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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城(下) page 12 作者:姬泱

  “猎杀,据说是一种很古老的仪式。他们信奉一种十分奇特的神谕,不能杀生,可是又不能放任豹子危害村民,于是大家想了一个很好的办法:找到那头豹子,把他的牙全拔了,把它的利爪砍去,然后将它豢养起来,每天派专人送最好的饭菜给豹子。”

  “结果,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沉默。

  “……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豹子死了,是它自己饿死了自己,那些村民没有违背神明的教化,没有杀生。我当时想的是:如果豹子做垂死的一挣,也许还有生还的机会。”

  我笑。

  “既然如此,那文相怎会有心思在此怡然垂钓?”

  “每次有事情发生之前,我总是喜欢坐在湖边,钓钓鱼,欣赏欣赏风景;你呢?”他拉起了钓竿,那鱼钩,是直的。

  “不过做样子罢了。我们这样的人,谁有闲情逸致享受这些?”

  我到对他学姜子牙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

  “文相,你应该换上弯钩,挂上鱼饵,这样说不定中午就有鱼汤喝了。直钩是钓不上来鱼的。”

  “嗯,这是实话。可是我为什么一定要钓到鱼?”

  我微微一笑,看着湖面。原本平静的水因钓钩的抽离,带出了青绿色的波纹。水波一圈一圈荡漾开去,消失于不远处的草丛中。

  “如果不来钓鱼,就不会破坏这里的安静;既然破坏了,何必又如此执著是否钓到鱼?我也有年少时期的蓬勃,也曾信誓旦旦的说‘无功便是过’,可是现在人老了,想的反而是‘无过即是功’。我到对权势没有太高的期盼,不过想做一些事情罢了。只是,可以实行的标准,不是所做事情的对与错,而是决定权是否掌握在自己手中。为了这个,做错的事情已然太多,密密麻麻的过去,不能抹煞。乘着今天天气好,多坐一些时候;明天,还不知道是否可以看见这青山绿水……我们是斗得你死我活的对手,可如今弥漫在周围的气氛是如此的温情哀伤。”

  这就是对决之前的氛围,残酷中带出的是隐隐温柔。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是记忆深处的一句话。可是,世上的事情,做多错多,做少错少,不做不错。但凡想做点事情,如此计较功过,如何成就?

  还是因为,我终究太过年轻?

  ***

  清晨一过,我就回到了家中,看见温芮等在那里,我叫家人拿出了一小盒雨露仙子红,一种一年仅产一瓶的绝品红茶,递给他。

  “听闻令尊喜品红茶,这种可谓极品,请他试一试。”

  温芮看着我,垂下了眼帘,安静的接过茶叶,道了谢。

  “芮,最近怎么样?感觉可还习惯?”伴着他走出周府,一路上随便说着话。

  “多谢大人挂念,一切安好。”

  他一般问我的都是朝上的事情,不管多不合适,他都问的出来;可是关于其它的,他从来都是淡漠以对。

  “芮儿,你可想到外面历练一下?”

  他停了下来。

  “如果我说要去新州,可以吗?”

  “……”

  “算了,算我什么都没有说,周大人不要介意。我不想出去,即使想,我也出不去。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不过是你和温家的一个联系,如此而已。我会做好自己份内事的。好了,告辞,大人请回。”

  我一直站在大门外,看着他上了马,这才转身。

  ***

  夜晚的微音殿四处弥漫着幽兰熏香的味道,连摆在白色瓷盘中的点心都隐约带了那样的味道。子蹊的手拿着玉玺,悬在展开的绢帛上,久久无法落下。久了,他把玉玺放在了旁边,叹了口气。

  “加税两成……此事须从长计议。”

  “……这样也好……”

  多年以后,这件事会被当作罪名记录下来。谁挑起了这个开始,谁就是罪人,无论原因是什么。子蹊不能承担这样的名声,也没有必要。

  “子蹊,太后好像对我有误解。”

  听到我这句话,子蹊正在喝茶的手抖了一下,溅了水滴在案上。

  “没有,她一个妇道人家,耳根子软,听风就是雨,不理会也就过去了。”

  我站在窗边,看着天上的月,月光水银一样倾泻在花园中,镀上了一层梦幻的色彩,像一幅水墨难以描绘的画卷。我的手伸出了窗外,想要去触摸它,却被子蹊抓住了,拉了回来。

  “我们建造一个行宫吧!这样可以让我们在夏天找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没有潮湿阴暗的宫殿,也没有深得仿佛可以滴出颜色似的花草。”

  “不用琉璃瓦,只用原木青砖……房子可以仿照江南园林的样式……”

  “再开一个池子,种上荷花,各种各样的荷花,白色的,红色的,粉红色的,让它们占满整个水面。阳光一照,都是翠生生的……”

  他的手揽过了我,压入他的怀中。

  “等过了这一段,我们出去转转……”

  “嗯,好的。”

  “好的,好的。”

  他以为我一如既往的倾诉着梦想,却不知道,这次我说的是我的计划。

  美丽,温暖,梦幻,而且残酷的计划。

  我甚至可以从每一块砖,每一朵花中,看到淋漓的血腥和肮脏。

  第八章

  昨夜何止是四时欢歌,六时惊雨。

  心如同放入滚开水的锅中,反复蒸煮,直到熟烂。

  子蹊看了一晚上奏折,直到天亮的时候才睡了片刻,却一直没有睡安稳。不能舒展的眉仿佛一根刺,已在我的心上。

  我的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却被他紧紧握住。他睁开了眼睛。

  “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我的另一只手擦过他汗湿的额头,把他的碎发别在耳后,然后微笑着看着他问。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走了,走的很远……我再也看不见你了……突然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周围都是黑的,还有很强烈的冰冷……我看不见光明,看不见你,什么熟悉的感觉都没有,就,好像,死了一样……”

  “子蹊……”我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一种莫名的恐惧占据了我的心。

  “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

  他的手心因为出汗而冰冷。握住这双手,仿佛抓住他的生命一样。

  如此的残破不堪了……

  “永离,其实我感觉很累,可是我不能放手,我不能让这个美丽的国家就这样毁在我的手上。”

  “不会,不会的。子蹊,你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突然感觉那种绝望很真实,而且,与我是如此的接近……我感觉到恐惧……如果有一天当真我就这么死了,可怎么好?”

  我搂住了他。他因为噩梦而汗湿的头发,如同他的心情一样凝滞。

  “相信我,不会的,不会有那样一天的。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就这样抱着你,永远不会放手,就是地狱的拘魂使者来了,我也会紧紧抱住你的。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只要我们的心愿没有了结的那一天,我们就待在这里,哪也不去。”

  “……永离,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不再需要我们,这个王朝不再需要我们,那,我们要放手吗?”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也不知道。

  护佑郑的神啊!如果有这样的一天,我们应该怎么办?

  放弃所有的坚持,放弃一贯的信仰,只为了,你已经放弃了郑,放弃了我们了吗?

  ***

  温赢邀我到他的山庄中品红茶。

  他酷爱茶,所以在京城郊外的山中修建了一个茶园,引了山泉水进来。京城这几天已是燥热不堪,可是一走进这里,清新静谧的凉意拂过全身,顿时精神一振。

  园子大致上被覆盖在高树之下,即使骄阳如火,这里依然一地清凉。山泉水涌出之处用白色玉石建了一个亭子,藤木的桌椅茶具一应俱全。人坐在这里,随手可以用木碗取身后潺潺流下的清水烹茶,构建这个亭子的人心思很细巧。

  温家的一个俏丽婢女正在用滚水冲泡茶叶,我和温赢则坐在这里闲聊着。

  温赢其实并不衰老,虽然对他印象不深刻的我,总是固执的认为他已经是满头白发。温赢除了关于茶叶的话题之外,什么也没有说,他把茶的种植采摘和烘烤全都说到了,最后连地域差异导致这里的茶叶质量并不是顶优也抱怨了一遍。

  那个婢女倒掉了第一次冲泡茶叶的水。注入第二遍水的时候,一种难以想象的清香溢了出来。

  我忍不住赞了一句:“好茶。”

  “这就是周相的雨露仙子红,如此绝品,彷若天外仙茶一般,不带人世污浊。”他笑着说:“第一遍的水可以冲开这种茶,但是并不能带出它的香味,只有第二遍的水才是极致。至于第三遍,第四遍的水,味道也不错,不过香味可要淡一些。老夫口味重,只喝第二遍的水。”说完拿起了紫砂小盏,让了一下。

  “周相请。”

  我从美婢手上接过了茶,喝了一口。的确,涩中透出了甘美的香甜。

  “怎么,周大人不喜欢?”

  我挑了一下眉。“哦,不是,我很喜欢。不过,我好像无法品出温相说的那种超凡脱俗的味道。不过是茶而已。”

  他笑了一下,挥手让那个婢女退了下去。

  “永离原也是风雅的人,想必这些天心中有事,烦恼了一些,所以没有心情。”

  “的确是这样的。这些天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谣言,说原来的内阁首辅大人,现在的大学士周离,竟然曾经用一种很奇妙的毒药害死了两代郑王,并且他现在深深的迷惑了原本英明的君主子蹊,让他陷入了一个可耻的圈套中。”

  “周大人,谣言止于智者。这些无稽之谈,你不去管它,它们也会自动消失的。”

  我安静的喝了一口茶,然后把小盏放在桌子上。

  “天下号称智者的人不少,奈何若真要找到几个脑袋清楚的,怕也不容易。”

  他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有些人其实乱说话要攻击我这个本就无足轻重的人,不过是个幌子。他们说我辜恩背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若是有心人把这无稽之谈牵扯到郑王身上去,那就不好了。碎嘴的人说我毒杀那个四岁的孩子,是为了现在的……”

  “这些人实在可恶。你说是吗,温大人?”

  真正让温赢和文鼎鸶分道扬镳的,不是我和温家那点微妙的情分,而是他们最终发生了利益冲突。文鼎鸶要杀了我,可是他不能避开子蹊;然而如果失去了子蹊,温家就一无所有。

  “周相,不用这样和我说话,我今天邀你过来,其实已经表明了我的心意。以后温家和大人可以说是荣辱与共,不分彼此了。那次,王后让大人为难了。所说温王后和下官已成君臣,不过毕竟是血脉之亲。大人如果有什么不满,下官请您多担待。”

  我一笑。

  “怎么会?温大人这可是折煞我了。莫说那是郑王之嫡后,王朝中唯一可以养育下一代郑王的温王后,就是温家的大小姐,永离也是敬佩三分的。永离自认也不是做官的料,一直想辞官回乡,耕读了此一生。温相才是社稷栋梁,国之重宝。”

  我的话算是和他达成一种联盟,我让出了全部的权利,事成之后,他温赢就是内阁首辅。虽然不是子蹊的九五至尊,威震九重,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风,足令让所有男人兴奋得寝食难安,辗转反侧。

  “周离,你恨我是吗?”

  “你不仅恨我,也恨鼎鸶。”

  “怎么说呢……你出身世家,还没有成年便入阁拜相,没有学来运筹帷幄就已经身陷阴谋,既是旁人无法企及的幸,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不幸。有些事,有些话,不是书本上的那点东西就可以完全概括的。”

  在我要离开的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他叫住了我,跟我说这些话。不过我还是坐下来继续听着。

  “你和文家的公子璐廷交好,但是你可知道他还有一个哥哥,文家的长公子,文襄吗?”

  我摇了摇头,第一次听闻文家的璐廷不是独子。

  “不曾听说,他现在……”

  “死了,十三岁那一年死了。他死的那一年正好是大比之年,如果公子襄还在,那一年的状元一定非他莫数。想来也已经十多年了,那个时候,鼎鸶还是苏州知府。在苏州那样的烟花之地,他居然可以清如水,明如镜,不取百姓分毫。每天菠菜豆腐度日,他八十岁的老母亲住的还是茅檐草舍。很多朋友都劝他,可是他依然坚持。襄那孩子身体一直很好,可是那段日子也许看书看得苦了些,一次回家的时候淋了雨,就发了热。他们夫妻半夜把孩子送到郎中那里,可是由于拿不出一两银子的诊金,生生耽搁了;不出三天,襄就咽了气……”

  我安静的听着,也不免伤感。我无法想象当时文鼎鸶是什么样的心情。十年寒窗,考场的几番鏖战,数年宦海,到了后来,不要说封妻荫子,就是孩子都无法养活……

  “这不能为他贪污军饷开脱。”

  “不是开脱,而是起因。堂堂的二品大员,一两银子,一个孩子的一条命……”

  我看着眼前依然冒着热气的茶水,清淡的笑了一下。

  “这事要从长计议,不过现在必须解决眼前的事情。关于钱,不外乎开源节流;不能节流而饿死大小官员,那开源就是必须。”

  “哦?”他转而看着我,眼睛中的光亮一明一暗。

  “增加两成的赋税,一切都迎刃而解。等攻破了封国,安定了天下,这些都如同盘中小事,可以慢慢调理了。”

  “这个……郑王同意吗?”他也心动了。

  “不知道,还没有上折子奏明呢。关于军饷和库银,可是郑王心头最烦恼的事情……对了,温相,永离家中还有事,先告辞。”

  他没有挽留,只是道了珍重,让温芮送我出来。

  一路上温芮很沉默,可是到了大门外,我的轿子前面,他问了我一句话,“周相,咳血之人用什么药好?”

  莫名的看着他,“我不知道,等我找林太医问一问。”

  他看了我一眼,点了一下头,应了声“好”,然后转身走了。

  三天后我上山去找林太医,可是那个药芦早已经人去楼空,一些罐子也许由于走的匆忙,被碰碎在地上,尘土掩盖了家具原先的颜色,整间屋子显得仓皇而凄凉。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

  三日后,一个名为苍澜的园子悄悄的开始兴建。仿照江南的园林,原木青石别有韵致风情。修建园子的费用是户部支出的,一共白银四十万两,正是预备拨往新州的军饷。

  是我,是我为了整垮文鼎鸶而向新州动手了。

  两个月后,新州巡抚文璐廷请求追加军饷的奏折送到京师,可是无人理睬。三天后,子蹊召我入禁宫,他把文璐廷的折子直接摔在我的脸上,一句话都没说,让我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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