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一捧白雪,冬日里最初的雪,静静地自空中飘落,静静地躺在大地,静静地等待融化——融化、变成水、变成云,来年再成为雪落下,回圜不断——原本该是那样的,但是在我落下的隔日,那个人改变了这一切。
“你是今年下的第一场雪做的……初雪——就叫你初雪吧!”
一个沙哑带笑的声音这么说。
“正好试试刚从稚雀那儿学来的扶桑阴阳术,叫什么来着……啊,对了,式神!好像是使役魔之类的东西,可是初雪这么漂亮,被当成妖魔就太可怜了!这样好了,你就当我的朋友吧,像普通人那样就好!”
……似乎是个很活泼开朗的人,说起话来语调一直在变,像个小孩子,非常的有精神……我迷迷糊糊地想着……
“呐……初雪,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吧?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吧?”
期恃、不安、隐含决断的声音传入耳中。
……人类可以有这么多的情绪吗?脑中闪过混沌的思绪,我努力睁开从未有过的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雪地上反射的晃眼的白光,却被眼前过分苍白的脸给吓了一跳。
苍白的、青筋隐隐浮现的、看不见半丝血色的脸。虽然我是雪不是人,但也知道这样的人是不正常的!
“你——你——”来不及讶异自己居然可以说话,我惊慌地后退一步。生平第一次走路,却因为不习惯使用双腿而踉跄不止。
一双细瘦的手臂及时扶住快跌倒的我,沙哑的声音带着焦急:“小心!就算你的身体是雪做的,跌倒也还是会痛吧?而且我是第一次使用这种法术,也不知道到底做得好不好——老实说,我很怕你磕磕碰碰的,要是散掉了可怎么办才好?”
近在咫尺的脸上带着略显紧张的微笑,我愣愣地看着,心想人类的脸居然可以白成这样!
后来我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类都那么苍白。
后来我才知道,他之所以会那么苍白是因为他生来就带病。
后来我才知道,继承了最优秀的巫觋的血统,而我是他用做出来的式神。
也是后来我才知道,雪做的式神,没有灵魂,也没有心……
第一章
南国的冬天,湿冷的空气侵袭着肌肤,动物们都躲进温暖的巢穴,草木寂静,只听得沙沙的落雪之声。
穿过长长的走廊时,抬头看了看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厚厚的云层阻挡了太阳给予大地的恩惠,偶尔泄露的一丝光弥足珍贵得让人惊艳不已。
冬天,代表着寒冷。
“寒冷”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不知道,因为我无法感受,因为我只是式神。
不过这个家里的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我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其他任何事任何人,他们都不会在意。
皇甫家的人在意的,只有皇甫炽的生死,只要他活着,他们什么都能够容忍——包括我这个异端的存在。
不只因为他是他们的少主,更因为他所承袭的能力之强在历代族长中亦是罕见,即使病弱,只要能诞下子嗣,将这份能力传承下去,他便有活着的价值。为此,他们遍访名医,四处求取珍贵的药草,想尽办法为他延命——只可惜他们在意的人却不怎么在意自己的生死。
虽然伫雪院是这个家里最靠南边、最温暖舒适的地方,但大冬天的还敞着门,屋子里是怎么也不可能暖和起来的吧?
看着眼前苍白的脸孔,我蹲下身,不客气地捏住那红通通的鼻子,在心里默数到十,然后那个睡得像死猪一样的人挥开我的手,大口大口拼命呼吸。
“呼!初……初雪,你……回来啦!”沙哑的声音明显中气不足。
“嗯。”我瞄他一眼,待他呼吸平顺后,把手中层层包里的药盅递给他。
“这次又是什么?新配的十全大补汤?”
“不知道。”
“你想,墨汁跟补汤哪个味道比较好?”
“不知道。”
他掀了盖子,看了眼里头乌蒙抹黑的液体,认命地一口气灌下去。
“啊——”喝完药,他张大嘴巴,理所当然地望着我。
小鬼一个!我在心里念着,从袖袋里掏出一颗麦芽糖,剥了糖衣扔进他嘴里后,拿过他手上已空的药盅站起身。
“嗯,好甜!”他一脸心满意足地抿着糖,含含糊糊地说道。
“别赖在地上,挡路。”真不明白怎么有人这么喜欢睡在大门口,就算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地毡,也不会比床舒服吧?而且冬天里还大敞着门,普通人不是该受不了的吗?
“好!”他笑得一脸灿烂地把手伸向我。
真是小鬼一个!念归念,我还是腾出手拉他起来,不然按以往的经验他绝对会赖到底。
“嘻嘻……”他站起身,半敞的外表滑下了肩,露出白色的单衣,“哪,初雪,你握着我的手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感觉?”我扫了眼被他握住的手,没有什么不适感。
“对!你会不会觉得冷?”他似乎很期待地望着我。
“不会。”我收回手,关了门,端着药盅往屋里走。
“真可惜!还想说如果你能觉得冷的话,一定也能感受到温暖。”他跟在后面扼腕道。
“温暖?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我顺着他的话随口问道。
“嗯……这个嘛……是很舒服的感觉!就像在门口待久了体温降下来,然后窝进暖暖的被子里的感觉一样!”他边说边扎进一直焐热着的棉被里。
“……你就是为了感受所谓的‘温暖’的感觉,才敞着门睡在大门口的?”我放下药盅,看他裹着棉被虫似的在床上欢快地滚来滚去。
“咦?那个啊!不是的,只是送走稚雀后懒得动,就坐下来等你,然后觉得地上满舒服的,干脆睡一觉先……哈——哈嗽——”
“着凉了。”我指着他的鼻子。
“嗯。”他点点头,从枕边抽了张帕子擦鼻水。
“刚才管家叫我告诉你,下午分家的人会来。”
“哦?哪一个?”
“皇甫少玦。”
“什么呀!原来是他啊!”他笑呵呵地又抽了张帕子来擦,声音已经明显含糊起来。
“要见吗?”挂着两管鼻水去见客人?不太好吧。
带着浓浓的鼻音,他依旧笑呵呵的:“当然要见啦!我是个好主人,怎么可以怠慢客人呢!”
他的确是个好主人。
在十全大补汤之外、又灌了好几碗姜汤之后,终于不用再仰赖帕子,端正地坐在桌前与客人寒喧。
皇甫少玦,据说是皇甫炽的堂弟,才十五岁,却比大他两岁的皇甫炽长得高、长得壮,声音没有皇甫炽那样沙哑,脸孔也没有皇甫炽那样苍白——他是健康的、意气风发的,不必日日汤药也能活命,也不会因为小小的风寒就卧床不起——多么幸运的人。
我不止一次听这个家里的人说起他。他是除皇甫炽之外,皇甫家最具潜力的人,同辈里最受瞩目的一个,同时也是最积极的下任族长宝座的争夺者。
我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他和皇甫炽高谈阔论,什么阴阳五行,什么八卦命理,全是些我不懂的东西,听着听着不由得昏昏欲睡。
“……你是怎么教下人的?居然当着客人的面打瞌睡!真是无礼至极!”
忽远忽近的声音在耳边响着。是谁叫那么大声?真吵。
“初雪不是下人,他是我的朋友。”
嘶哑的声音沉稳地反驳。
“朋友?少骗人了!你哪时候有朋友来着?这个家里的人怎么可能让你交朋友!他们不可能让你接触外人,以前那个翻墙过来捡风筝的小鬼不过和你说了几句话就差点被打成残废,一家子人被赶出城,谁敢和你做朋友!”
愤怒的声音呵斥着,几乎响彻整个伫雪院。
“初雪是我的朋友!”
沙哑的声青低缓地坚持。
“什么朋友!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不过是你做的傀儡而已!没有生命、没有思想、没有是魂,只是个按照你的想法在行动的虚假的傀儡而已!”
“初雪不是傀儡,他是我的朋友!”
沙哑的声音坚定地反驳,仔细听着,似乎还带上了一丝罕有的怒气。
“傀儡就是傀儡,怎么都不可能变成人!不过像你这种被过度保护的大少爷也只能和傀儡做朋友而已!劝你早点放弃族长的位子,以你这种程度,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你还是和你的傀儡一起在伫雪院安安静静地过余生,说不定还能活久一点!”
愤怒的声音越飘越远,我缓缓睁开眼,正好看见皇甫炽在叹气,而他也正好看见我打哈欠。
“吵到你了?”他问,望着我的眼神似乎有些歉意。
我点点头,倒不怎么在意:“他找你干嘛?”特地来吵架吗?
“他找我讨论巫术之类的事情。”说着,又笑呵呵起来,“在我朝,唯一能和闻天阁齐名的,就只有皇甫家,身为皇甫家的人,必须具备相当的知识,要学的东西可是多得不得了呢!”
“为什么找你?”
“因为他想确认自己是否超越了我。”
“为什么?”
“因为他想当皇甫家的下任族长。”
“下任族长不是你吗?”
“可是我随时会死,也就是说,族长的位子随时会空出来。”
“原来如此。”我了解地点下头。
“……初雪喜欢他吗?难得你会问这么多问题呢!”
“我吗?”想了想,我摇摇头,“不讨厌,就是吵了点。”
“嘻嘻,他这人就这样,脾气倔得紧。”他边说边挪离矮桌,窝进我怀里,手脚也跟着缠了上来。
倔强?我看是歇斯底里吧?健康的人吼起来也是中气十足,不像某人成天病猫似的奄奄一息。
一阵沉默之后,怀里的人动了动:“……初雪。”
“嗯?”
“我们是朋友。”
“嗯。”
“所以,”他仰起脸,水汪汪的眼期持地望向我,“可不可以帮我把今晚的十全大补汤偷偷倒掉?”
“不可以。”
虽然被我断然拒绝,他却是很老实:“那算了,我喝就是了。”
又是一阵沉默,他坐起身,再度用小狗般的眼神望我:“初雪,明天要是我风寒好了,我们一起堆雪人吧!”
我侧头望了望被冬雪覆盖、白得晃眼的庭院,再看看他苍白得碍眼的脸。如果多些活动,这张白得过分的脸是不是也能像那个皇甫少玦那样稍微红润一点?
“……如果明天你的风寒好了的话。”
“耶!”他欢呼一声,张大双手一把抱住我,狗儿似的往我身上猛蹭,“我就知道,初雪最好了——”
“那也要你的风寒好了才行。”我凉凉地泼他冷水。
“没关系,明天一定会好—一哈——哈啾——”
我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是哦,明天一定会好的。”
那一天,伫雪院的喷嚏声一直没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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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家的少主卧病在床,自然惹来族人不少关爱。
隔天一大早,伫雪院的客人便络绎不绝,一个接一个,塞满本就不大的房间。
皇甫炽坐在床上,微笑着接受众人的嘘寒问暖,族人们个个殷勤,堵在床前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房里混杂的人气,不知为何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待得不自在了,使到院中闲晃。
昨夜又落雪,白茫茫的一片更深了几分。换了别的院落,早被仆人清扫干净,但伫雪院却不曾动过半分。
因为皇甫炽不许。
伫雪院的一草一木皆是自然生长,未经人工雕琢,没有江南园林的细致,却有着天生的苍野,让我非常喜欢。
停在院子的一角,我伸手抚落身旁枝上的残雪,白白细细,晶莹地洒了一地,与地上的白色融为一体、看不出痕迹。
我,也是雪呢,也该是那样晶莹剔透,也该是那样如沙如尘,如今却有了身躯,能说会动——过奇怪的感觉,该如何称谓?
轻轻摇晃枝条,于是更多的雪粒落下,周身一片银白,就像回到最初时,所有的意识只是一片洁白,再无其他。
我不由微笑起来。
原来,我是喜欢做雪的。
捧起一手银白,想起昨日皇甫炽的纠缠。他说,想要堆个雪人,如今怕是不成了。三天两头大病小病,那样的形销骨瘦,居然也能活到现在。人类,也是相当顽强的吧?
望着手巾的白雪,看到的却是那人一径苍白的脸。
我轻叹。罢了,就当是宠他一回。
回到屋内时,客人们不见踪影,只皇甫炽的喷嚏声依旧响亮。
“……人都上哪儿去了?”我问。
“我打发他们回去了。”他坐在桌前声音含糊地回答,“嘿嘿,只要说我累了,他们自然得走人。”
他笑,笑得带点狡猾的天真。待我走近,眼睛睛就猛盯着我的手瞧。
我白他一眼,将手中的雪团递给他。
他一脸受宠若惊:“给我的?”
“不想要?”
我问,正要收回手,他便抢了过去:“要!要!当然要!我就知道,初雪对我最好了!”
他捧着雪团左瞧右瞧,像在看什么稀奇得不得的东西:“这雪兔好可爱,眼睛是初雪手链上的红珊瑚做的吧?我好喜欢!”然后仰头冲我一笑,“初雪的手真巧!待我的风寒好了,我们一起来堆雪人吧!”
我冷眼看他一脸灿笑:“你还真是念念不忘。”
“没法子啊!在床上躺得都快僵掉了,叔伯姨婶们又问这同那烦人得紧,当然要想点快乐的事啦!”
我挑眉,不解:“怎么,不喜欢他们对你好?”
“若是真心实意,我自然喜欢。”
“这种事,也能做假吗?”
他笑望我,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初雪,这天下,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得假的。不然又怎会有‘人心难测’一说呢!”
“所以你才早早打发他们离开?”
“那倒不是。我不喜欢他们在这里,是因为他们在的话,初雪就不肯陪我了。“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在桌旁坐下。
托着腮,看他捧着雪兔玩得不亦乐乎:“初雪,它叫什么?”
“什么?不就是兔子吗?”
“不是啦,我是说它的名字叫什么?”
“没想过。”
他凑过来,狗儿一般极是期待地望着我,几乎可以看见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在他身后摇啊摇:“取一个啦——取一个啦——给它取个名字啦!“
“那……就叫它‘一’吧。”
“一?”
“就是‘一’只兔子的意思。”我想这总比直接叫兔子强吧。
没根没据的命名,他却是兴高采烈地欣然接受:“那就叫‘一’了。嘿嘿,我的小一好可爱啊——”说着,抱着雪兔兀自开心不已。
我懒懒瞧着。过了一会儿,注意到他的手指有些发紫,便打断他的玩兴:“放下吧,再着凉就不好了。”
“唔,好吧!”他恋恋不舍地再看了会儿,起身出门,郑重其事地将雪兔放在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