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不折不扣的四代同堂。”陶扬又扳起手指算,“我祖父、祖母一代,我老头跟我妈一代,我跟我哥哥和三个一天到晚神经兮兮的姐姐又是一代,我哥哥和姐姐的小孩,也就是我侄子、外甥啦,这又是一代。
“天哪!那你们真是有二、三十个人呢!”
“没骗你吧!”陶扬觉得得意,嘴巴咧得好大,“我们家血统很纯正咧!我祖父跟我祖母都是山东人,我爸爸当然啦!是山东人没错,然后娶了我妈,又是山东人,于是我们家里,我哥哥、我姐姐和我,也全是山东人了。”
罗若珈被这一系列的山东人,惹得忍不住笑了,陶扬一看继续说:
“不过,我那三个想不开结了婚的哥哥,把第四代的血统给破坏了,我大嫂是湖北人,我二嫂是江西人,我三嫂是台湾人,所以,我们家的第四代是山东、湖北、江西、台湾混血儿。”
罗若珈又忍不住笑了,这回笑得前俯后仰,陶扬自顾自的胡说八道,见起了这么大的效果,更是得意的跟着笑成一团。
“我告诉你呀!真驴死了,上个月到高雄拍外景,我冒着挨骂的危险跑回家一趟,我妈居然捉着我到厨房,问,“可有喜欢的好女孩,是不是山东人?你猜我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
“我说,有个美国人。”
“她怎么样?”
“哈!把我笑死了,你猜她怎么了!她还以为是真的,脸都发白了,紧张兮兮的说,你们好到什么程度?没谈婚嫁吧?”
“那你怎么回答?”
“我呀!本来不想吓她,可是看她紧张的,我就一本正经的说:‘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我这次回来就是来征求家里的同意。’”
“结果你妈怎么说?”
“她呀!你猜怎么的?一句话不说,把我扔在厨房,一路喊着我老头的名字,我这才知道,这个玩笑开大了。果然,我老头一张脸胀得像块猪肝。”
“怎么样?”罗若珈已经被带进这个紧张的情况了。
“怎么样?我老头一把提起我的衣领,乖乖,他的力量被农场里那些猪、牛、鸡、鸭训练的,捉得我气都透不过来。”
“他到底怎么说嘛?”
“他没头没脑就给我一句:‘我警告你,美国女人你敢娶回来,你的两条腿就别想要了。’”
“你解释了没有?”
“解释?他的嗓门是跟牛学的,连厨房后面的几个工人都听见了,全放下工作跑来看,他妈的!一点面子全给他叫掉了。”
“结果你还是没解释?”
“解释个屁,落荒而逃,好心好意回去看他们,又给骂了出来。”陶扬无可奈何的一摊手。
“那他们现在认定你要娶美国人啰?”
“我他妈的气得没话说,你不晓得,我们一家都是正正经经,开不得玩笑,连我哥哥他们娶回来的三个老婆,也是一个样,真亏他们会找。”
“你该写封信或打个电话,这样让他们误会也实在是你的错。”
“算了,反正他们对我从小误会到大,多一件、少一件,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差别了。”
“总是你的父母,是不?我不喜欢你这个态度。”
可乐瓶口刚凑到嘴边,陶扬睁大一双眼,欣喜了。
“你是说,你不喜欢我这个态度?”
“当然。”
“嘿!小母鸡。”陶扬放下可乐瓶子,“这么说,你有点关心我啰?”
罗若珈不再回答,抓一片牛肉干放进嘴里。陶扬也抓过来一片牛肉干,喜色更浓。
“小母鸡,其实我不坏咧,我虽然吊儿郎当,可是我心肠满好的。什么爱国捐献、冬令救济,我从来不落人后,这是长大以后的。像小学的时候,什么防痨邮票,什么爱盲原子笔,不是盖的,我买的绝对比你多,我们老师每次都把我叫起来,让同学拍手咧!这都是千真万确的,我老哥和我老姐可以作证。”
罗若珈又忍不住笑了。
“我并没说你坏,是不?”
“别否认,我晓得,你对我很反感。”
“我反感你的行为。”
“你指哪些?”
“你自己难道不比别人清楚?”
“你是指——昨天在电梯里告诉我的那些话?”
“那是不欣赏的。”
“哦,上帝,太难了。”陶扬再一次拍自己的额头,“光是不欣赏的就一大票了,再加上了反感的,我看我也别做人了,抱块石头,买张火车票,直达淡水,别回来了。”
“不要在嘴巴上勇敢。”
“小母鸡,何必嘛?”
“不对吗?石头我帮你搬,车票我买,你去不去?”
“好,好,好,好,你厉害,你会说话。”灌了口可乐,陶扬不死心的再问:“小母鸡,我真的弄不清楚,你指的反感是些什么?这样吧!你就当你是牧师,犯人第二天就要宰了,你算是帮上帝做好事,告诉那个犯人,他活着的时候,到底做了什么叫人家反感的事。”
“有些事在某些人身上我们可以说他错,但在另外一些人身上,也算不得有什么了不得的错,因为这些人与生俱来就这样,也没有必要去责备他。”
“哦,上帝。”这回,陶扬拍额头的手,好重,“拜托,小母鸡,别那么伤我的心好不好?我很脆弱的,帮个忙,重新估计我,我发誓,我没有你所想像的那么坏。
“没有吗?”罗若珈毫不留情的说出来了:“游手好闲,用女人钱,做小白脸,没有吗?”
陶扬不再嘻皮笑脸了。
“你用不着拍额头喊上帝,上帝救不了四肢发达,却甘于吃软饭的男人。”
陶扬严肃极了,严肃得近于忏悔。
“这就是你指的反感吗?”
“这不令人反感吗?”
“小母鸡。”陶扬不再嘻皮笑脸,“我是那种做错事可以责备的,我不是与生俱来的坏胚。和洪燕湘在一块,完全是无心造成的,开始我只当她是个很随便的女人,她当我是玩玩的,日子久了,大家就混在一块了,偏偏我在电影圈里混不出个名堂,然后……”
陶扬手一摊,这一摊手,没有半点嘻皮笑脸,看得出有几分追悔。
“很自然的,她给我钱用,我给她快乐,我们是公平交易,也算得上是一桩买卖。”
“你知道你用言语来描述你们的关系,有些恶心吗?我宁可听你承认你是小白脸,是吃软饭的,那还有几分坦白的可爱。”罗若珈不屑的瞄了陶扬一眼:“不觉得低级?”
追悔与严肃遽然间变成了恼怒,该说是恼羞成怒,陶扬一下子从地毯上站起来,脸胀红着。
“对,我是吃软饭的,我是小白脸,我脑袋空空,我四肢发达,我低级,我是下里巴人,你是阳春雪白。”
陶扬挥动着手,张舞着。
“你是阳春雪白,你格调高,你有水准?告诉你,小母鸡,我喜欢你!”
陶扬空出张舞的一只手,往脸上一抹,重重的,恨不得剥下一层皮。
“你太难接近,我放弃了,以后我不打算再见你,所以,我把话都给你说清楚。小母鸡,你不要骄傲,我喜欢你,我甚至在讨好你、巴结你,可是你骄傲得正眼都不瞧我,谁晓得你今天什么神经病请我上来!”陶扬气得接不下去,又重重往脸上一抹,“我告诉你,我陶扬不是生来吃软饭、当小白脸的,我们陶家血统优良,我五个哥哥有三个博士、一个硕士、一个学士,我三个姐姐有两个硕士、一个学士,我爸爸在大陆是个留学生,我妈妈是师范毕业的,我祖父从前是县长,我祖母是大家闺秀,我们一家品格高尚!”
像一身的跳蚤咬着,浑身发狂,陶扬终于把跳蚤一个个拿下掐死了;人,也平静了,罗若珈换了个坐姿,浅浅的微笑。
“讲完了?”
“讲完了。”
“你很敏感。”
陶扬没讲话,双手环抱在胸前,倚着墙。
“也很容易激动。”
陶扬还是没讲话,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是不是演戏演久的人,那么稳不住自己的情绪?”
“想说我什么,你也甭客气了,用不着拐弯抹角,反正最坏的我都已经听了。”
罗若珈要再回答,电话铃响了,罗若珈看了陶扬一眼,拿起电话。
“喂——”
“若珈是吗?”
“爸爸——”
一听到爸爸这两个字,陶扬斜瞄的眼睛才收回来。
“若珈,怎么回事?该不会是真的吧?那个陶扬是不是跟你朱阿姨的朋友同居的那个陶扬——”
“爸爸看到报纸了?”
“登得那么大,怎么没看到?若珈,跟爸爸说老实话,你和那个叫陶扬的,是不是真像报上所写的?”
罗若珈笑着看了看陶扬:“怎么可能呢?你聪明点好不好?爸爸——”
“那就好,爸爸相信你没那么糊涂,那个陶扬从前跟你朱阿姨的朋友是——嗳,反正你自已谨慎点就好了,别叫你朱阿姨看笑话了,陶扬是个什么样品格的人,你也清楚——”
罗若珈笑着的嘴角,拉了下来,发火的提高声音:“她看什么笑话?就算真像报上所说的,她又想怎么样?颠复专家。”
“唉!她那脾气,你也晓得,反正别落什么丢面子的事到她的手上就是了。”
“好了,我没兴致谈她。爸爸,你近来怎么样?还好吗?……”
“就是这样,好不到那儿,也坏不到那儿,倒是你,都快一个月没回家看爸爸了,都在忙些什么?哦,对了,下个月三号是宝宝生日,回来好不好?”
“她儿子生日,我回去干嘛?”
“嗳嗳,怎么这么不懂事,宝宝是爸爸的儿子,也是你的弟弟呀!好了,我不再打电话催你,记住了啊!下个月三号。我要挂了,你朱阿姨下来了。
连等罗若珈说声再见的机会都没有,罗伯新就把电话挂了。朱爱莲、朱爱莲,你这个颠复专家,罗若珈愤怒的在心底骂着。
“怎么?老头来的电话?”
一肚子不高兴,罗若珈沉着脸,面向陶扬:“有的人对自己的父母没有半点尊敬,可以唤做老头。可是你记着,不是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我一向称我父亲为爸爸!”
陶扬一摊手,搔了搔下巴:
“好,对不起。”
见罗若珈仍愤怒的一言不发,陶扬走近了些:“你爸爸看到报纸了?”
罗若珈睬也不睬他,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
陶扬又是一耸肩。
“也不晓得上帝恨我那一点,凡是正正经经的女孩的名字,一跟我连在一起,他们的家就急得跟天塌了似的,我看这辈子,我只能跟洪燕湘啦!丹妮啦!这些女人混了。”
罗若珈再也没有歉意,再也没有同情,再也没有什么、什么等等,只剩下一肚子的恼火。“我想你该走了。”
陶扬搔着下巴,定神的望着罗若珈,带着一抹自我嘲笑:“小母鸡,我看我是有点贱骨头了。送上门的女人,各式各样,我偏偏喜欢到你这儿来找难堪。
像演戏一样,这会儿扮一个嘻皮笑脸、巴结、讨好的角色,没两分钟,又演一个自找挨骂的滑稽人物。好了,现在——”
陶扬走到门口,耸着肩:“我扮演一个被撵走的可怜虫。”
跨出去一步,陶扬停住了脚,回过头,很严肃的,像这样正经的表情,在陶扬脸上,是绝无仅有的。
“小母鸡,让我再讲一句话,我真的很喜欢你。”
倒不是陶扬的话使罗若珈感动着。而是,一份诚挚,使原已逐渐消失的歉意又回来了。陶扬、陶扬,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罗若珈直盯着已空的门口,费神的忖思,陶扬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做过什么惹了自己吗?为什么总是那样去对一个单纯的男孩?他并不坏,他是单纯的男孩,不是吗?
☆☆☆
迷迷糊糊中,电话声响个不停,罗若珈闭着睡意仍浓的眼睛,伸手将电话架在脖颈间。
“喂——”
“小母鸡,还在睡呀!太阳大得像团火,快把你屁股烧着了。”
睡梦中被人吵醒已经够火了,偏偏又是陶扬,罗若珈眼皮也没睁,话都没说一句,啪!挂上了电话,重新将头放在枕头上。
“铃!铃!铃!”
电话又响了,没别人,又是陶扬。罗若珈索性将被子往头上蒙。
电话铃声,就像陶扬在罗若珈面前所扮演的角色,嘻皮笑脸,无论怎么损他,怎么糗他,怎么给他难堪,他就是嘻皮笑脸。
罗若珈真是发火了,掀开被子,拿起电话,吼了起来。
“我警告你,就算太阳把我烧焦了,也用不着你当闹钟!麻烦你扮演一次不讨人厌的角色,不要这个电话再响了。谢谢你——”
啪!罗若珈重重地一摔,再躺回去,眼皮也不困了。
难得一个礼拜天,想好好睡一觉,让陶扬这么一吵,再也睡不着了。礼拜天,一个没有工作、空白的日子,做什么好?罗若珈双手放在脑后,该去做些什么?绝不能让思想有一分钟的宁静,但,做些什么呢?
电话三度响起,不用猜,准又是陶扬。
罗若珈正想拿起来挂断,突然改变了主意,将听筒放到耳边,果然,又是陶扬
“小母鸡,友善点嘛!别再挂了好不好?最后一个铜板了。”
“你晓得今天是礼拜天吗?”
“就是晓得是礼拜天,才大清早打电话给你嘛!”
“我本来想好好的睡一个上午,现在被你吵得睡不着了。”
“那好极了,我就是这个目的。”
“是不是想约我一起打发礼拜天?”
“嗳呀!小母鸡,你愈来愈上道了。”
“好吧!在那儿见?”
“你去洗脸,套件衣服就出来吧?我就在你家对面的电话亭。
“怎么?演戏演到现实生活里来了?好吧!你等着,我十分钟下来。”
洗脸、刷牙、换掉睡衣。十分钟不到,罗若珈就下楼了。
陶扬今天很奇怪,没有穿漂亮的西装,一件牛仔裤、一件牛仔夹克、一件T恤,更奇怪的是,骑了一辆和罗若珈一模一样的红色摩托车。阳光下,咧着牙,很开心的,完全忘了罗若珈给予的那些难堪与不屑,没事般的,扬手笑着。
“嗨!小母鸡,意外吧?怎么样?”陶扬拍了一下摩托车,“比你那辆漂亮吧?”
崭新的,被阳光照射得闪闪发亮,十分耀眼,比起罗若珈那辆,是漂亮了不少。
“哪来的?”
“偷的。”
“你这种人做这种事,一点也不稀奇。”罗若珈漠不关心地。
“嗳,把我稍微估价高一点好不好?你当真相信我偷的?哪这么好偷?”陶扬又朝车座一拍,“全新的咧!”
“借的啰?”
陶扬一摊手,无可奈何的:“我这种人,倘若说买的,也没人相信了。”
“买的?”
“新车谁借你去撞?”
罗若珈忍不住好奇的问:“为什么买跟我的一模一样?”
“我呀?”陶扬又是一摊手,“可能是有点神经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