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锋不带一丝感情,竞文淡然地说完之后,掉头就走,走回自己的房间。竞文努力地克制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千万不要摔门。
客厅里,只留下翔凌一个人,他缓缓低下了头。他的神色,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惊讶,几乎可以说是面无表情;他就像个旁观者一样,静静看著这一切突然在自己眼前发生,不过,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但是,如果仔细观察,可以在他的眉宇间找到一丝落寞,一丝很深沉的落寞。
此后,他们两人都没再讲话,两人之间,彷佛筑起了一道围墙。
竞文心里其实很不好受,他知道自己根本不应该乱发脾气的,这次都是自己的不对啊……因为,他根本没理由对翔凌说出那种话……就算……就算他正在跟某人交往,那也是他的自由……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管啊!只是,要拉下脸去跟翔凌道歉,自己却又做不到……
于是,竞文努力催眠自己,叫自己别再为这件事伤神。反正……反正当室友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各住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不就好了?这才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相处之道啊!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居然变得开始介意他的一些事情了……这是不对的!不对的!我这么做是不对的!
抱著这样的想法,竞文终于又顺利地过了几天对翔凌视若无睹的日子。他甚至以为他已经成功地催眠自己了呢!
躺在床上,紧闭著眼睛,竞文开始思索著今天的日期。嗯,二月十三日……所以,自己已经有三天又十四个小时三十六分没和翔凌讲话了。好吧!他承认,把时间记得这么清楚其实是一件很无聊的事……以前的他,才不会这么无聊呢!一定是因为跟这家伙住在一起久了,才会莫名其妙地跟著变笨的。
没有原因的,竞文轻轻叹了一囗气,然后起床迎接这崭新的、但是却又不太令人雀跃的一天。
竞文进入报社,在开始一天的采访之前,他先把早报从头到尾好好地翻过一遍,确保自己没有漏掉任何一则线上的新闻。很好,今天的新闻,该出现的一条都没少。
看完社会新闻版,竞文漫不经心地翻阅著其他落的报纸,他快速地浏览著各版标题。不过,当他看到其中一版的头条时,他翻阅报纸的动作忽然暂停了……他的手停在空中……并且微微地颤抖著……只是,他自己并没有察觉。
他目光的焦点,落在版面上方那几张照片上。那是郑翔凌,和一位面貌皎好的女子,两人低著头,一前一后地步出某家五星级大饭店!随即,两人搭上计程车相偕离去。
竞文呆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一阵子,他都处在这种恍神、迷茫的状态之中。
这……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明明就跟自己完全无关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心脏彷佛就要停止一般呢?而且……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了……血液,在血管中凝滞不前……在心底,隐隐约约地,悄然浮现一股……酸意……
竞文发觉,此刻的自己,居然连反驳、否认自己感觉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呆坐著,任凭汹涌的思绪将他拖入无尽的幽暗漩涡之中……
他真希望他自己从来不曾看过这篇报导。
手边的报纸飘落地上。
“……男方始终不肯松囗承认,但是女方已大方坦承两人正陷入热恋……”
“……第三频道的同事听到这个好消息,大多都抱著乐观其成的态度……”
“……‘近水楼台先得月嘛!’消费线记者张翰宇认为这段恋曲早就有迹可循……”
竞文终于知道为什么那名女子的声音似曾相识了,因为她就是第三频道的午间新闻主播。
34
这一天到底是怎么撑过来的,就连徐竞文自己也不知道。当天晚上,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不知不觉地,他走向天台,任二月凛冽的寒风刮过他略显苍白的脸庞。
原来……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啊!翔凌的晚归、莫名的忙碌,以及每天的神秘电话……组合在一起之后,看来事实已经很明显了。可是……自己究竟在难过什么呢?像郑翔凌这么麻烦的人,交到女朋友以后,应该就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烦自己了吧!应该……应该要感到高兴才对呀……
一想到那个烧焦的荷包蛋、被逼迫和翔凌一起去吃的巧克力锅、太稀的稀饭,以及那锅煮到差点把房子烧掉的高汤,竞文轻轻叹一口气,他告诉自己,徐竞文啊!看来你以后再也不会吃到这些恐怖的东西了,你应该松一口气才对……
不过,几乎是在同时,竞文忍不住又想到那个他发现翔凌也是记者的台风夜,翔凌是那么细心地为睡在沙发上的自己盖上被单……还有,两个人为了照顾小枫而手忙脚乱的那几天,同榻而眠时,翔凌选择向竞文吐露埋藏了十多年的心事……生病昏倒时,翔凌为了照料自己而请假一天,最后还必须一个人承担那么多压力与异样的眼光……而翔凌亲手替自己围上的红色围巾,上面那股清新淡雅的森林香味,更是他无法忘怀的……握住翔凌的手,让两人的手待在同一个口袋里,则是自己这辈子所做过最不可理喻的事……
怎么会……?想到这里,他的心居然整个揪在一起了……
倚著天台的矮墙,皎洁的月色在大地镀上一层薄薄的银粉。又是一个月圆的夜晚啊!竞文清楚地记得,他们两人一起为了调查海关收贿案而不眠不休的那个夜晚,同样也是满月……当时自己无法解释地抓住了翔凌的手,虽然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把两个人都吓到了而快速放开手,不过,那股心悸的感觉……他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看著同样的满月,他又出神了……
“……竞文,”背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嗓音,低沉而温柔:“你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 这是将近四天来,他们两人间的第一句对话。不过,竞文并没有作声,只是仰头看著月亮。
翔凌见他依然沉默,也不多说,迳自走到竞文身边,同样倚在墙边,看著天边的一轮明月。
这样的沉默不知持续了多久,才听到竞文首先开了口:“今天的报纸……你看过了吗?”
“……我看过了。”翔凌的口气出奇地镇定。他迎风拨了拨自己的头发,眼神望向远方。
“所以……那是真的了?”竞文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问出这个难以启齿的问题。说真的,他当记者这些年来,从来没有哪一个问题像这个问题一样,在问与不问之间,都令他头痛欲裂。
结果,在竞文终于鼓起勇气问出口之后,换来的却是一片寂静。翔凌沉重地低下头,仿佛默认了什么。
竞文转过头,看到一句话也不说的翔凌,忽地一阵凄楚。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跟被当面甩了一巴掌有什么不同?!也许更糟……
他当然有不回答的权利!可是……如果他真的回答了,我又希望听到怎样的答案呢?难道我希望听到他破绽百出的否认吗?不过,再怎么破绽百出的否认,至少也是一种否认吧……他为什么就不能稍微反驳一下那篇报导呢?难不成……他连敷衍一下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吗?不!他说什么都好……就是不要什么都不说……就算只是摇摇头也可以啊……
尽管在心底一步步地退让,不过,翔凌的沉默,却让竞文尝到什么叫做绝望的滋味。
两人之间恐怖的静默又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直到这次换翔凌出声。 “……对你来说,”看著明月,翔凌轻声问道:“温柔,是什么?”他……他在说什么呀?!温柔……是什么……?!
“哼!”竞文愣了一下,随即撇过头去,不让翔凌看到他脸上泛起的绯红:“……那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恶狠狠地回了一句,本以为可以结束这个莫名其妙的话题,没想到翔凌却自顾自地接下去回答:“……对我来说,温柔就像月亮。”
他仰起脸,让月光可以洒在他的眉宇之间。“虽然月有阴晴圆缺,当你抬头时,不一定能看得到它……但是,你知道,月亮永远在那里……永远不会弃你而去……所以,当你想念它时,就抬头望望天吧!”他顿了一顿,幽幽说道:“月光洒下来的时候,也许你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它其实在轻轻地抚摸著你的头发喔……这是再温柔也不过的温柔了……”
为什么……他对温柔的定义……竟是如此的悲伤……?
竞文还来不及去想翔凌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翔凌就转身要下楼去了。
“啊,对了,我有记得喔!”翔凌看了看挂在遥远天际的满月,用轻松的语气说著:“千万不要用手去指月亮,否则耳朵会被割掉的!”
他对竞文颔首一笑,就如同他往常的每一个笑容一样,总有一种可以让人屏气凝神的魔力。只是……他今天的笑靥,似乎带著一丝丝的……惆怅……?
一个人的天台,格外的宁静。望著天顶的一轮明月,竞文心中缠缠绕绕的,竟然都是他的身影……
月光洒下来,竞文侧脸的弧度显得特别清俊优雅。他忍不住阖上眼,昂起头,张开双臂,让月光洒遍他的身体。
这就是温柔吧,这就是你所谓的温柔吧……我正在用全身去感受啊!
今晚,在如此温柔的月光下,却让徐竞文彻底地失眠了。
35
又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竞文睡得不是很好,脑海中萦绕的,都是那篇该死的报导……还有,该死的郑翔凌……他整夜辗转反侧,就算睡著了,也不断做著恶梦……一直折腾到凌晨三、四点,他终于因为过度疲倦而陷入昏睡中。一觉醒来,已是上午十点钟。
十点了,翔凌应该去上班了吧?竞文半眯著眼,抓抓头上的乱发。“今天我睡晚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吃早餐呢……?”竞文心想。
“呃……我在想什么呀?!那家伙干我什么事……就算他饿著肚子去上班又怎么样呢……?”竞文红著脸,惊觉自己居然一早起床就想著翔凌的事。
他走出房门,整个家安静得可怕。虽然平常翔凌不在家时也是如此寂静,但是……竞文总觉得今天的气氛有些诡异……说不出的诡异……
于是,他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牵引著,漫无目的地在家里晃著。他发现翔凌的房门只是虚掩著,在这一瞬间,竞文突然有种想推门进去看看的冲动。
上次进入他的房间,应该就是自己生病昏倒的那一夜,而且是一丝不挂被翔凌抱进去的……虽然自己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光是用想像的,就够让人脸红心跳了……
进入房内,竞文发现翔凌的房间收得整整齐齐,而且整齐到不像话……简直就像……就像没有人住一样…………没有人住?!
竞文一怔,接著他就像是触电一样地跳了起来。他慌乱地在翔凌桌上看见一串钥匙,钥匙下面压著一张小纸条。他匆匆抓过那张纸片。
“……我被调到地方新闻中心。今天,二月十四日,是人事命令正式生效的第一天。不过,房子的事,请你不要担心,我已经跟房东说过了,我会在租约期满之前把剩下的东西搬走……”翔凌的字迹工整,就像是印刷出来的一样。
房子的事……请你不要担心……?!那个……那个大笨蛋!我担心的才不是房子的事!而是……
竞文紧咬下唇,直到他尝到有种略带腥热的液体渗入口中……空荡荡的房间,能搬走的,翔凌已经都搬走了,只剩下那一柜子的新闻侧录带……那里面,都是翔凌珍惜的回忆。
手里紧紧捏著那张小纸片,竞文几乎快把它给扯碎了。没来由的,竞文的视线有点模糊了。他身子一瘫。他发现,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
也许,该打通电话。
咖啡馆中,午后的斜阳透过落地窗照了进来,金光遍洒,竞文的对面坐著一位短发女子,她正把瓷盘中的手工饼干剥成小碎块吃著。
“……你和翔凌好像。”立麒微微一笑,看著眼前正用茶匙搅拌著柚子茶的竞文,“你们都一样,只要一有心事,就会拿著茶匙不断地在杯子里胡乱搅和……”
竞文一听,立刻放下手中的小匙。“我哪有?!”虽然口头上否认,但是双颊却已不听话地浮现一抹红晕。
“好吧!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立麒很清楚她这位大学同学的脾气,如果她不主动询问,竞文大概也不知道该从何开口吧!“记得上次翔凌来找我,是为了要问你的事……”她一边说,一边欣赏著竞文脸上的表情变化:“所以,这次你来找我,应该是为了要问你那亲爱的室友的事情吧!”
什么?!翔凌曾经向立麒问过……问过我的事?!
“你就快说吧!”立麒催促著竞文。
“他……他被调职……”竞文试图装出平稳的声调,但是他的语尾还是略带著颤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官方的说法是,他的表现很好,为了要培养他成为一个全方位、可以独当一面的记者,所以派他到地方去历练一阵子。”立麒清了清喉咙,开始导入正题。
“一阵子?”竞文的声音带著一丝慌乱:“……一阵子是多久?”
“少说也一年半载吧!不过,”立麒眨眨眼,竞文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翔凌被调职的真正原因,应该是被我们新闻部经理当成眼中钉了吧……也就是说,他应该是被刻意流放边疆的……要调回来,很不乐观。”
要调回来……很不乐观?!竞文听到这里,心里忍不住著急了起来:“这种事情,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他怕你为他担心,所以他还特地叫我千万不能告诉你……”立麒脸上的光芒稍微黯淡了些。一提到这个老是担心别人比担心自己还要多的同事,立麒也不禁摇头。
“那个……那个混帐!”竞文握紧拳头。他从来没有遇过这么傻的人!难道……他的不告而别就不会让我担心吗?!
深吸一口气,竞文继续追问:“为什么你们新闻部经理把他当成眼中钉?”
“这我并不是很清楚……但是据我所知,我们新闻部经理跟采访主任向来不和。可能因为我们老板是靠关系空降的吧!像他这种本身没什么料的人,面对经验丰富的采访主任,多多少少都会有点自卑……如果自卑再转变成自负……那就很危险了……”立麒一层一层地剖析道:“而你也知道,我们采访主任是很看重翔凌的,所以那家伙连带看不惯翔凌,这也是很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