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唉!他妈的,倒楣。”陶扬用力的往电梯的钢门一捶,“倒楣,算我倒楣。”
讲完,陶扬想想不对,在黑暗中,咧着牙笑。
“你也倒楣,我们两个倒楣。”
罗若珈没理会,静静的倚着电梯。
安静了有五、六秒,陶扬像想起了什么。
“咦,小母鸡,你怎么一点都不紧张?”
罗若珈没回答,陶扬又问了一句:“也不害怕?”
罗若珈还是懒得回答,陶扬习惯了罗若珈这种有问不一定有答的女孩,并不觉得难堪,继续奇怪的问。
“你不担心,万一我们被关在里面永远出不去?”
没得到反应,陶扬仍然接着讲,但,已经不再是问了,大半像是说给自已听的。
“不瞒你,刚才灯一灭,我还真害怕,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万一等电梯通的时候,我们已经闷死在里面,那真是从天降,冤枉透了。
陶扬继续说着,像个受惊的孩子,在叙述一桩惊险的历程。
“刚才,我真的感觉绝望,你不要笑我,我第一次晓得,我面临绝望时居然这么恐慌。”
说着,陶扬掏出一根烟,打火机刚燃着,罗若珈冷漠的声音,命令着。
“空气调节器停了,把你的烟收回去。”罗若珈冷冷的说,“如果你想活着出去的话。”
陶扬说不出那个感觉,小母鸡的声音,肯定中带着威严,迫使着陶扬收回烟,那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是男性尊严被踩了一脚,又似乎臣服,却那么不甘,很复杂、很尖锐。
半天,那复杂、那又不能具体的感觉逐渐平复了,陶扬又开口了。
“小母鸡,你很奇怪。”
停了一下,陶扬觉得要表达什么,但好困难。
“讲句话你不要嫌肉麻——你跟别的女孩子不太一样,如果别的女孩子碰到这种情况,一定又喊又叫,甚至大哭,可是,你怎么——怎么没事似的,一句话不吭,你实在——你不要觉得肉麻,你实在很镇定、很勇敢、很叫人佩服。”
罗若珈的声音在漆黑中传过来了。
“如果你有点常识的话,在这个时候,你最好保持沉默,不要再开口,免得电梯恢复时,出去的只有我一个人。”
“小母鸡——”
“节省你体内的氧气可以吗?”
“小母鸡——”陶扬畏惧,却忍不住,“小母鸡——我没见过比你更冷静的女孩。”
黑暗中,一切静止着,陶扬听命的不再说话,倒不是真怕氧气消耗掉,实在是罗若珈给他无法抵抗的震撼。
这样静止了有一会儿,罗若珈没再听到陶扬的声音,听到他一屁股往地上坐。
“你最好站起来,地很脏。”
这是罗若珈第一句主动的话,而且带着十分善意的关切,陶扬受宠若惊的呆楞了一会儿,站了起来。
“小母鸡,可不可以问你一句话?”
黑暗中的声音,诚挚、尊敬,没有半丝油腔滑调的轻浮,罗若珈难以抗拒这样善意的声音,终于回答了。
“你问。”
这倒出乎意料,陶扬惊喜的像获得了宝贝。
“其实——嘿,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我很奇怪,你虽然对任何人都冷冷的,可是,我觉得你好像特别讨厌我,为什么呢?当然啦!如果你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那么,你就当作我没问好了。”
“我是讨厌你。”
又是个意外,没想到小母鸡真回答了,可是这个意外,陶扬刺耳极了。
“不过,我不用讨厌这字眼,我不欣赏你,我不欣赏一个男孩卖弄虚名,而脑子空洞,我不欣赏一个男孩成天两只眼睛东张西望,色眯眯的。我不欣赏一个男孩,言语乏味,谈话没有知识,却在不该说话的时候,肤浅的极力想表现自已。我不欣赏这样的一个男孩,你可以想一想,你是不是这样的一个男孩?”
我是不是这样的一个男孩?陶扬只有一个感觉,一件被识破的质品,而且,被掷碎了。
陶扬不再问一句话、说一个字,倚着墙,眼睛瞪视着一片黑暗。
黑暗在静止中过去、过去,无声的。突然,亮了,这个黑暗的空间亮了,很刺眼,陶扬几乎不能适应这已经黑暗已久,突然亮起来的空间,当在不适应中,遽看到一张冷漠的面孔,陶扬下意识的调过头。
电梯缓缓上升,灯也亮了,上面的数目,灵活的一个一个往上跳动,一切恢复了,不再有恐惧、不再有惊慌、不再有绝望,但,这个空间,比任何时候静止、窒息、沉闷。
九楼到了,电梯的钢门徐徐开了,久候的记者与电影圈里的人,七嘴八舌的挤在门口,大家都松了口气,有人簇拥着面无表情的陶扬,有人说他被吓傻了,有人拍着他的肩,递上烟,开玩笑的叫他压压惊,有人即刻举起镁光灯,咔喳、咔喳,有的镜头里只有陶扬,有的镜头里是陶扬与罗若珈,整个人被众人挤得很近,你会怀疑,那是不是蓄意的?
七嘴八舌的簇拥与半真半假的慰问,终于告一段落了。记者一个一个坐回自己的座位,女主角与陶扬并排被放列在最前面,一场记者招待会,渗进了临时发生的戏剧效果,更生动的开始了。
罗若珈注意到陶扬,他没主动说一句话,甚至当麦克风都放在他前面时,他若有所失的回答,时常,答非所问,于是,开玩笑的话又来了,有人说:男主角大概是真的受到了惊吓,平常不是这个样子的。虽然开玩笑,但人家都能接受,心里确实觉得男主角是受了惊吓,所以,心底虽有些嘲笑男主角的胆量,倒也是不太责怪。
没有人特别去慰问同时受困在电梯里的罗若珈。这本来就是个很现实的圈子,名与利同时具备的人,总是多一份看来诚恳的关怀与注意。
罗若珈毫不在意这些冷暖,并不完全是她注意到陶扬,有些歉疚于自已似乎伤害了他,而是,一向,罗若珈就不苛求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给予自己什么。
“罗小姐在我们记者圈,有记者之花的美誉,刚才在电梯里,陶先生是不是觉得很庆幸和这样一位美丽的小姐同困在里面?”
有人举起麦克风,送到陶扬面前,马上引起了其他记者的兴趣,类似的问题,像播种般,散了开来。
“陶先生,你觉得罗小姐比起你们女主角来,怎么样?”
“陶先生——”
陶扬一句也没有回答,他望向罗若珈,他眼中有着担忧,他清楚罗若珈这个女孩,她一定痛恨这样的问题涉及到她,换了别人,她会沾沾自喜于与一个有名而又俊帅的男星出现在新闻里,但罗若珈她痛恨的,陶扬清楚。
“陶先生,你们同关在一个电梯间里那么久——”
一位倒楣的记者在这时候举过来麦克风,陶扬突然站起来,以一种警告、不满的声音,十分不客气的拍着桌子,下令的喝止。
“请你们尊重罗小姐!”
全场震惊了,全场鸦雀无声,包括罗若珈,都十分惊愕的望着陶扬那双瞪视着每个记者的目光。
全场依然在震惊中鸦雀无声,每一个人都来不及反应这个突来的情况。陶扬从容的由前面的座位上离开,每个人的视线跟着他走,这些视线里也有萝若珈。
陶扬从容的走,面带愠怒,从前面往后走,走到罗若珈面前,罗若珈吃惊,其他的人更吃惊。大家屏息的等待一幕好戏。
“罗小姐,对不起,牵累了你,我送你离开好吗?”
陶扬的声音不大,陶扬是对罗若珈一个人说的。但全场任何一个人等待看下一步,大家的目光从陶扬身上移到罗若珈脸上。
有几秒钟的静止,而后,罗若珈拿起照相机,站起来,毫不犹豫,毫不畏惧,抬起头、昂着脸,不卑不亢,神情磊落;在众目等待好戏中,似乎有些失望,像逮到一个嫌犯,然后又证据不足,平白的放走了,却又心有不甘,一个个瞪目相视,束手无措。
两个人从几十道目光中离去,背后依然肃静,直至到了电梯口,陶扬按了电钮,低低的喧哗从背后扬起,交头接耳,压着嗓门,汇成一股刺耳的杂音。
陶扬没开口,罗若珈倚着电梯,静静地。
一楼到了,陶扬依然沉默,送罗若珈到饭店旁的停车处,站在旁边等罗若珈把车推到马路边,始终是那么空前未有的——一句话也没有。
罗若珈骑上摩托车,没有发动引擎,阳光下,陶扬那张实在算单纯而又十分善良的面孔,像一个受了委屈不愿意张扬的孩子,此时的罗若珈只有一个感觉——歉疚极了。
“忘记我在电梯里讲的那些话——你没那么差劲。”
“你没有讲错。”陶扬勉强有了笑容,“我确实是那么差劲。”
歉意,歉意,罗若珈有一千个歉意,陶扬看得出来,摸摸自已的下巴,露了个不在意的笑容,虽然勉强,但极诚恳。
“我老早就晓得自己这德性,早在你告诉我之前。”
“我看,我还是脱离不了女人的本性,喜欢多舌。”握着车把,罗若珈仰起脸,“就当我没有说过,好吗?”
“我会牢记。”
“怎么?报仇?”
“报恩。”
“你有挨骂狂?”
“良药苦口。”
罗若珈不晓得讲什么好,踩下油门。
“谢谢你送我下来。”
“我不该这么做吗?”
罗若珈望了陶扬好一会儿,是歉意?是感激?或是顿然觉得不该对这样一个男孩持有那么多的反感?也许都是。
“再见!”
☆☆☆
每一家日报、晚报,像串通了联盟,陶扬和罗若珈的照片与文字,在影剧版,扭曲、夸张成爆炸性的新闻:同困电梯,陶扬拍桌,带罗若珈离去。
渲染、渲染、再渲染。
换了任何时候,罗若珈曾愤然的发怒,但,现在,还有什么比沉淀在心底的痛苦更能引起情绪上的变化?
报社的同事暖昧的过来侧面打听,罗若珈照例是一副冷漠的面孔,叫同事们只能凭各人的想像去感觉,没有一个得到答复。
罗若珈已经好久没再去那家经济实惠的小饭馆了,从报社回来,只在路旁的西点面包店买了几个面包,喝瓶鲜奶,算是晚餐。
刚摆好摩托车,正预备上楼,一个男人的背影。罗若珈胸口遽然上下震动,男人回过头,那震动的胸口,才平复下来。
“陶扬?”
陶扬双手插在裤袋里,两只一向嘻皮笑脸、东张西望的眼睛,很老实的平视着。
“我没有别的动机。”陶扬诚恳的表白自己的目的,“我只是来道歉——今天的报纸——他们,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我倒是无所谓的,多了个免费宣传,只是——对你——或者是侮辱了。”
也许是加上昨天的歉意吧!罗若珈冷漠的脸,变得和善了。
“我并没把它当回事。”罗若珈笑笑说,“而且,根本扯不上是你的错对不对?”
“如果你真这么想,那就好了。”陶扬宽释的把手从裤袋里拉出来,“我在这里等你,就是为了要告诉你这句话,现在——说完了,我该走了,再见。”
“不上来坐坐吗?”
罗若珈看到陶扬愣了一下,十分不相信的。
“在这儿站了这么久,我总该请你上去喝杯水,是不是?”
“你是说——你请我上去?”
“这是礼貌。”
“这——奇怪了,小母鸡,你怎么突然变得那么有人情味了?”陶扬的嘻皮笑脸又出现了。
“上来吧!”
领着陶扬上了二楼,打开门,罗若珈开了瓶可乐。
“我有漂亮的酒柜装一大堆漂亮的洋酒,喏!”罗若珈把可乐递过去,“这是我这里最高级的饮料了。
“小母鸡,放我一马,别糗我了好不好?”
陶扬拿着可乐,四处走着张望。
“小母鸡,你这儿可真干净呀!一尘不染,请人打扫的吗?”
罗若珈把一盘点心拿出来放在茶几上。
“没那么气派。”
“又来了。陶扬走到书架前,低着头,生硬的念着上面的书名,“中国哲学思想批判、文化哲学的试探,我的妈呀!”
陶扬回转过身,拍着额头。
“小母鸡,你看这玩意呀?累不累嘛?”
罗若珈懒得理这些闲话,指指点心盘。
“吃点点心吧!”
拿了一片牛肉干,陶扬蹲到唱机前。
“来点音乐吧!”
左翻右翻,陶扬终于放弃了那些陌生又生硬的唱片。
“小母鸡,怎么?你尽喜欢这种死了几百年,见都没见过的人的东西?”陶扬随便拿一张起来念,“帕格尼尼变奏曲,啧,听这名字就没味道。”
见罗若珈没理自己,很想停口了,又觉得很不是味道,于是,陶扬又加了一句。
“喂,小母鸡!你这儿有没有活人的东西?”
看了陶扬一眼,罗若珈找一张LOBO的专辑。
“这个人是活的。”
接过唱片,陶扬放上唱盘,跟着熟悉的曲子,哼了起来。
“小母鸡,我老姐跟你一样,没事就听什么交响乐,看什么哲学呀!什么存在主意呀!什么狗屁玩意的。”
又没有反应,陶扬晓得自己的话,八成又惹小母鸡反感了,马上笑一笑。
“小母鸡,每个人的兴趣不一样,你何必……何必像我老姐一样,见了我除了皱眉头,好话都没一句。”
想起自己是带着歉意请陶扬上来的,罗若珈不再扳起脸,让反感流露出来。
“你有姐姐?”
“你当我是孤儿院领养的弃婴呀?”陶扬又一拍额头,“你别看我吊儿郎当,一副死没造就的样子,我家还是书香门第呢!”
书香门第这四个字跟陶扬这样一个人连在一块,罗若珈倒有几分惊奇。
“书香门第?你不是一个人吗?”
“一个人?我的天!我们家大大小小二、三十个,我算给你听。”陶扬扳起手指开始算,“一个祖父、一个祖母、一个爸爸、一个妈妈、五个哥哥、三个姐姐,然后,我大哥四个小孩,三男一女,我二哥也四个,他们都学我妈妈,一点节育的新观念都没有,亏他们还是新一代的。”
陶扬摇摇头,继续算。
“接着是我三哥,他有三个孩子,四哥和五哥跟我一样,娶不到他们想要的,一个在美国拿什么狗屁博士,一个去年从美国回来,现在帮我爸爸搞农场。”
“你们家开农场?”
“你不晓得呀?我老头那农场,你骑摩托车都要骑上大半天才绕得完,不过,嘿,将来遗产没有我的份,这是早在我开始演什么狗屁电影的时候,他就当着一家老老小小宣布的,他妈的,他恨死我了,他见了我的面只有一句话:‘你丢尽陶家的脸了。’”
“那陶扬是你本名罗?”
“当然啦!那还假得了。”
在台湾这种家庭制度渐趋欧美化的今天,居然还有像陶扬这样四代同堂的,真是少之又少,罗若珈一时兴起了很浓的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