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微微恼火起来,为他刚才说的活。所以即使明知他病弱也仍是抱得用力。
却连自己也不明白,我究竟在恼火些什么……
* * * *
又是空无一人的院落,我坐在廊上看雪兔们一起玩耍。
稍早的时候,皇甫少玦带着他的新娘来向皇甫炽问安。那是个温柔开朗的孩子,容貌和我梦中的女子有几份相似,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却是落落大方进退有度,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名门出闺秀吧。钟家的女儿,似乎生来便是当家主母的命,皇甫炽的母亲是,她也是。
那孩子很喜欢皇甫炽,任谁都能看得出她对他的崇敬和眷恋,反倒是对身为丈夫的皇甫少玦表现得只有对兄长的尊重而全无喜爱之情……她原本就是皇甫炽的未婚妻,一出生便已定下的姻缘,所以她这态度倒也算不奇怪,只是——
“呐,你就是初雪吧?”临出门时她凑近我,带点调皮和支持地小声对我说,“表哥就拜托你了哦!”然后就随着皇甫炽他们一起离开了。
为什么我要被皇甫炽的前未婚妻拜托?怎么听怎么别扭的话,那语气就好像认定了我和皇甫炽注定会纠缠不清下去……天晓得外头都在传些什么……不,也不能否定皇甫炽对她说过些什么奇怪的话的可能——那人,到底是怎么说服他表妹的?
“啊,等一下,别乱跑——”一时不注意,小十跳到廊下,甩了甩它的绿耳朵,便开始在院子里乱蹦乱跳,我才想去抓它回来,它却在一双棉靴前停下,“……皇甫少玠。”
来人弯腰小力地抓起小十,然后走到我面前,板着脸将它放到我掌心:“上回瞧见,还以为自己看花眼,原来是真的会动啊。”
我把跃跃欲跳的雪兔放回廊上,让它继续玩耍:“找皇甫少玦的话,他刚才和皇甫炽去主屋那边了。”
“我知道。”他在我身旁坐下,抱起一直静静趴在一边的小一在膝上逗弄,“我不是来找他的……从来都不是。”
“皇甫少玠?”依然是骄傲固执的一张脸,我却在其中找到一丝落寞。这孩子,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昨天好热闹呢,人好多,不愧是本家,排场还真大!”
“是啊。皇甫炽说,因为是下任族长的婚礼,所以必须慎重其事。”我顺着他的话接道。
“下任族长?是指玦哥哥吗?”
“不然还有谁?皇甫炽可是很看好他的。”
他抿了抿唇,语气有些失措:“……玦哥哥本来是我们家的继承人,现在他进了本家,身份地位都不一样了……还娶了妻……变得好快啊,我一直以为他会和我永远在一起的……”
“即使如此,他也仍是你的哥哥,不是吗?”
“是啊,我最喜欢的玦哥哥,他会成为当之无愧的皇甫家族长,对于这一点我也觉得很骄傲……”乌黑的眸子里满是倔强,让人轻易看出他在逞强,“我啊,要代替玦哥哥继承家业,以后不能常来本家了。”
……原来如此。
“你想来便来,皇甫少玦自然有法子不让别人多话的。”
“这我知道,可我不想给他添麻烦……”
“你是他最疼爱的弟弟,给他添麻烦是应该的。”我理所当然地说。
他愣愣看着我,终于笑起来:“……嘻嘻,初雪你真有趣!”
“是吗?”
“嗯,非常有趣!”
听起来可不像是赞美。
“……呐,初雪。”
“嗯?”
“如果以后我们不常见面了……你会想我吗?”
他低垂着头,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多少听得出话里的介怀。
介怀什么呢?我不过是他短暂人生中的一个过客,有什么好介怀的。
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发,在他诧异抬头时微笑:“即使不常见面,我也知道皇甫少玠是个好孩子,以后也一定会成为一个有担当的巫觋,你说是不是?”
他却对着我苦笑起来:“……初雪你总是这样……”
“嗯?”
“好像什么都懂,又好像什么都不懂。”
“我对人类的事确实一知半解,毕竟我不是人类——这点你也很清楚,不是吗?”
“……是啊,我很清楚你不是人娄,非常清楚……可是……”
“可是?”
他笑看着我:“和初雪在一起时很开心,真的很开心,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这么单纯地只因为某个人而开心……你知道吗,初雪,”他拉起我的手握在掌中,看着我的眼神认真得不容人质疑,“我曾经想过,就这样把你从皇甫炽手上抢过来,把你留在我身边……”
“皇甫少玠?”
“可我知道耶是不可能的。”他微恼地皱起眉,“因为初雪的眼里从来就只有皇甫炽,就算和我两个人在一起时,心里想的也只有皇甫炽……”
……是那样子的吗?为什么他说得这么肯定,连我本人也不甚清楚的事,为什么他可以这么肯定?或者,真的就像他所说的,我对皇甫炽……
“但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想和初雪在一起,所以我总是跟玦哥哥来本家,因为我想见你。”他看着我的眼神迟疑不定,“初雪讨厌和我在一起吗?”
我摇摇头。
“那我以后还可以来找你玩吗?”
点头的一瞬间,那孩子漾开了一脸灿烂的笑容,没有倔强固执,单纯的笑容。
于是,我们又像往常一样看书聊天下棋,他显得很开心,可我总觉得他眼底有些伤心。
送他出伫雪院时,皇甫少玠一路犹豫,像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脸上的表情严肃得紧。
“怎么了?”我淡问一句。
他转头看我:“……初雪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事吗?”
“……那天,你冲出来撞到我的事?”
“不对,不是那次!”他站得有些僵直,脸微微撇开去,脸颊上有淡淡的红晕,“初雪或许不记得,在那之前我们就见过面了。”
“……有吗?”
“你果然是不记得了。”他抿抿嘴,有些不满,但还是压了下去,“那一天,我在院中跌到,是你扶我起来,为我掸去衣服上的灰尘……我以为会被取笑,结果你一声不响就走掉了。那个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
“嗯?”
深深吸口气,他一副破釜沉舟的表情看向我:“我喜欢你,初雪,只比喜欢玦哥哥少那么一点点哦!”
* * * *
果然……不一样呢。
懒懒地靠在廊柱上,我抚上心口,那里平静如常,无波无澜。
——我喜欢你。
同样一句话,换了皇甫炽,心中便会多出许多情绪……出自不同人的口,听来却是如此不同……心疼、怜惜、不舍,原来,是只对他一人。
……是因为在我心中,他们是不同的吧。
但不同在哪里,却又不是很明白。
明明同样是人类,明明同样姓皇甫……总不会是因为黏人的程度不一样吧?
脚步声纷至杳来,断了我的思绪,侧过头望去,由远及近好几个人,在伫雪院里知入无人之境。
我慢慢站起身,上前几步,看着他们个个一脸不怀好意:“各位,有何贵干?”
何时,这伫雪院也容得外人随意出入了?
为首的男子油腔滑调地开口:“美人儿,咱们兄弟收了钱要带你去个地方,你是要乖乖跟我们走呢,还是——”
以威胁的语调结尾,神态也唯妙唯肖,将我最近看的书中关于盗匪恶人的桥段扎扎实实地演练了一番,尤其他的回答简洁明确,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让我甚是满意,于是便有了玩笑的心情。
我扯开浅笑问道:“你们的顾主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众人望着我一阵怔愣,好一会儿才恍恍回神:“……你、你问这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好处,可以让你们不惜惹怒皇甫炽。”
但凡皇甫家的人都知道,这院落除了管家之外,就只有特别准许的几个人可以自由来去,我虽与仆人们不甚相熟,却也认得出眼前这几个不是府里的人,但他们能进得皇甫府,又是一身家丁扮相,即是说……
幸好皇甫少玠不在,不然一准要发火了。
对方嚣笑一声:“皇甫炽不过是个黄毛小子,老子怕他做什么?”
“……黄毛小子?”我忍不住轻笑出声,“确实,那小鬼也不过才十八而已,任性起来更甚三岁的孩童,可,”话一顿,我正色道,“他毕竟是皇甫家的少主。”
想给他们警示,却见众人一脸陶然地望着我,为首的那人见我一直疑惑地盯着他,这才回神叫嚣:“……那、那又如何?”
都已经这么明显地提点了却还是不懂……倒也是,不是皇甫家的人,是不会明白皇甫炽权威的根深蒂固。只能说,是他们不走运了。
“没什么,只是希望到时候你们不要后悔就好。”
“后悔什么?有什么好后悔的?你到底跟不跟我们走?”
我略一思忖,其实去哪里都无所谓,刚好我也正闷着,不过,“不好意思,我答应了皇甫炽要待在这里,所以不能跟你们走。”
“那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喽?”对方沉下脸。
“就是这样。”我微笑应道。原来书上真的没骗人,做坏人的总是要把这句话给说上一遍的……下次再跟皇甫炽去买些书来看吧。
“那就怪不得咱们兄弟动粗了!”
话声一落,众人朝我一拥而上,我只能小心躲避。他们意在抓我,倒不怎么会伤我,况且对方都是人类,我不可能和他们较真,加上平日里是不怎么运动的,因此躲得有些辛苦。
地上尚余些积雪,踩起来软软的,沙沙作响,雪白渐渐染上脏污并且不断扩大,若是稚雀看到,想必会摇头说声“可惜”吧。
看他们越逼越近,我左躲右闪,虽是尽了力,却还是被团团围住。
果然,这样对我很不利呢。既不想伤人,又不想被抓,那么最简单的方法就只剩下……
抽气声不断响起,围在我身边的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似的全都停下动作,瞠大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身体在气化,我感觉到大气的流动,柔缓又虚无,很快我就会完全溶入其中,摆脱这场无谓的缠斗。
呼哒——院子入口的方向传来一声碗盘碎裂的声音,熟悉的补药的味道飘过来,我抬眼望去,是梅香惊恐的脸——那接子,怕是又被我吓到了吧?
我不由得微微苦笑起来。
回来时,得好好地向她道个歉了……
* * * *
身边的景物不断变幻,山川大地,熟悉的不熟悉的,就如浮光掠影。等到终于停下来时,是在一个小镇的一座园子前,外表看来十分破落,分明是座废园的模样。
我凝神,幻化回原来的人形,在门前站定,抬头望着匾额上“访岁园”三个大字,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访岁园,处在三界之中,却不在三界管辖,里里外外所布的结界不下三重,每一道皆是足以隔山排海的强韧,无论你是人是鬼是妖魔还是神佛,主人若不愿意,谁也进不了这园子。
但我想,我应是能进的。
轻轻吸口气,抬手推开厚重的大门,举步走进这座传说中的废园。越门而入的一瞬间,没有任何异样感觉,畅通无阻地踏入园中。
访岁园只迎有缘人,看来我果真是与此地的主人尚存些缘分了。如若不然,怕不是原地打转,便已是迷失在三界中了。
门在身后自动关上,我停下脚步,直直望着正前方一抹雪白的身影。
园中没有风,细雪轻飘,慢悠悠地落下。这里也像伫雪院办,一地熟悉已极的银白。在那一片银白之间,长发及地的白衣女子缓缓回首,迎视着我的绝美的脸上带着淡淡微笑。
“初雪,你来了。”
水晶风铃轻响似的声音,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已料到我的到来。
我走过去,停在她面前,一瞬不瞬望着那张淡笑的脸。
不久前才见过面的,此刻却是如此怀念,是因为忆起了过往,或者原本就在怀念呢?
那个将我带来尘世的人就站在我面前,漫天飞雪,却没有半片沾上她的衣和发,卓然而立在雪中,那样和谐融浩却又那样鲜明的存在,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我闭上眼,叹息一般念出她的名字:“稚雀——”
第八章
稚雀,访岁园的主人,自称精怪,身世成谜。
没有人知道她从何处来、将往何处去,只知三界之中遍布她的足迹。喜欢游山玩水、赏花品茶……尤其贪杯。
“难得你回来,陪我喝一杯吧!”对着我说的第二句话,便是邀我共饮,果是贪图杯中物的人啊。
我随她来到冬苑,苑里的梅树都长得比记忆中高大,枝头缀满白花,屋里到处飘着淡淡的酒香,呼吸着便能醉人似的。
在矮桌前坐下,看桌上摆满配酒的小菜,中间一盆火锅热气腾腾的,一旁半尺来高的小木桶里盛着热水,里面温着两壶酒。
她递来一副碗筷,我伸手接过。
红木做的筷子,没有任何修饰,握在手里有种坚实的感觉,碗也是漆红的木碗,捧在手中一点也不觉得重,也不觉得冰。
……这样子,真的好像从前一样。以前在访岁园时,也是一到冬日,便被她拉着煮火锅吃。
我夹一片羊肉到锅里烫,没一会儿便熟了,蘸上酱,尝起来非常鲜美,“冬天,果然是最适合吃火锅了!”
“你也这么觉得?”稚雀往锅里倒了好几颗豆腐和鱼丸子,一手拿勺子慢慢搅着,一手端着小酒盅不时呷上一口,惬意得紧。
我学她倒了盅酒在鼻尖轻闻,是淡淡的花香味,喝一口在嘴里,舌头微麻,等到咽下去,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直觉一阵舒畅暖意,不由得满足地笑起来:“真好喝!还有股梅花的香味,是怎么做的?”
“闻得出来吗?”她笑弯着眉眼又给自己倒了一盅,显是相当满意这酒的,“前些年,忘了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说是用花也可酿酒,便尝试着做了。”
“前些年是多久?”这酒,尝起来有好些年头了。
“多久?数年,数十年,或者数百年,谁晓得呢。”她调皮地吐了吐舌,“你也知道我这人记性不好,哪里会记得这么多?”
“说得也是。”怎会忘了,这人向是没什么时间概念的。
“不过,我可还记得哦!”
“记得什么?”
“我们现在喝的这坛酒,是你当年和我一同酿的。”
“有吗?”我努力在脑海中搜索,“该不会是……幻菊刚来的那年冬天,我们一起摘的那些梅花酿的吧?”
“对,就是那次。我记得你那时不太能控制力量,也不怎么会用法术,一漂浮在半空中就东倒西歪的,最后还是用爬的才采到花——嘻嘻,你那时候真是好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