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若珈尽情的哭,没有顾忌,毫不避讳,脸揉在那又宽又厚的胸膛,呼吸着密切贴紧自己的这个男人所给自己的安全感。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回家,妈就告诉我,有个女孩打过电话来,我就晓得是你,我也猜到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你平常没事从不主动来电话的,听到你哭得讲不出一句话,我急得都快疯了。”
这又宽又厚的胸膛,让罗若珈感受到它的温暖,罗若珈觉得它曾经那么熟悉,又遥远得几乎无法记忆;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独立在一个并不诚恳的环境,这里面有笑脸、有关怀,但总是在捉到时,又觉得掌心滑溜滑的,似乎握着的是别人给你的一种乐趣。
徐克维轻轻扶起罗若珈的脸,眼睛凝视着若珈。
“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件很严重的事。”罗若珈双手贴放在徐克维的胸前:“但那时候我需要你。”
徐克维歉意的把罗若珈的头揉进胸前。
“跟你吃过饭回家后,就接到南部厂商的代理人来电话,约了去谈事,因为他明天一早就要走了,我不晓得你会找我,否则,那边的事可以放弃的。”
“我今天突然没有办法处理自己。”
罗若珈离开徐克维的胸前,拿手帕擦了擦脸颊残留的泪痕,耸一耸肩。
“我一向很能掌握自己的,很少外来的事件能使我失去平衡,我总是站得很稳,纵使我几乎被击倒了,我依然给别人一张不受影响的面孔。”
罗若珈往唱机旁的地上一坐,放了张唱片,双手环抱住膝盖。
“我不记得我有多久没掉过眼泪了。”
徐克维坐到对面,掏出两根烟。
“要一根吗?”
接过烟,罗若珈没有让烟流进肺腔,在口打了转吐出来。
“你不知道,我反对掉眼泪这回事。”罗若珈把下巴靠在膝盖上:“但今天是为了什么,我现在一点也不明白了。”
罗若珈手中的烟,又在口里打了一转。
“我是不用掉眼泪解决任何事情的,可是一路从家出来,我就开始哭,尤其打两个电话都找不到你时,那种空虚和失落感觉,唯一需要的是有人帮助我。”
“你说你打过两个电话?”
“一个是老太太接的,一个是年轻女人的声音。”
坐在地上的徐克维,表情有一瞬间的怪异,罗若珈没有注意到,继续说:“那位老太太是你母亲?”
徐克维点头,马上喷一大口烟出来,像在预防,又似乎在掩饰表情。
“另外那个年轻女人呢?”
徐克维预防与掩饰的表情在烟雾中,不自然的。
“哦,一个朋友。”
轻描淡写的带过去,徐克维停止了抽烟,望着罗若珈,那目光充满虔诚。
“若珈,有句话我要你注意听。”
徐克维无比尊敬、无比神圣的注视着罗若珈。
“我三十一岁了,远从我念大学开始,我就爱过我有能力去爱的女孩。感情的发生,不一定是爱的对象,合乎你幻想的条件。只因为某个阶段、某个情况,你需要付出与接受。”
“把你要我听的告诉我。”
“你晓得我在乎你吗?”
罗若珈的脸,安详静止的,微微的点点头。
“你知道你开始对我重要了吗?”
咬着手指头,罗若珈的眼睛从徐克维的脸上游移,绕了一圈,又绕回徐克维的脸上。
“当一个人发现到他所爱的目标跟他的幻想那么接近时,他有预感,爱情就会发生,我不是在编一个高级谎言,好让女孩跌进我的陷阱,你是有思想的,你能辨别的。”
徐克维站起来,神情一片迷惘的痛苦,烟头的滤嘴都要让他咬碎了。
“若珈。”徐克维一只脚蹲跪着,眼睛灼着火,似乎挣扎着渴望表达什么:“我爱你,你晓得吗?”
“我为什么不晓得?”
当生命最丰富的时候,就是爱与爱的结合,虔诚无伪、不隐藏、不掩饰。
唱片一圈一圈流转,两只手交叠着,眼睛永远是告诉对方我爱你的最高级的言语。这是最美、最美的时刻;在爱与爱的汇流里,静静的去搜寻被爱的踪迹。
☆☆☆
“郑宏元那么狠?”
“不然还怎样?送我一笔遣散费不成?”洪燕湘拍着桌子,咖啡差点溅出来。
“你现在靠什么生活?”陶扬关切的问。
“就靠银行那点存款,用一个是一个,用完了就沿街要饭去。”
“燕湘。”陶扬拿出一张支票:“这个你拿去。”
洪燕湘不相信的睁大一双眼睛,几年了,只有从自己这边拿钱过去,今天居然倒过来,这实在难怪洪燕湘惊讶又惊讶。
“你现在有钱了?”
“齐老板的新片订金。”
“陶扬,你该不会认为我今天约你到这儿,是看你现在走运了,想趁机敲诈吧?”
“这是什么话?说真的,吃了几年的软饭,小白脸的角色也该停演了。”陶扬苦笑着,十分认真的摇摇头。
“陶扬。”洪燕湘轻握陶扬放在桌上的手:“我想你也晓得,这几年,虽然有时候我耍耍脾气,讲两句难听的话,不过,凭良心说,我可从来没当你是吃软饭的。”
反过来握住洪燕湘的手,陶扬轻轻拍了拍,感激撒在那双平常溜溜转的桃花眼里。
“我都晓得,这几年,真的很感激你,说实在的,这些年要不是你的话,光靠一年半部片子不到的小配角,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陶扬,你讲句老实话,也别怕我听了难过,在一起这么久,你对我有没有一点感情?”
“会没有吗?我总是个人,再说,你怎么待我,我心里也有数。”
“那么——以后我们——”
放荡的洪燕湘一下子变得拘谨、口齿生涩起来。陶扬实在不是太坏的人,他明白洪燕湘要说什么,但实在不忍心去拒绝那张迟暮的脸。感情是一回事,爱情又是一回事,陶扬纠结得既难过,又无法启齿。
“燕湘,我是怎么坏的一个人,你也晓得,我吃你、喝你,我——其实,有哪个男人愿意这样。”陶扬捉着下巴苦笑:“怪我娘把我生得没骨气,可是,我总不能一辈子这样。现在算老天爷看我可怜,时来运转,这是个机会,我也该做个男人了,至于——”
陶扬停顿下来,搓着手,口张开,又合上,有时候,坦白真是件困难的事。
“燕湘,大概我们男人天生就不是好东西吧!外头的女人归外面的,当真要回来,总是希望娶个——嘿,说真的,娶妻娶德嘛!娶个能持家的总叫人安心些。你,嘿,一把牌能输掉几十万,抽的是洋烟,委托行逛一圈就是成万成万的,从来不进厨房,白菜一斤是多少你都不晓得,你自己说,我娶回来,不是——嘿,不是——”
“别紧张,你当真以为我愿意厚着脸皮嫁给你?我自己清楚得很,只有像郑宏元那种人才养得起我这个好吃懒做的女人。”
话是说得很潇洒,但,心头难免酸酸涩涩的,洪燕湘没事般的瞪了陶扬一眼,陶扬清楚洪燕湘的感觉,歉疚的去握住那双保养得白白嫩嫩的手。
“燕湘,有适合的人,能养得起你,像朱爱莲那样,结婚好了,再一晃就三十出头了。”
“也不容易。”洪燕湘发自心底的感慨着:“朱爱莲算是幸运的,在欢乐场待久的女人,能嫁给像罗伯新那样的男人,虽说是续弦,也挺好的了,是不是?”
陶扬不晓得说什么好,把支票放进洪燕湘的手心,折起那白嫩的手背。
“这些先拿去用,以后,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
“陶扬。”洪燕湘眼眶一红:“——说什么好?你——你真的不算坏,以前——”
“以前我也不错呀!”陶扬又露出一排白牙,说实在的,他笑起来真是迷人又性感:“好了,我要走了,三点齐老板约了记者,很烦人,这家伙就爱搞这玩意儿,没事嫌钱多了,下午拍一场海边的戏,他找了记者来参观。”
“罗伯新那爱管闲事的女儿也来?”
“谁晓得,也许吧!”
“怎么样?你对她有没有兴趣?”
“我的妈!”陶扬拍打着额头:“那只小母鸡,骄傲得跟个什么似的,送过来都没胃口。”
赶到海边,迟到了二十分钟,齐老板、导演和其他的演员都到了,七八个记者聊的聊,拍照的拍照,现在陶扬红了,算是大牌的了,齐老板和导演对迟到的陶扬,吭也不吭。
“对不起,对不起,有点事耽误了。”
正拱手左右道歉,一眼便看到一辆红色的摩托车,被陶扬叫小母鸡的罗若珈,满脸心不甘、情不愿的跨在车座上,有一句、没一句的在跟女主角聊天,时而在记事簿上写上几笔。
她也来了?八成是齐老板千请万请,拱手拜托给请来的。陶扬移开了视线,开始让化妆师修饰门面。
“陈小姐,陶扬的眼睛给他画深点,要忧郁而深沉。”
导演扯大嗓门吩咐着化妆师。电影就是这样,观众迷死了陶扬在上部片子里的模样,导演就顺着观众的胃口替演员定型。
“陶扬,对新片的这个角色,你有什么感想?”
“感想呀!嗳,轻点,眼皮给你拉痛了。”陶扬皱了皱眉,清清喉咙:“我很喜欢这个角色,有个性、有抱负,年轻人就该这样,嗯——我很欣赏,我相信我可以刻划得比上部片子深刻,因为我认为这个角色跟我本人很接近。”
陶扬很满意自己对记者的回答,脸部表情刻意的表露出有个性、有抱负,一个剧本里的角色,正是发生在他本质上,完全是相同的一个人。
“罗小姐,这里来,这里来,女主角写完了,该帮我们男主角也写一点。”齐老板满脸笑容,硬拉了罗若珈过来:“你上次写的那篇稿子太棒了,喂,陶扬,坐过来。”
纵使是演戏,但化过妆的陶扬,愈发叫罗若珈反感。那种夸张出来的潇洒,那种费尽心机揣摩男主角气质的伪装,样样叫罗若珈瞧不起这个男人。
“罗小姐待会儿有事要先走,你简单的跟罗小姐聊聊,导演那都准备好了,马上要开镜了。”
齐老板交待完,又忙别的事情了。
不晓得是那双冷冰冰的眼睛,还是那晚的事,正面对着罗若珈,陶扬虽然嘻皮笑脸,桃花眼溜溜转,但,打从心底,有着一股敬畏。
“好久不见。”
陶扬露着牙打招呼,罗若珈理也不理,低头在记事上写着,声音闷闷的发出来。
“这部片子多久能杀青?”
那冷漠的不像在对自己讲话的声音,陶扬真想骂句他妈的。
“两个月吧!”
“是不是还有别的片约?”罗若珈头也不抬。
“嗳?把你的头——”这只小母鸡引起了陶扬的兴趣,陶扬嘻皮笑脸的勾了勾手:“稍微抬起来点,怎么样?”
轻蔑的看了陶扬一眼,罗若珈又把头埋进记事簿里。
“有别的片约等你吗?”
讨了个没趣,陶扬摸摸鼻子,也不嘻皮笑脸了。
“嗯,有好几个人找我谈过,不过,我跟齐老板签约了。”耸耸肩,陶扬侧身降低音调:“那老家伙精得很,算他有眼光,便宜给他占了。”
罗若珈记事簿一盖,就往皮包收,陶扬瞄了瞄记事,拍拍额头。
“就问这么两句话呀?”
记事簿收进皮包,罗若珈板着脸把笔挂上口袋。
“嗳,小母鸡,我跟你没什么恩怨嘛!我——”
陶扬刹住了口,罗若珈原本就冰冷的脸,经过变化,真叫人不寒而栗,陶扬搓着手,要笑又不敢笑似的。
“——对不起,我——我这个——其实——嘿,开玩笑的,我胡说八道惯了,真是对——对不起。”
“不需要。”罗若珈冷淡的回了一句:“对一个没脑子的男人所说的话,我犯得着把它当一回事吗?”
讲完,罗若珈转身就走,大迈步跨上摩托车,开动引擎,谁也不打招呼,发出一道尖锐的引擎怒吼,呼啸冲去。
赶回市区,到了跟徐克维约好的咖啡店,一向不迟到的徐克维居然还没有来。
罗若珈要了杯咖啡,静静的等着。
前面的十分钟,罗若珈等得很安静,后面的十分钟,有点时时引颈张望了,再过十分钟,罗若珈直觉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了;徐克维相当有时间观念,他总是准时的赴每一次的约,为什么今天迟了半个钟头还没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至少他也该打个电话来。
四十五分了,徐克维已经迟到了四十五分了,罗若珈的等待由焦虑转为不满,付了咖啡钱,拎起皮包,出了咖啡店。
踩了踩油门,罗若珈觉得车子有个什么阻力拉着,一回头,是徐克维。
罗若珈没有熄掉引擎,头转回来望着前方,等着徐克维用什么理由过来道歉。
徐克维是走到车子前面了,但并没有开口,脸色很坏,铁青的。
“下车好吗?”
罗若珈直视着前力,胸口的怒火加倍的燃烧了起来。没有道歉,铁青着脸,就是一句近乎命令的“下车好吗”?
“我有话对你说。”
也许恋爱中的女人,除了爱那个男人,也多少有些尊敬、有些臣服。罗若珈,这个冷漠而骄傲的女孩,不再坚持了,熄掉引擎,又回到咖啡店。
徐克维没有立刻说话,沉闷的吸着烟,望着罗若珈,眼里有些红丝。
“若珈,我爱你,你有怀疑是不?”
“你要告诉我什么?”罗若珈觉得心抽了一下。
“不要怀疑,我爱你是绝对的。”
“把你要告诉我的讲出来。”
“若珈。”
徐克维痛苦的抓着自己的脸,抓得好紧。罗若珈的心一下紧接着一下的抽着。
“若珈,在我没告诉你之前,你要先相信两件事,第一,不要怀疑我爱你。第二,我从来没有蓄意要瞒骗你任何事。”
罗若珈用力吸一口气,镇定的。
“现在你要告诉我,你瞒骗我某些事情?”
“若珈——”
“你可以说了,我已经准备好最坏的情况等着。”
徐克维整理一下紊乱的情绪,在此刻败坏的脑子中,努力组合一张平静下来的脸孔。
“我回台湾快三年了,当初我回来,是因为我父亲病重,那时,我正在修博士学位,还差半年,但接到电报,我放下一切,赶了回来。可是,我还是迟了,在我回来的前一天,我父亲就病逝了。”
徐克维平静的脸,开始扭曲。
“没有比这种事更叫一个做儿子愧疚的,我整整一个月红肿着双眼,背着沉重的不孝愧疚,另一方面,还要安慰我那痛不欲生的母亲。本来我以为在台湾待个把月就能走,但我父亲病逝,我几个哥哥和姐姐都有他们的家,唯一能守在母亲身边的只有我。”
徐克维扭曲的脸,开始激动,红丝布满眼眶,似乎含着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