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他忽然侧过身来。
“嗯?”我微怔,即将触及他颈间的手就这么停在半途。
他打量着我……的头发,漆黑的眸子如月夜的湖水,闪着点点碎光:“……初雪的头发,好漂亮呢!”
“是吗?”我觉得他的头发才漂亮,黑黑亮亮的,缎子一般顺滑。
“淡淡的白金色,很柔和,很漂亮……”放下书,他拣起我一绺头发,用指轻轻梳顺,然后扯过自己的,琢磨了会儿,然后将它们结在一起。
“你做什么?”我不自觉靠过去,看着他纯黑的发掺进白色,却奇异地和谐。
“刚刚看到的,”他冲我一笑,极是耀眼的那种,“书上说,这叫结发。”
“结发?把头发结成这样,要是拆不开了怎么办?”
抬手欲理,却还没来得及碰到头发,便被他握住。
“怎么了?”我问。注视那双黑眸中忽现的浓烈。
“……别拆。”他低声沉道。
“可是——”
“别拆。”
他看着我,半是强势半是哀求,我只得作罢:“要是拆不了了,可别怪我。”
“不会,”他抱上来,笑得甚是满足,“我求之不得。”
后面一句,轻得叹息一般……
* * * *
又过了些天,这日清晨,我醒得特别早。
天刚蒙蒙亮,温度似乎比昨日要冷了些,不过被子里还是暖暖的,他应该没冻着吧?
睁着尚有些迷蒙的眼,我转头看看身旁,却对上一双漆黑的瞳孔。
“……你醒了?”好难得,以往这时候,他多半还在梦里,尤其那双眼,是明显的清醒……他醒来多久了?
皇甫炽看着我,沉默好久,才缓缓开口:“初雪,若我死了,你会怎样?”
清晨的第一句,竟是这样的问话,我心下微诧。以往,这样的语题我们总是有志一同避而不谈的……
心里隐隐不安起来,我仍是据实以告:“我想,我大概会回访岁园吧。”
“访岁园吗?那是个好地方。”他听了恍恍一笑,挨过来抱住我,“比起皇甫家,初雪还是喜欢访岁园多些吧?”
我点头:“我与人类,还是处不太来。”访岁园里皆是精怪,在那儿我才自在。而且,对我而言,那里是家。
“……你讨厌人类吗?”
“那倒不会。我只是不习惯和他们相处,人类的心思太复杂,太难懂。”
“复杂,难懂?”他玩味地一笑,“这就是你对人类的看法吗?初雪?其实,人类很容易懂的。”
“很容易?”为什么我不这么觉得?而且,为什么他笑得这么怪?总觉,有些苦闷。
“人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为了满足自己。只要明白这一点,就很容易理解了。”
“是吗?”他的意思,莫不是指人类很自私?
“是啊。”
“……说这种话,别忘了你也是人类。”他答得也未免爽快了些吧。
“你说的没错,我也是人类,所以我才清楚……”他轻抚着我的发,淡淡笑道,看着我的眼神有些悠远,“你的真身,是我皇甫一族的镇族之宝。我依然记得,小时候初次见到你时心中的悸动……被供奉在祠堂的白色真珠,香火缭绕间,不为众人的祈愿所动,径自散发着柔和光彩,让我好想将你带离那个充斥着私欲的房间,捧在手心好好呵护……可是如今的我,也和那些向你祈愿的族人一般,心中充满私欲……”
“皇甫炽……”怎么忽然提起过去的事?而且,他所说的私欲又是什么?我很清楚他并不是个执着的权力者,至少他不曾为了皇前一族向我要求过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说呢?难道——“你有愿望,想要我帮你达成?”
“……我确实有个愿望想要实现,只不过,我的愿望和族人们不同……我想要将你留在身边,想要你时时刻刻陪着我……所以我瞒着族人将你化成式神,甚至还将你的记忆封印……你答应做我的朋友,我好开心,可是渐渐的,我又不满足了……每天、每天,我看着你,想着要怎样才能独占你,让你只看着我、只对我一人笑……我的脑中,总是充满这样的念头……”
“皇甫炽……”
“初雪讨厌这样的我吗?”他轻轻问道。
心中不无诧异,在这病弱不堪的身体里,竟有如此直接而激烈的感情……这是,因为我吗?
“你该知道的,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我的回答,他听了,只是一笑,仿佛早已料到:“是啊,我知道,初雪不会讨厌我……美丽的初雪,温柔的初雪,总是纵容着我的初雪……”他用指膜轻轻画过我的眉眼鼻尖,沙哑的声音低低的,仿佛受了蛊惑般,“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么疯狂地,想将你据为己有吧?”
指停在唇间,他凝视着,一阵静默,然后低下头……
轻柔的吻……像是抚过湖面的微风,曳起极浅极浅的涟漪,一圈一圈缓缓扩散,终不再复见……小心冀翼的,如蜻蜒点水一般……只是,一瞬间……
乌黑的眼幽幽地望着我,什么也没说,像是只这样看着,便能耗尽一生……
我抬手,抚上他消瘦的脸,轻轻抹去他颊上的濡湿。
胸口一阵抽痛,却,微笑起来:“别哭,皇甫炽,别哭……”
他闭上眼,好久好久,才终于笑了:“衬雪,我今天想去院子里玩。陪我,好不好?”
“好。”
我帮他穿衣着装,为他梳理头发,再取了披风将他裹个严实,这才让他出去。
推开门,眼前白光一晃,不由眯起了眼,等眼睛适应过来,才发现原来外头在下雪,地上积了薄薄一层。
难怪天气冷了些。
我回头看看皇甫炽,他也正望着我:“下雪了。”
“嗯,下雪了。”
他拉我在廊上坐下,一起望着院中的落雪:“这恐怕是这个冬季里,最后的一场雪了吧。”
“大概吧。”因为,春天很近了。
他靠着我的肩膀,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看着雪白的结晶慢慢化成了透明的水,轻轻呼出一口气,冻结成一团模糊的白烟。
“……我总是,一个人看雪。这个伫雪院,一直都好冷清……我常想着,有谁能陪我一起看雪,那该有好……”
他侧过头看看我,笑呵呵的:“初雪,会冷吗?”
我摇摇头。
“可是,我觉得有些冷呢。”他解了披风盖在我身上,然后钻进我怀里,狗儿似的赖着,脸埋在我胸口,“初雪好暖和,我最喜欢了。”
“冷的话,就回屋里吧。”
他蹭着我的胸口直摇头:“我想在外头,和初雪一起看雪。”孩子一般撒娇的语气,直率地说着。
真拿他没办法。一手环抱着他,一边拉好披风,尽量将他与寒冷的空气隔离。
大大的披风覆盖着两人,皇甫炽探出头,望着一旁两只小小的雪免,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它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会的。”
“……初雪。”
“嗯?”
‘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事,就是遇见初雪。”
“……嗯。”
之后,他不再说话,只静静靠在我怀里。
我看着雪花缓缓飘落,无声无息,慢慢的越积越厚,将院子装饰成银白一片,一如当初睁开眼时所见的一样。
冰冷,而又温柔的世界。
“……我想起,我们初见面时的情景,那时,我被你吓了好大一跳……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习惯了有你在身边,你的任性无赖,我也觉得好可爱……你说喜欢我,说了好多好多次,我也一直记在心里……我说喜欢你,是认真的,我真的,很喜欢你……皇甫炽,你听得见吗?”
静静的,没有回应。
身体依然是温暖的,只是,已经停止了呼吸,就在我的怀里。
“初雪,我们来接他了。”
一男一女出现我面前,是在梦里见过的脸。身后,跟着牛头马面。
“……就是今天吗?”
“是的,我们能为他求得的寿命,就只有这么多了。”
我低头,看着他宛如熟睡的脸庞,虽然苍白得过分却很安详。
……放手吧,放手吧……我对自己说……他是人类,死后应入地府,应入轮回,不可能陪着你朝朝暮暮,不可能跟你相守一生,不可能的……
——初雪,我喜欢你,最喜欢你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说那样的话?为什么还要让我舍不下?为什么在我爱上之后,弃我而去?
……多么,自私的人啊……却是对我,全心全……
一瞬间,我下了决定。连自己也没料到的决定。
“……你们走吧。”我平静地说道。
“初雪?”
“我不会让他去地府。”
“初雪,炽儿他已经死了,若不去地府,便会成游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放心,他不会做鬼。你们回去吧,代我向地藏说声对不起,皇甫炽,我留下了。”
“可是初雪——”
无心再应对,我猛地一挥衣袖,白金色的光爆开来,掀起一阵凌厉强风,硬是逼得他们退去。
风停了,雪继续落着,缓慢的不断重复着……
寂静的院落,和,寂静的你我……
抚着那沉静的脸庞,我淡淡微笑:“皇甫炽,对不起,这次,我要食言了。”
集中精神,我使出所有的灵力灌注进那尚有余温的身体,硬是要拉回那离窍的魂魄。
……我这样,算是逆天而行吧?不过,我不在乎……四肢百骸,万蚁噬心般的痛,我也不在乎……
挂在胸前的桃符坠子禁受不住强大的力量,碎成了粉末……
好可惜……那是他特意送我的新年礼物……原想,一直戴着的……
白金色的光芒渐渐扩大,覆住整个伫雪院,形戒一道坚实的结界,将拘魂的使者挡在外面……好累……好倦……忍不住合上眼……却还是咬着牙拼尽全力硬撑……
用尽所有力量,这之后,我恐怕会长睡不起吧?不知要花去多少时间,几百年、几千年,或者更久?
我拧着眉苦笑起来,就算这样,我还是不愿把他交出去……
还是不想就此断了我们之间的缘分……是孽也罢,我愿与他一起沉沦……
恍惚间,听见一声叹息,水晶风铃轻响一般:“初雪,为什么你也这么让人放心不下呢……”
……啊,稚雀,你来了……你来了,就好了……那个人,就拜托你了……
“初雪——初雪——”
……脸颊上湿湿的,有水滴落……听到熟悉的沙哑声音喊着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几近疯狂……
想回应,却做不到,就连睁开眼的力气也没有……不过,只要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初雪——醒醒,不要睡——”
可是我好累,好想休息……
“初雪,我不准你睡,你答应过要一直陪着我!求求你,不要睡——”
别哭……你别哭……
跟你在一起的日子,虽然短暂,但很开心,就算在梦里,我也不会忘记你……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也有个心愿……
若有来世,我想要做雪……
冬日时落下,就落在你身边,再陪你走一遭……
炽,你可愿意?
寂寞落雪时
若论神鬼之术,当朝显赫有两家,其一是为王朝占卜天运的闻天阁,其二便是以驱鬼闻名天下的皇甫一族。
皇甫一族,历代以驱除恶鬼、保天下苍生为己任,不管是寻常百姓,还是皇亲国戚,凡为鬼魂所扰者,为求夜能安寐,莫不对皇甫一族躬身相敬。族里虽无人位列朝堂,却有其超然地位,鲜有人胆敢犯难。
自然,此等显耀,势必得付出相当代价,而皇甫一族所奉出的,便是族人的性命。
驱鬼之驱,既指驻除,亦有驱使之意。
要驱使鬼,须以生人之气饲养,皇甫族人驱鬼之力越强者,被族中所饲之鬼吞噬的生命力也越多,因此族中能力出众者无一不是短寿之人。
而我,便是这皇甫一族最直系的血脉。
我名唤炽,名中带火,是上天的责罚。据说初代族长曾悖天而行,此后历任族长名中皆须带火,意味生前必铭记罪过,死后必受地狱业火。
我生来带病,父亲曾为我卜过一卦,卦上说我活不过九岁。
我讨厌冬天。那样冰冷的季节,漫天雪花飘零,世间仿佛死一般沉寂。
小时候因为体弱多病的关系,族人们总忧心我能否捱过。虽然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但整年都没什么温度的身体,一到冬天更是又冷又僵,让我很不舒服。我常想,与其这样被病痛缠身,或许还是死了轻松。
不过,现在已经不会了。
推开门,我将沾了厚厚一层雪的披风扯下,一双冰冷的小手便接了过去:“你回来了。”
淡淡的语调,看来才七八岁模样的孩子费力地将披风挂好,雪白的小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冰雕娃娃一般。
我冲他笑了下,问:“只有你在吗?小十呢?”
“在这里!”屏风后探出一张圆圆的可爱小脸,同样稚嫩的声音朗朗应道,“你回来啦!不是说要去书肆吗?”
“去过了。今儿个雪有些大,就赶紧回来了。他怎么样?”
尚不及我腰间的孩子仰头望着我:“还是老样子。既然你回来了,那我和小一出去玩。”声音虽稚嫩,眼里却有些大人的成熟。
“好。”我点头。
于是,他不由分说牵过小一的手,也不加些衣裳,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儿就这么走了出去。
我关上门,绕过花鸟屏风,来到床榻前,将新买的书搁在一旁。
素色的被捂得严严实实,淡淡的白金色的长发散在枕上,雪般的容颜纯净剔透,长长的睫覆在颊上,美得不似真实。只有平稳轻浅的呼吸,说明他是活着的。
我开朗笑道:“我回来了,初雪。今天又买了几本书,等下念给你听,好不好?”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我不以为意,俯下身,轻轻啄了啄他的唇,好一会儿才起身。
他的唇和他的人一样,冷淡而微温,让人不舍。
抚着他白皙的脸庞,我微笑着低声叹道:“初雪,再不醒来,小心我哪天忍不住,将你吃干抹净哦。”
无视我的威胁,床上的人径自沉睡,于是,又不由想起那一天……
那一天醒来,使知道自己大限已至,虽然早知有这么一天,却不像原先那样看得开。
我想陪在初雪身边,可却束手无策,好不甘心。人说死后饮下孟婆汤便会忘却生前种种,那我绝对不会去喝。我不要忘了初雪,即便转世,我也要记着他、找到他、守着他一辈子!
……可,那时的初雪,还会记得我吗?
对拥有漫长时间的初雪而言,这一季的记忆会不会就像白驹过隙,很快就被抛在脑后?
我很怕。我不怕死,我只怕他忘了我,怕得难以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