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作家列表 > 姬泱 > 破城(下) >
繁體中文 上一页  破城(下)目录  下一页


破城(下) page 5 作者:姬泱

  “永离,你是否还活着?”

  我后退了一步。

  “我活着,不是因为我感觉到轻松,而是因为我早已看不到还有什么可以背负上身的东西。那些,早已在我心中。我同样是个罪孽深重的人,但是我没有错。那些仁义道理,我读过,背过,也记住了,可很多时候那些东西没有用处。充其量不过是慰藉心灵的最后一帖药膏,看透了,就没有用了。我也想干净,我也不想伤人……我很早就想睡个好觉直到天亮,可是这些都不由我。”

  我又退了一步。

  “如果在可以预见的悲剧中徘徊,这是什么?这就是人生。”

  我走了出来。风毅的心已死,所以他选择了死亡;我的心也死了,所以我选择活着。

  出了这里,我突然感觉很累。那是一种力气枯竭后的疲惫,于是就在路边的一棵树边坐了下来。今天很特殊,那些护卫我都没有带来,我还说了,只要让我感觉到他们在我的周围,我会立即自我了断。他们居然信了。其实,熟知我的人都了解,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看着人烟萧条的街上,才发觉已经很晚了。

  我没有哀伤,风毅这样做,其实一大部分是他的愿望,只要他没有感觉到不甘,我就会成全他,所以我感觉到十分的不甘心。

  那群杂种……

  突然,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

  “你的杀气很重,让我几乎忘了你不会武功的虚弱样子。”

  是慕容。

  我抬头看见了他清澈的眸子。几个月不见,他长大了,感觉比以前更具有男人气势,虽然他的脸上依稀有些稚气。

  “周离,我发现自己总是被你骗。你一方面在我的面前装出一种虚弱的样子,一方面又毫不掩饰你的卑劣和无耻。我原先以为你终于明白了,也忏悔了。你辞了官,可是你却在临走都要上书郑王杀死陆风毅。那个傻子一听说是你的主意,连我救他,他都不肯走……你到底想做什么?是灭口,还是放弃他,就只为了维护你自己?你做什么去,我还没有说完……”

  听到了慕容的话,我突然有种冲动要和风毅说明白,那个折子根本不是我上的,可是手被慕容紧紧地攥住了,进而被他拉进了怀中。

  “可是为什么看见你这个样子我会心痛?为什么?你告诉我呀……”

  我要不要去告诉他,那个折子不是我上的,要不要去?是我让他失去了反抗的心了吗?

  “永离,你在看着哪里?为什么你明明看着我,我却无法从你的眼中看见我的影子,你看哪里?”

  可是告诉他又能如何?让他活着吗?那其实比让他死去更加的痛苦。因为他还是个人,他还有良知,他不能漠视这一切罪恶。

  我僵立在当场。

  救不救他一样的痛苦,一样的绝望。不同的是,救了他,他必然会活得很痛苦,若不救他,我只能背负这样的沉重直至永远。

  可是,到底是谁用我的名义上的折子?

  “慕容,你在做什么?”我回过神来。

  而他已经惊呆了。

  “……我果然不在你的眼中……”

  ***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的时候才知道:郑王子蹊大婚,大赦天下,陆风毅也获得了赦免。这算什么,在一切全都走向无法回转的地步,而后玩弄权力吗?

  可是那天夜里子蹊却匆匆来了,我在他的眼中看见了我陌生又熟悉的,恐惧,没错,恐惧,他看见我时的恐惧。

  “陆风毅死了,他被毒死在刑部大牢。是一坛子酒,是你带去的一坛子酒。”

  “子蹊,你在怀疑我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向他走过去,他后退了几步。

  “子蹊,你有没有想过,我杀他做什么?”

  “我不知道,不要问我,永离,我真的害怕……我知道你不贪图权贵,可是你还是鸩死了先王,那个四岁的孩子!”

  我猛地到他面前,给了他一耳光。这话让他说出来对我们都太残酷了,以后不只是我难以承受,估计连他也无法再从这样的噩梦中走出。

  他看着我,眼睛中是无法压抑的狂乱和绝望。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答应太后大婚吗?我为的就是最后这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他活着的机会。我不管他做了什么,可我知道你一直希望他可以活着,我就是为了你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活着。可是你做了什么?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永离,你还是个人吗?你还活着吗?”

  我把他推到了门外,关上了门,然后顺着门滑落在地上,后背被雕花门割出了血痕一样的刺痛。

  我还活着,我没有死,只是,快要疯狂了……

  谁在逼我?谁在害我?谁在害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也静了下来。当我打开门的时候,子蹊一如既往的站在那里。就在我开门的一刹那,我看见他黯淡的眼睛中闪过明显的晶亮,仿佛放下了心中最挂念的事情。我看了看他,然后径自走了过去,他拉住了我。

  “永离,做什么去?”

  “做什么去,对呀,做什么去呢……酒,我要去酒窖,那里有好酒……”

  也许看我木然的样子,他说,“我和你去。”

  “好吧。”

  有些简陋的酒窖很冷,这里还放了冬天采集来的冰块。我看了看眼前这些黑色陶瓷大大小小的坛子,都那样的精致,每个上面都用红色的丝与胶泥封住了坛口。。

  “永离,你的心情不好,不能多喝。”子蹊拦住了我。

  我看了看他,再看了看酒,然后突然从身边的侍卫腰间拔出了佩剑。那样明亮的剑,即使在暗无天日的现在,依然光华如清水荡漾。就在子蹊的呼喊中,我砍向了这些酒……

  清脆的破碎声在我的耳边回荡,冰冷的酒飞溅到我的脸上,身上……

  子蹊要拦我,可是又不敢太过用力,我们就在这半真半假的撕扯中,让那些飞溅的酒水与碎片泼了一身,谁也无法躲避。

  是的,我们周围早就有了一张谁也无法走出的网,更可悲的是,那张网的外面更是无穷尽的黑暗,让我们连挣脱的心都没有了……

  他们都这样看着,看着这传说中珍藏了几十年的状元红是怎么被我用剑毁了的,看着那曾经是玉液琼浆的华美酒水是如何流落泥上,成了肮脏无比的淤泥……

  世人都说莲花是出淤泥而不染……笑话!那样孤高自谢的东西配吗?配这样的评语吗?它不过是冷淡的看着自己周围的一切,不想,也不屑看纷乱的周遭到底已经肮脏溃烂成什么样的,它不过是自以为是罢了……

  它配吗?它不配,可是又有谁配?我不知道……

  全毁了,全完了,没有留下一坛完整。

  我累了,手中的剑掉了下去,身子也软了,就这样躺在这里,荡漾着最清冽状元红的泥土里……

  酒在我的身边缓缓流淌着,把我的衣服,我的头发都染上了浓郁的味道……

  天,还是这样的浓重,我明明已经看见了明星,为什么它又隐藏了回去?

  突然,天边闪过耀眼的火红色,随即被浓重的云遮挡了起来,万里长空竟然没有一处是清朗明逸的。闭上眼睛和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样的东西,那,要眼睛作什么?

  谁来回答我?

  忽然感觉到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用力搂紧了。

  “永离,哭出来吧,是我不对……”

  “不,天亮了。”我说,却不知道是骗他,还是骗我自己。那一天是一个阴天。

  第四章

  雨落在窗外的叶子上,这些红色或者黄色的叶子让雨水晕染得湿意重重,如滴落在雪浪纸上淡淡化开的胭脂。我站在一棵枫树下面,手上撑着油纸伞,湘竹的柄有些冰冷,那点点斑点,仿若层层浸染的泪痕。

  今天是风毅出殡的日子,他的家人来接他回乡。

  京城中也有很多文官清士前来送行,毕竟现在的风毅不是罪臣,子蹊赦了他。那些人很多是徐肃的学生,也有很多是我的同科。有的我认识,有的很陌生。徐肃府中设了灵堂,陆续有人来吊丧,静默中也蕴含了一种厚重。

  我就站在徐府门外。

  身边有人经过我的时候都会回头看一看,然后走了两步再看两眼,仿佛我不可能会出现一样。当他们确定是我以后,会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我,然后毅然掉头进门,不再看我,就像我是一个妖怪或者一个多么没有廉耻的小人一样。

  我站在这里,不过想看一看,徐肃府,我是否要进去。

  忽然,相府正门完全大开,徐肃的儿子文渊阁少卿徐元棣一身深蓝走了出来。他三十岁的年纪,白净单细,应该是具有徐肃年轻的风采,而且比他多了一分的潇洒。

  他一拱手,说道:“永离,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徐元棣和我其实并不算认识,只是见了面互相点头问好。徐肃家教极严,他活着的时候必定是有所限制的。

  我微微的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

  “还好。”

  “来了怎么不进去?外面怪冷的。”说罢,象征性的拉了一下我的手,然后放开,做出了请我进门的样子。

  “进去吧,风毅生前也就你一个挚友,送他一程,让他也安心。”

  我收了伞,微薄的雨轻落在我的手上,散开,形成了一朵晶莹的水花。

  “好的,徐兄。”

  声音并不高,可是却是我这些天来第一次说话,所以很是嘶哑,就是破碎的瓷器在粗糙的地面上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时发出的干裂声音。

  进得府来,人很多,他们看见我进来了,都慢慢让开,让我通过。我可以清晰的看见他们,他们同样也在偷偷的打量着我。人们是缓慢的退开,让开,所以我们走的也很慢。

  相府并不奢华,一些院墙甚至长了荒草,里面虽然不是雕梁画栋般的精致新鲜,却干净整齐。柱子都是新刷的明漆,没有颜色,却是明亮的,隐隐有一种光采,让人没有压抑败落的感叹,可是也不嫌弃这里过于俗气,分度拿捏的刚好。

  这里没有那些写着什么“千古”,“不朽”的条幅,陈列的就是一副紫檀木的棺材,还有就是挂着水珠的,如锦球一样的白菊。一丛一丛的,都是新摘的。每一朵花都没有枯黄色的枝叶或者是花瓣,全是干干净净,娇翠净白。

  香炉就在眼前了。我把伞递给了身边的人,是谁,我并不知道,只是随便递了出去。掐了三根香,在炉火中燃了,扇熄了火,那烟就袅袅升起,引出了一阵幽香。这种香还是前些日子藏边进贡来的,加了雪莲,所以燃后没有呛人的烟火味道,而是一种很奇妙的馥郁悠远。

  本来想在心中说几句话,可是我发现自己想不出来应该说些什么。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棺木。

  厚重的木板隔绝了阴阳,也隔绝了我们。盖已经盖上了,还用七寸丁的钉子牢牢钉死了。想来他死的时候七窍涌红,样子并不轻松。

  对他说些什么好呢?等了好久,最后长长的叹了一声:心中默念:一路小心,然后把香插进了香炉。

  “你为什么不跪?灵前吊丧,死者为大。你既然已经来了,就在这里认了错,兴许陆大人念在同僚一场的情面上就原谅了你……”

  在我要伸手拿回伞的时候,那个年轻人手中握紧了我的伞,说出了在场的人想说却没有说出来的话。我看着他,没有张嘴,因为我感觉这些天来的沉默让我有一种倦怠。伸手按住了他手中的伞,想收回,可是他紧紧地握住,没有撒手,周围的人都在,他们似乎要阻止我,似乎不是,也许仅仅是要我在这里做样子的跪一下而已,可我却不想。

  “你是谁?”

  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的喉咙却有些干涩的疼痛。问了他,其实也不想他回答,只是随便说一声,更多的是轻蔑。

  “言璟,翰林四品编修。”

  声音清新凛冽,就像陈年的状元红,是我缺失已久的记忆……

  我点了点头。他是新科状元,我曾经在文府见过他,不过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一想,算了,为了这样的伞,不值得再和他说什么,于是松了手。

  他后退了两步,没有想到我就这样放开了手。

  我面前的人并没有给我让开路。

  “周……”言璟顿了一下,想是不知道该唤我什么称呼,于是略了过去:“您曾是内阁首辅,领袖朝臣,您的行为曾经是百官的表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周大人,不可寒了百官的心。”

  他的眼睛很清澈,如果从一个人的眼睛可以看透他的心,那他一定是个清透的人。我发觉自己并不讨厌他,虽然此时的他让我进退两难。

  其实跪与不跪不在我的心,而在我的选择。跪,不过是一个姿态,却可以收服这些清流,但也有一个弊端,就是自己认了罪,不能再悔改。可是,要是不跪就此走出大门,恐怕我永远自绝于朝堂。

  我笑了一下。

  “言大人,您的话太重了,永离无法承受;永离一介草民,如何做表率?”

  “周相这话可是妄自菲薄了。周大人起复旦夕之间。如今郑王已经下旨,点您为今科学政,等此次科场考试一结束,您一样是内阁大学士……”

  声音爽朗,是从外面传来的,我转身之际那人已经分开了人群来到这里,是文鼎鸶。曾几何时,子蹊给我的旨意要他先拟来,然后告诉我?原来这就是首辅权力,也只有失落的时候才能感觉到。

  “文相,以后永离就要多多仰仗大人了。”

  “哪里哪里。周大人此话从何而来?”

  我忽然想通了,既然自己不可能这样退让下去,那继续走下去就是必须。他们未必就想要什么是非对错,大家要的不过是一个姿态,如此简单,又如此的重要。

  跪在风毅的棺前,我默默祷告:风毅,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

  忽然,外面响起了惊雷,屋子中的人都是一震,紧接着天摇地晃的颠覆感震撼了我们,屋子四周开始晃动,土也掉了下来。

  是地震,地震了!

  人们开始乱了起来,叫嚷着,推挤着,争相向外爬。

  我站了起来,立在风毅的棺前,看着他们,文鼎鸶也没有动,就站在那里,和我对望着。

  “为什么不走?”他问。

  “人太多,走不出去。再说,这里未必就会坍塌的。”我答。

  “你不也是?”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这是我的镇定。而你不是,你并不在乎,所以无畏。”

  我一笑。

  “这是天谴,有冤情。我们不能逆天而行。”

  他也一笑。

  “你不会放过任何人,对吗?”

  “纵敌,患生;违天,不祥。必伐秦师。”

  “左传崤之战。”他笑了。

  “周相果真精读史书,而不只是吟诗作对的风流才子。”
 
 
 
言情小说作家列表: A B C D E F G H I J K L M N O P Q R S T U V W X Y Z 言情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