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不欣赏、不赞美我这样的冷酷?”
罗若珈的背脊加倍的挺直。
“你要知道,如果我换了另一种态度,用眼泪,用哀恳,继续接受你,那么,你今天所忍受的勉强与痛苦,就太没有代价了,你母亲会怎么样?儿子在新婚家庭中,扮演一个令妻子、女儿哭啼的角色,你母亲会无动于衷吗?她会快乐吗?你没忘记你是为你母亲忍下勉强与痛苦,可是你怎么忘了,你扮演那样的角色,你母亲将怎么样?”
徐克维看路灯下的电线杆,流着泪,半晌才说:“若珈——你好残忍,你真的好残忍——你用现实压迫我,你拒绝我,但别利用我的良知,你晓得我爱你,任何人取代不了,你晓得的,你晓得——”
罗若珈挺直的背脊,冰凉、冰凉,手僵硬得张不开。灭掉了引擎,勉强张开手指,抱着一叠书,一步步走近公寓,走上公寓的门,颓然的爬上楼梯,打开房门,拧亮了灯,窗口外,电线杆底下的人,依旧站在那儿,罗若珈的手松开了,一叠书跌落在地毯上。迟缓地,罗若珈一本、一本拾起,一本一本放进书架,留下最后一本,握在手中,走到字纸篓旁边,掏出早上扔掉的半包烟,生硬的点了火,拉上窗帘,强迫的吸一口烟,强迫的打开书的第一页,但,终于,书从罗若珈的手中跌落,烟也拧掉,像储备了很久、很久,终于得到恰当的时候,罗若珈哀恸、郁伤,不可抑制的哭了。
☆☆☆
这是徐克维与李芝茵结婚的第二天早晨。
昨夜,徐克维不晓得几点回到家的,李芝茵伤心、愤怒,加上无以复加的恨,在房里骂了一夜,但面对的只是一个不省人事的醉汉。
李芝茵实在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很清楚,在这个家,是剩没多少日子的徐老太太当权,能笼络徐老太太,受宠于她,虽是不长久,但起码老太太活着的时候,自己在这个家,尚有一席之地。
一大清早,老太太就醒了,人一上了年纪,睡眠的时间,总是比年轻的时候缩短了许多。
李芝茵手脚俐落的准备好老太太、蓓蓓和克维的早餐。
徐克维还没醒,老太太不满意的坐上餐桌。
“克维昨晚几点回来的?”
李芝茵马上故作委屈求全状,眼眶一红。
“妈!克维十一点多就回来了。”
“用不着替他撒谎,我睡的时候都两点多了。”徐老太太安慰的拍拍李芝茵拭泪的手背:“别难过,芝茵,有我在,他不敢怎么样。太不像话了,我还活着他就这样。去叫醒他,我倒要问问,结婚第一天晚上,什么事情那么重要,要到那么晚才回来。”
“妈,让他睡吧!他昨晚回来,喝了不少酒。
醉得话都没讲一句。”
这是最高级的颠覆,徐老太太果然中计,心中对媳妇真是又疼又怜。
“你说,他醉到现在?话都没跟你讲?”徐老太太气得跺脚大叫:“去叫!去叫!马上给我叫他出来。”
“妈——”
“去叫!”
不用叫,徐克维已经出来了,浮肿的眼皮,看也不看李芝茵。老太太气极败坏的,就差没一巴掌打过去。
“妈。”李芝茵摆出好人状,“——算了,妈。”
“我非要问个清楚不可,你不用护着他。”老太太指着靠在桌子边的儿子,“你说,你昨晚到哪里去了?新婚之夜,你到哪里去了?你还是不是个人?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你当芝茵是什么人、她是你媳妇!我要你讨的媳妇!”
“妈,你别生气。李芝茵扶着老太太,一副用心良苦的样子,“以后克维会改的,你就别骂他了。”
“现在不骂,我还有多少日子管他?”
徐克维最怕母亲提到自己没有多少日子这句话,只要这句话在耳边一响,徐克维任何事情都会屈服了。
“妈,昨晚实在是公司里——香港来了一个客户,早在上个星期就约好了的。”
李芝茵扶着徐老太太坐下,看起来挺贤慧,实则恶毒的瞟了徐克维一眼。
“妈,有客户来,当然是免不了的,以后这样好了,凡是这类应酬,一律请到家里来,好在我烧的菜,也勉强凑和得上。”李芝茵抬起势在必得的目光对向徐克维,“克维,就这样说定了,以后一下了班就回家陪妈,妈在家也怪冷清的,有客户来,妈兴致好的话,还可以跟他们凑桌麻将解解闷,你说是不是?”
徐克维恨不得一把掐死李芝茵,但老太太十分满意媳妇的说法,连连点头。
“芝茵多明事理,克维,你记得了没有?别再成天给我除了睡觉之外,就见不着人影。”
李芝茵又打了一场胜仗,在结婚的第二天早晨。
这场战使老太太颇后悔没有早把这么贤慧的媳妇娶回来,心底有几分责怪自己过去的自私,娶了媳妇并没有失去儿子,反而多了个人服侍。
草草吃了半碗稀饭,徐克维迫不及待的拿着手提箱要到公司去,李芝茵匆忙从房间里取了条手帕出来。
“克维连条手帕懒得带,妈,我追他去。”
媳妇的细心,又赢得老太太打心底的赞赏,而她怎么能明白,迎回家来的是一个多么有心计的女人!
“克维!”
李芝茵追到巷口,脸上的神情,不再有一点贤慧与细心了。
徐克维停下脚步,皱着眉。
“喏!”
徐克维没有伸手去接,嫌恶地看了李芝茵一眼。
“我不用手帕。”
“是吗?”李芝茵扬了扬手帕,斜挑着眼角,“等会儿,你们见了面又搂又抱,她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大概需要的吧!”
徐克维紧握着双拳,胸口要爆炸了,终于抿紧双唇,拂袖转身。
李芝茵尖起嗓子,叫住了徐克维。
“站住!”
徐克维停了下来,没回头。李芝茵绕到徐克维面前,表情复杂;有伤心、有不满、有胜利感,但,最多的是——恨。
“徐克维,你不要增加我对你的恨!”
李芝茵冷峻的瞪视徐克维,徐克维一句话都不说,始终皱着眉。
“不要漠视了我是你的妻子。”
徐克维冷冷的哼了一声,那一声,包涵着无尽的恨意——仇恨的恨意。
“你用不着伤心,我是真的漠视。”
李芝茵的胜利感被击碎了,恨,在眼眸中,散布着恶毒的怨恨。
“我没能力扭转你漠视我,但,我有本事要你每天下班时间,一秒不差的给我回来。”
徐克维几乎要咬碎了自己的牙,掌心就差没握出血痕。
“这是你送手帕出来,要我知道的事?”
“哼!你不笨,是不是?”
徐克维的眼珠像被后面的强力往外挤,圆鼓鼓的瞪着。
“聪明人,最好别做傻事。”李芝茵的胜利,又掌握在手心了,“你母亲的生命有限。你一向有孝心,她现在脆弱极了,经不起打击,你不会存心催她早走吧?”
徐克维要疯了,一把掐住李芝茵的脖子,怨恨得讲不出一句话。
“要我告诉她,你昨晚去跟姓罗的约会吗?”
徐克维的手松开了,筋骨爆着,血管似乎随时能挣破。
“我没见过比你更恶毒的女人!”
“恶毒不是生就的,我只是在适应环境。”
“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还不够吗?你用了全世界最下流的方式让妈逼我娶你,你很清楚,妈本来对你这个女人并不感兴趣,纵使蓓蓓是她的孙女,但她压根儿就没打算要你做她的媳妇。你现在得意了,而且,你做得很漂亮,一个几年来都不能接受你的老人,在一天之间,被你玩弄于手心里,你还不满足。你到底有多恶毒?你还有多少阴谋没用?我们徐家还要受你摆布多久?”
“姓徐的,我告诉你,我恨你,此生,我无法消除对你的恨,你妈不喜欢我没错,但那并不完全是因为她爱你,是她想占有你而不喜欢我。是你,是你使你妈在爱你、占有你之余,有充足的信心晓得她儿子不会娶李芝茵。所以,她从不要你娶我。我恨你们,我恨你们徐家的人,我李芝茵也许没有高尚的人格,但请你记住:我是个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人!”
李芝茵像个没有理性的人,嘶吼着,整张充满怨恨的脸,嘶吼得通红。
“我是恶毒,我是在使阴谋,那全是你逼的!我是带着报复的心跟你结婚的,本来,在昨天婚礼前,我要自己做徐家的好媳妇,我改变了报复的念头。但婚礼上你是怎么对我的?你看也不看我一眼,我爸爸跟你敬酒,你竟然故意装着没看见,纵使他曾经用了你那么多钱,纵使他曾经对不起你,你也不该令他在那么多人面前难堪。我恶毒,你呢?你比我逊色吗?婚礼才结束,你人就不见了,我一个人站在饭店的门口送客,你见过这样的婚礼吗?亲戚朋友,哪个不晓得我这个新娘已经是个两岁孩子的母亲?哪个看不出来你结婚结得有多被动?”
李芝茵已经疯掉了,口一张一合。伤心、恨,在空气中弥漫。
“回到家,蓓蓓哭着问我:妈,你不是说从今天开始,爸爸都跟我们在一起了吗?请问你,我要怎么去回答孩子这样的问题?而你呢?你在哪儿?你搂着姓罗的那个女孩,安慰她,充满着歉疚,或许你正跟他计划着怎么甩掉一个恶毒的女人!”
李芝茵的嘶吼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嚎泣,那双恶毒的眼睛,在泪光中,含着的是令人谅解、同情的悲剧。
“我恨你!我也恨你母亲,我恨你不把我当人,我恨你母亲自私,如果她可以再活上十年,她不会逼你娶我。好一对狼狈为奸的母子,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在恨声中,一记脆响的耳光,打住了李芝茵的声音,李芝茵被过于巨大的力量,震退了数步,徐克维猛的上前掐住李芝茵尚在惊愕中的脖子。
“我警告你,你没有权力批评任何人狼狈为奸,一切的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你没有权力,你听懂了没有?一切都是你自找的,请你记住这句话:是你自找的!”
李芝茵的脖子在徐克维兽性的巨掌中,呼吸渐渐困难,她的脸,由红润变可怕的蜡白。
“我是没看过这样的婚礼,我结婚是结得被动,但,你不要忘了,我有权力这样做,因为你拿了一百万,言而无信,你卑鄙下流!”
徐克维用力的一松手,李芝茵虚瘫的跌在地上。
徐克维捡起手提箱,头也不回的走了。
“徐克维!有种你去告诉你母亲呀!去呀!没谁拦你,去告诉你那个脆弱、不堪一击的母亲,去缩短她的生命!有种你去!有种你去呀!”
徐克维逐渐走远了,李芝茵挣扎的从地上爬起来,嗓门像被撕破了一个洞,随风的嘶喊着,凄厉的。
“狼狈为奸!狼狈为奸!我恨你们,我恨!我终生恨你们,我恨——”
第四章
书架上的书籍,一本一本,成排整齐的搁着,唱片一张叠着一张,依次的放在唱片架上,床罩的色彩鲜艳夺目,地毯一尘不染,窗帘敞开,阳光和煦的照射进来,这是间明朗而有生气的房间。
陌生的人进来,他敢断言,这里住着一个心情开朗,生命充满希望的女孩,尤其小茶几上,正放置着一大束盛开的鲜红色玫瑰。
人分好几种,当遭遇到自已无法承受的悲痛时,有人沉沦,有人颓丧,有人不知昼夜程序,在悲痛中,永远沉溺在黑暗中。
罗若珈——这个不寻常的女孩。
她的床罩比以前鲜艳,她的书籍、唱片,比以前整齐,她的房间,比以前充满阳光;但,在她心灵里沉淀的悲痛,是不是也有阳光?
报社的工作,她仍像从前一样,敬业不懈,她的目光,依然冷冷的,没有蛛丝马迹让人窥视另一面滴血的心,一切,都是从前的样子。
没有人,没有任何人察觉出她彻夜转辗,内心滴血、落泪,而通宵失眠的痕迹。她精神奕奕,像每一个往常的日子,昂着头、挺着胸、步伐壮严。
她,依然骄傲、冷漠——认识她的人,依然这样看到他熟悉的罗若珈。
从那天在西门闹区巧遇陶扬,蓄意厮混了一天,罗若珈没有再给自己机会去看到那个头脑简单的男人。
一早到报社,李主任就要罗若珈去参加一个新片宣传的记者招待会,男主角不是别人,正是——陶扬。
“找小张去好吗?”罗若珈想推掉,李主任为难的摇头。
“你就跑一趟好了,小张到机场访问几个从新加坡回来的歌星。”
“可是我约好了尤莉到她家拍照。”
是约了尤莉,但那是下午,罗若珈很坚决的要推掉这个招待会。李主任推了推眼镜,满脸笑容。
“给尤莉拨个电话,换个时间,人家招待会总不能为我们这边改时间吧!好了,就算帮我个忙,好不好?”
万般不情愿,罗若珈跨上了摩托车。
记者招待会在华蒂饭店九楼,罗若珈赶到时,已经迟了十几分钟。
扛着照相机进了电梯间,正要按钮,一个衣着时髦高级的男孩,急忙的冲了进来,只一秒之差,人就被电梯门给夹住了。
“哗!好险。”
罗若珈不经意的抬眼瞧了瞧那说给自己听的男孩,事情说巧就是巧,男孩是谁?陶扬——罗若珈拒绝来参加的原因。
“小母鸡!”
人在极度惊喜中,是个什么表情?陶扬就是这种表情。
“嗨!小母鸡,怎么回事啊?我看我们简直太有缘了,三番两次的说碰到就碰到。你晓不晓得?我在找你。”
罗若珈没有表情,像从来不认识陶扬这个人。
“小母鸡,你太不够意思了,从上次到今天,都一个礼拜了,你连个人影也——”
突然,缓缓上升的电梯一个遽震,停了。陶扬看看上面的数字——五,门也没见开,不一会数字不亮了,灯,熄了,电梯里一片漆黑。陶扬惊慌的打电梯门。
“怎么搞的?怎么不动了?他妈的!怎么回事?”
陶扬继续捶打,不文雅的话夹着骂:
“我操!什么狗屁饭店?那有这回事,喂,喂,喂!有人关在电梯里,他妈的!想个办法放我们出去,喂!他妈的!你们听见了没有?”
罗若珈一言不发,静静地倚着电梯一角站着,什么都看不见,就听到陶扬的打与骂声。
“他妈的!死光啦!有人关在电梯里,你们是管还是不管?再不管我要控告你们,他妈的!什么服务态度,死光啦!你们全死—一”
“省点力气别再吼了。”罗若珈终於忍不住了,“停电了,你这样骂给谁听?”
“他妈的!他们饭店总得想个办法呀!我已经迟到十几二十分钟了,人家在上面等,还以为我陶扬摆架——”
罗若珈不耐烦的截住陶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