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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城(下) page 8 作者:姬泱

  子蹊一个人坐在暗银色的雪地里。他在哭,礼服的红色此刻也显得落寞,仿佛沉了血。

  我接过苏袖手中的披风,走了过去,不理会他的抗拒,披在了他的身上。

  “太晚了,快回去吧,王后还在等你。”

  从他的衣服可以看得出来,他没有圆房就跑了出来。

  他忽然抬起了眼睛,定定的看了天空一眼,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样,用力的摇了摇头,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子蹊的眼睛没有看我,反而看了站在门口同样是衣衫不整的慕容一眼。

  慕容没有回避。

  我叹了口气,手轻轻拂过他的眼睛,冰冷的眼泪,在同样冰冷的手下消逝了它的踪迹。把他的披风裹紧了,然后搀起了他。

  “先回去,什么事情过了今天再说。”我在他的耳边轻轻的说着。

  雪天亮得很早,不等太阳升起,就已经有了朦胧光亮。当子蹊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当慌乱的人群只剩下慕容和我两个人,我突然没有了思想,不知道该当如何了。时间仿佛凝滞的死水,在我们周围流淌,却没有任何痕迹。

  他看着正看向他的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无法按捺,问了一句:“如果我死了,你会原谅我吗?”

  “不会。”我很简单的说了一句。然后停了一下,低沉但很清晰的说了一句:“我不想再看到你。”

  ***

  雪后寒。

  这些天即使出了太阳,可是依然无法抵制那种透入骨子了的冰冷。这样的天气就想让人窝在暖和的屋子里,温一壶酒,执一本书。不过我却没有这样的好命,而今的我围着厚重的被子坐在火炉前面,手中捧着一碗黑色的药汤。

  我皱眉一口喝完,然后拿起身边的蜜糖水灌了下去,嘴里还不住的念着:“真的是太苦了。”

  三伯在身边有些无奈的笑了一下。

  “还不是你自己找的,那天就身穿单衣站在门前,一站就是大半夜。其实我想说,慕容他……”

  “三伯,”我笑了一下,打住他的话:“年轻不是借口,错了,就是错了。”

  “不是,我不是要说这个。你这孩子呀,原来也不是这样的人,真是越来越让人操心。不见他,只是想保护他吧?那日郑王的眼神让外人看了都胆颤心惊……”

  我缓缓的点点头。

  “我希望事情就这样完结了,不过天一向不遂我心愿,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对了,三伯,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世上的事情也许有巧合,可是却没有如此凑巧的。子蹊那个时候来,一定有原因。当时,府里有什么人动作异于平时吗?”

  三伯若有所思的想了想,这才说道:“没有。府中之人底细都清白,只有一人……不过他当时不在府里,早就走了。”

  “我明白,是芮儿。我是一个懒惰的人,只让你查了他的身世,却没有继续注意到它的结果。他到底是谁?”

  “暨渊阁大学士温赢的独子,新任王后的幼弟,温芮。大婚那天,他正式以温家公子的身份出现在百官面前,以前他一直都是住在温家的原籍,所以很少人知道。”

  我看着眼前的炉火出神,喃喃的说着话:“真是想不到呀,我还以为只是一个小角色,没有想到真的是他本人。只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三伯把药碗拿开,走了出去,临走的时还对我说:“不要想了,安心养病,这些就留着以后去烦恼好了。”

  我又躺回了床上,拥紧被子。这场病来势汹汹,但对我却是一件好事。这可以让我有充足的理由不去直接面对子蹊。我们之间的弦绷太紧了,需要各自冷静一下。

  不过,说来也奇怪,盯着白色的流苏帐子,虽然有些头疼,可是却再也没有睡意。傍晚的时候,子蹊来了,跟在他身后的就是温芮。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子蹊没有到内堂,等我穿戴整齐出去的时候,奉上的茶都凉了。

  “永离,这是温赢的儿子,温芮。他……他是今年恩科的考生。他说不要温相的恩荫,一定要自己凭本事科场夺魁。”

  听了这话,我看了温芮一眼,难得的是他没有半分的拘谨。眼神坦荡,神采雍华。原来没有注意,现在看了,眉眼之间和子蹊真有几分神似。

  “温公子。”我冲着他笑了,“好志气。”

  “周相客气。”他连答话也没有了当时的怯懦文弱,一副名门公子的派头,犹胜我当年。

  子蹊放下了手中的凉茶,轻声地吩咐道:“芮儿,你先出去,我和永离有话说。”

  温芮一躬身就走了出去,并且安静的关上了门。

  “是我让他来的。”半晌,子蹊才开口。

  “我知道。除了你,谁也无法指使这个心高气傲的温芮。”见他看着我,我笑了一下。

  “虽然和他相处的时间不长,而且那段时间又是多事之秋……”

  “子蹊,谢谢你。”

  他的脸扭到了一旁,让我看不见表情。

  我看了也只能苦笑。他这样做,无非想让温芮自我门下出仕,这才点我做了学政。如果温芮真的是我的门生,那温家一族就是我的后盾了,眼光可谓高远。而且他让温芮到我府中,也只是为了给我们一个彼此了解的机会。不然,依照温芮的个性,不可能把我放在眼中的。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那段日子,也真的是过得迷茫而混乱。

  “子蹊,我知道我很无理,你说我恃宠而骄也好,说我没有分寸也好,可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他没有回头,可是声音经过了压抑依然传到了我的耳中。

  “说吧。”

  “那天晚上,就是你大婚的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是谁让你来的?”

  啪的一声,我们面前的桌子被他掀翻了,冰凉的茶水飞溅了我一脸,可是我并没有动,只是用一种凝滞的姿态坐在那里,看着他。他站在我的面前粗粗的喘着气,双眼仿佛火一样的看着我。

  “你拿我当什么?周离,你到底拿我当什么?这几天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忘记那天,可是你就这样提了出来……你说,在你心中,这样的事情就如同风过无痕,可以随便?”

  我想笑,却再也无法装出笑容;想哭,可一想:那样也太过滑稽,唯有轻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来。

  “子蹊,算我对不起你……”

  “我不想再看见他,不想再看见天决门的人在京城出现,永离,不要怪我,如果你不下手,不要怪我。”

  我看着他,然后转身望着大厅挂的一幅水墨画,那是父亲的好友,也是文坛名宿的一张封笔之作,风雨潍江,用浓重的墨渲染了那种桂林特有的潮湿。我的手暗自握紧,想了一下,然后长长的出了口气。

  “好,我答应你。可是子蹊,你告诉我:当时你为什么要来?”这仿佛我们之间的一种交换,用慕容天裴性命做的一种交换。

  他笑了,笑容很是迷离诡谲。

  “世上没有如此凑巧的事情,我也是后来才想起来的。当时我不想看见那个王后,而苏袖说要出来散心,就出来了。永离,你是否感觉我很可怜,身边竟然没有一个可以真心信任的人?”

  我走到他的面前,揽住了他,柔柔的,他也没有反抗。

  “子蹊,这样说真绝情,我不是吗?”

  他的手撩起了我散落后背的发丝,头发就像随波流动的水,末了,又回到了它们感觉最熟悉的姿势上,沉沉的披在身后。

  “从现在开始,我相信你是。而且,是唯一一个。”

  “可是子蹊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一个人连手足朋友都不爱,他会爱他的君王吗?”

  他的吻印在了我的唇上。

  “我不是他的君王,我是他的子蹊。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蚁,谁也跑不了。”

  我轻笑出声。

  “子蹊,你的比喻真不好听,可是很生动。”

  ***

  温芮就像一个完全重生的人。当我面对他的时候,除了那张熟悉的脸孔之外,其余一切都很陌生。他很傲气,甚至连到我家中都没有更改名字。也许藉他的家学,此次高中是没有任何意外的,不过如果想考场夺魁,他则少了一份朴素的沉稳。他像一枚精雕细琢的玉,也正因为如此,过于的雕琢,过于的精细了。

  不管怎么说,他都会是新科状元。

  阅卷的事情比我想象中要繁杂多了。所有考生的卷子都封住了卷头,然后有各层的考官一级一级分阅,最后,找出最优秀的几张考卷呈上来。这些人将会在大郑宫正殿,由郑王子蹊亲自出题考试,并由他出头三名。

  我的任务不过是把温芮的文章呈到正殿即可。然而纵使我已经在温芮的考卷上作了标记,可是要在这么多的卷宗中保证可以选出来,也要费上一些工夫的。

  就这样,关在贡院半个月有余,熬得人都面黄肌瘦了,终于等到了拟定名单。呈报到王宫的时候,累得也就剩下半口气,只想回家搂着被子蒙头大睡。

  出了贡院的大门,看见自家的轿子停在那里,总算是舒了口气。

  我看见一棵梅树下站着一位白衣抱剑少年,不由暗自笑了一下。

  是楚七,他终于还是来了。

  “周大人,许久未见,请你喝酒,可否赏脸?”楚七倚靠在树旁,姿势都没有变动,不过手上的那柄剑却极其普通,不是当年那柄黑色紫晶利剑。

  话说得毫无诚意,反倒像自己默念了很久才想出来的。

  我踱到他的身旁。

  “酒就不喝了,不过如果有好饭菜我还是会去的。去天决门的地盘?”

  他看了我一下,说道:“不了。有些人你可能不想看见。就去谪仙楼好了,那里有雅间,清净一些。”

  他说完,头也没回就向前走,我跟了上去。我让轿夫先回去了。半个月没有出来,身子骨都要锈住了,这次正好活动活动。

  一路无语。抬眼的时候,谪仙楼已经到了眼前。楚七先订好了雅间,一等我们坐好,饭菜也很快上来了。四凉一热,最后还有清汤一碗,米饭四两。这里的雅间是用竹帘子隔开的,外面隐约可以看见,所以我们要说话的时候几乎是贴近了脸。

  不过这里人声鼎沸,要偷听,怕也不容易。

  “楚七,你不是说请我喝酒吗?就是我说我不喝酒,也不能不闻酒香呀。”

  他放下剑,拿起筷子夹了口鱼放入碗中,和着米饭慢慢吃着。

  “我是真的饿了,这些饭菜虽然简单,可是很可口。倒是你,平日里珍饯美味吃多了,正好清清肠胃。”

  我一笑。

  “多谢你,楚七。说吧,你想怎么样?”

  他放下了筷子。

  “少主他……他每天都喝酒,一个多月了,都没有清醒的时候。再这样下去,人会废了的。他想见你,可是我不能再让你如此伤害他。周离,开出你的条件,楚七竭尽所能为你做到。可是,你要永远绝了他的念头。他和你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为了他,你什么都能做?”

  “是。”

  “楚七,你爱他。无论爱是什么,你都爱他,是吗?”

  楚七仿佛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说,睁着眼睛看着我;而后,突然很是坚定的回答:“是。”

  “你愿意为他去死?”

  “是。”

  “背叛他呢?”

  “……”

  “用你的双手推他下地狱,然后你的心很明白:那是唯一拯救他的方法?你可以承受那样的痛苦吗?天决门和他谁更重要?楚七,等你想明白后,我会帮你的。可是你必须明白,独自承受这一切的滋味并不好受。好了,多谢你的饭菜,不过,你知道吗?我现在甚至连青菜都吃不进去了……”我站了起来。“等你想好了,到我家来找我。不过要尽快。”

  “……等等,我答应你。”他的话留住了站在门口的我。

  “真的?你确定?”

  “是的,我确定。”他的眼睛如刀锋般锐利和坚定。

  “周离,你的条件是什么?”

  “很简单,查出新州军饷的真正去处。到底是谁拿了大头,把那几个人找出来。”

  他一惊。

  “这由你内阁大学士做不是更合适吗?”

  我端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然后放下了茶杯,冲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他也明白。

  “好,十日之内,我给你答复。那你呢?”

  “等你凯旋之时,就是你如愿以偿之日。楚七,周离以茶代酒,敬你一杯。祝我们都能得偿所愿。”说完,满饮此杯。

  他喝完站起来,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

  “周离,我还有事,后会有期……对了,你不要再笑了。你见过有些死人脸上凝结的诡异恐怖笑容吗?和你现在的笑容是一个样子的。如果不高兴,绷着一张脸就算了,何苦难为自己,也难为他人呢?”

  见他走远了,我靠了椅子,静了很长时间,倒也不为他的这话,不过是懒得动而已。

  我叫过了小二,拿起楚七放在桌子上的银子要结帐,可他说我这桌的帐已经被另一位公子包下了。我顺着小二指的方向,居然看见了遥遥看着我的温芮。

  “公子,那位公子说,尽听你的吩咐。还要些什么?”小二倒是很和气。

  我一笑,把银子放入了他的手中。

  “公子,您的帐……”

  “这是打赏。”我冲着他笑了一下。

  “对了,小哥,你看我笑的好看吗?”

  他目瞪口呆,有些结巴,似乎看见了妖怪,可是还算把话说的完整:“好,好看。公子笑得很慈祥,和我亲爹一样。”

  噗哧一声,我再也忍不住,乐出声来,他也笑了。

  “公子,您还要别的菜吗?”

  “不了,给我下一碗素面好了。”

  “好,您稍等。”

  吃完了面,我就溜达的回家了。到家门口,已经是傍晚时分,看见三伯站在大门外等我,十分的过意不去。赶紧进了屋子,喝了口温热的茶,三伯又拿了两块点心,我也就着水吃了。

  “怎么这么晚?轿夫他们回来说楚七找你,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三伯絮叨的毛病又犯了。我赶紧笑着打住他的话:“不是。他请我吃饭,我们聊天来着。我托他帮我办点事,他……他来告诉我,让我从此以后不要再招惹慕容了。”

  终于过去了,从此都成了路人,想起来还是很难受的。

  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呆了呆,然后自嘲的笑了一下。

  都说我心软,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心软,难受呀……

  “好了,不说这些了。三伯,我这次托楚七帮我查新州军饷前前后后所有的缘故,看看那些银子到底哪里去了。他十二日后那天准时给我交代。我和他约定好了,下月初二午时,在郊外天决门山庄。你去找一百个精壮的府兵,那天跟我去。”

  三伯看着我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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