来回看着他们两个,“皇甫炽,你在说什么?”
“初雪,这家伙不是人。”
“咦?”
“我也是开了真眼才能看到他,可见也不是一般的鬼怪。”眼一凛,他沉声再问,“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转头看向对皇甫炽的问话无动于衷的男人,“……魄鹄,你不是人?”
没想,他竟然笑笑,感慨道:“初雪,你真不是普通的迟钝耶!换了别人早就已经发现了!”
面对他那好似发自真心的感慨,我微微不悦地反驳:“你从来没说过你不是人类,我怎么可能发现?”不是人类又没活多久的我,哪会懂那么多?
“嘿嘿,对不起嘛!”魄鹄讨好地冲我笑了笑,然后转向皇甫炽,“不过,这样的初雪还真是可爱,我倒是可以理解你想独占他的心情。”
“好说。“皇甫炽只简短地回了句,规线一直没离开过魄鹄身上。
我知道紧抱着我的人还处在警戒状态,可我觉得对魄鹄大可不必如此紧张,因为我从没在他身上感受过敌意。
魄鹄是在前几天忽然出现在我面前的。
当时我看书看得困了,便靠着书架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他就面无表情地坐在我面前。
我问他:“你是谁?”
他却反问我:“你是在问我吗?”
犹记得当时他脸上的表情,是不敢置信的小心翼翼和难抑的期待狂喜。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如今一想,也是情有可原吧?
我推推皇甫炽:“没事,魄鹄不会伤人的。”
一旁的魄鹄也笑嘻嘻地跟着保证:“没错,我不会伤人。就算要伤人,也不会舍得去伤害可爱的初雪!”
原以为皇甫炽没那么容易被说服,不想他倒也听话地松开手,语气些微冷淡地驳道:“与其说你不会伤人,不如说你是伤不了人吧。”
“什么意思?”我不解。
倒是魄鹄无所谓地笑了笑:“怎么,你已经发现啦?”
皇甫炽淡淡扫他一眼:“我原本以为你是有些道行的精怪,仔细一看,原来只是一缕游魂而已。”
“……魄鹄是游魂?那不就是鬼吗?”我问。
“也可以这么说。”皇甫炽点下头,对我解释道,“鬼也分很多种,像厉鬼就很难对付,不过……”他轻蔑地瞟了魄鹄一眼,继续说道,“这家伙就不用担心了,它是最没用的那种。”
“为什么这么说?”
“你凭什么这么说!”
魄鹄跟我同时出声,对于皇甫炽丝毫不加修饰的措辞相当不满。
“因为他啊,弱到连我特意给你戴的桃符也不见效呢!”皇甫炽看也不看他,笑呵呵地自顾自伸手拉出我颈间挂着的桃木坠子把玩,一副完全当魄鹄不存在的样子。
被他的话激得僵在原地,魄鹄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恨恨地瞪了皇甫炽一眼:“你这个人还真是讨人厌!”说完就气呼呼地跑出去了。
我回头看皇甫炽,他脸上是阴谋得逞的笑容。
“气跑掉了呢!”我说。
“嗯哼!”
“……我怎么觉着你像是在欺负他?”
他挨过来,伸手抱住我,也不反驳:“谁叫他要那么嚣张!”
“……你故意的?”
“我可不会眼睁睁地任别人抢我的初雪!”他孩子气地说着,用力将我抱紧,抱得我又觉得有点疼了。
……独占欲吗?
我伸手轻轻回抱他:“魄鹄人不坏。”
“他又不是人!”有些别扭地哼道。
“魄鹄不坏。”我重复道。
“……我知道。”他把头靠在我肩上,负气地小声说着,“我只是不喜欢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还有个人能霸着初雪,能让初雪将他放在心上……初雪是我的,我一个人的,我才不要把你分给别人!”
“你不是说,只要我一直在你身边就足够了吗?”这会儿才来要求,未免出尔反尔吧?
他闻言转头,水汪汪的眼狗儿般望着我:“我贪心啊,不行吗?”
带点委屈不甘也带点撒娇意味的口吻,不知为何让我忽然觉再安心满足,整个人分外轻松起,
“也不是。”我摇摇头,不自觉说笑起来,“只不过,一年只有一份过年礼物,你已经错过今年的机会,只好等明年了!”
他却诧异地看着我,说:“初雪,你笑了耶!”
“嗯?”我什么时候笑了?
他伸手,小心冀翼地碰触我的脸,着迷似地盯着:“初雪笑起来好漂亮,好像会发光似的——我还是头一回见你这么真心的笑呢!真好,能见着初雪笑,死也甘愿了。”
“你别乱说!”我敛起笑,皱着眉打断他的话。
“好!好!我不说就是了,初雪别皱眉啊!”他抬手抚平我眉间的褶皱,沙哑的声音温柔带笑,小小声自言自语似地说着,“我怎么会死呢?有初雪陪着我,我怎么舍得死呢……”
接连几日,皇甫炽不知为何总是不在伫雪院,因为被禁止打扫,我闲来无事,便整日与书本为伍。边看他像是永远也看不完的藏书,边和老是跟在我身边打转的魄鹄聊天,日子过得倒也轻松惬意。不论有什么问题,魄鹄总会耐心为我解答,于是我也乐得做个好奇宝宝,每有疑惑,总要问他一问。
“魄鹄,你做鬼这么久,都没有打算去投胎重新做人吗?”
“投胎?”魄鹄看了我手上的书一眼,好笑地问,“怎么,初雪,你又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我把书的递过去,然后指着书页上一段话:“哪,你看,这里说,人死之后会被牛头马面带去阴曹地府,喝过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即可再入转回。”
“确是如此。”魄鹄边看边点头,看完之后不忘附上但书,“不过,所谓的再入轮回,可不见得就是重新做人哦!”
“怎么说?”我好奇道。不做人做什么?
他含笑向我解释:“所谓轮回,是指六道轮回,即天道、阿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六道。人死之后,依其一生功过决定他下一世入哪一道。众生有爱欲之心,爱越重则堕落越深。纯想者入天道,情少想多者入阿修罗道,情想均等者入人道,情多想少者堕畜生道与饿鬼道,纯情无想者堕地狱道。所以,并非所有人都可再世为人。”
“不过,不论是做人还是做畜生,大家都有机会重新来过,倒还有点盼头。”像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前世来生。
“……非也,初雪,世间也有罪孽深重永不得超生者,无法再入轮回。”
我微微困惑地看向他。魄鹄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淡漠,一点也不似平日里的生动鲜活。
“生而为人,有些事是绝不能做的。须知人生如棋局,一子错,满盘皆输。”
“……魄鹄?”
“不过,我不后悔。”他幽然一笑,笑得虚无飘渺,淡淡对我说道,“初雪,人非圣贤,行差踏错在所难免。在我而言,是非对错只在于心,心若不悔,即使身陷阿鼻也不觉痛苦;反之,若心中有悔,即使身处天堂,亦是无间地狱。”
听他说话,我忽然想起皇甫炽那日对我说的故事。不知那位犯下天大禁忌的花匠,是否也如魄鹄一般不悔?
正想着,却见皇甫炽回来,身后跟着好几个仆人,手上端着各色菜肴。我顺势望向门外,这才发现天色已暗。
“初雪,我回来了!”皇甫炽笑呵呵地对我说。在看见我身旁的魄鹄后,微微不悦地敛起笑脸。
待摆好酒菜,他遣退仆人,快步走了过来:“该吃晚饭了,初雪!”说着他揽过我,冷冷瞪了魄鹄一跟。魄鹄也冲他冷嗤一声,转身飘出门外。
对于他们二人之间的两看相厌我早已懒得纠正,熟视无睹地做自己的事才是正途。我径自走到桌前坐下,对着满盛酒菜,不解地问跟在身旁的人:“今天的晚饭为什么特别丰盛?”大有浪费之嫌。
皇甫炽挨过来:“因为今天特别啊!”
“怎么特别了?”笑得这么开心。
“你果然不记得呢!”他不以为意,依旧是笑呵呵的,“今天是大年三十,是一家人团圆的重大日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