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
走了一天,总是饿了,这样灰土土的菜刚入口的时候微微发苦,后来竟然感觉香甜可口了。
“怎么样?”他问我。
“清清的一种甜味,很好吃。”
“吃完了睡一觉,天亮就请回。”
他说着要走出去,我一着急拉住了他的手臂。
“等等,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子蹊,郑王他……”
“周相,有句话,你比我清楚:心病还需心药医。郑王没有病,不过心中有些迂回之气而已。林某是郎中,不是神仙。”
——心病还需心药医……
“永离,永离,在想什么?”
眼前的手修长白皙,打断了我的沉浸。是子蹊。
“自从你说要出去春游,这都三天过去了,还在回味吗?”
“哦,没有,在想中午吃什么。”
随口一个理由搪塞了过去,可是我抬眼看的时候,发现了站在他身后的温芮,于是收拾了玩笑的样子,问道:“郑王,可有要事?”
他点了点头。
“新州上了折子,说要追加五十万两的饷银,这是朕答复的奏折。已经同意了,让户部即刻调拨银子。去年收成很好,现在国库中银子应该很充足。”
“好的。”我接过了那份折子,握在手中,感觉却有些复杂。又是新州,又是五十万两银子……
不同的是,已经换上了文璐廷。
***
她是一个很普通很清秀的姑娘,浅绿色的衣裙浆洗得干干净净,配上她清秀透亮的面孔,让人赏心悦目。她就是小翠。我没有去她家中,而是等到了今天,庙会的时候才假装和她在街上偶遇。苏袖给我的盒子中有她的地址,我也是让家将观察了很久,才知道并且制造了今天的这个机会。
“你是……?”她好奇,但是不慌张。
“在下周离,我是苏袖的朋友。你是翠姑娘吧?”
“苏袖?”她沉吟着,而后看向我:“大人有什么事情吗?”
——大人?这次换我有些迟疑了,她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单纯羸弱。
“对,和苏袖在一起的都是贵人,想必您不是王爷也是大官。”
“……这样说也不错,和苏袖在一起都是这样的人;那和土根在一起的人呢?当初他要我自称是土根的朋友,我还有些迟疑,不过这次看来,这名字不仅象征了过去,也象征了信任。”
小翠笑了。
“你知道土根哥哥,那你开始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呢?”
我抓了抓头发。
“其实,是因为我觉得土根这个名字不好听,和他那样的人不相称……”
“不对,土根才是最合适的名字。那样的他只是我的土根哥哥,而不是什么总管太监,苏袖。”
纵使我平日伶牙俐齿,现在却无法说出什么来。原本以为这样的姑娘是不明白什么叫太监的,可是,现在的我已经不确定了……不,她明白,她什么都明白。也许,苏袖的愿望能否实现,端看小翠是否可以在我面前安静的配合下去。
“他倒是一直挂念着你。这些天国事危急,他不能脱身,所以托我来照顾你。对了,虽然说你我才刚刚见面,说这些话有些交浅言深,可是……”
“什么?”她天真的看着我,可是她的眼睛并不单纯。
“姑娘可有钟意的人家?婚姻大事一直是苏兄最为挂心的。”
“周离大人,您是曾为内阁首辅的周大人吧?”
“……是,是我。”我竟然有些胆怯。
“什么样的国事可以让内阁大臣腾出手来,而仅仅让一个内宫的宫监去做呢?周大人,您在欺骗我。”
我尴尬的笑了一下。
“你和他形容的不一样。”
“也许吧。周相,他临走的时候是不是留下了什么东西?”
我点头,然后取出了那个锦盒。
“是一张地契和五千两银子。”
她接了过去,然后紧紧地攥在手中。
“我会带这些东西回去的……周大人,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哦,你看出我担心了?”
“周大人,我相信土根哥哥是真的把你当作朋友。你是一个好人。”
“这样赞扬我?我终究还是有负他的嘱托。”
她没有再说什么,向我看了一眼,然后施了礼,转身走了。
第七章
文鼎鸶的母亲过世了,他报了丁忧,要在家中为母亲守孝三年,可是子蹊以国事艰难,不可缺失肱股重臣为由,将他留了下来。我曾经问过子蹊: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要效法庄王摘除帽缨,以期死士。
“子蹊,他没有调戏你的姬妾,算不上小节有亏。”
“只是他的势力我们还没有根除。他这一走,以后要再动他,可就难上加难了。”
“子蹊,这样做是否有些狠毒?”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低头看书。我端着他的茶碗,坐在他的身边,却是望着凉亭外的远山。夏天来得如此迅速,错过了两年的鲜花,这次依旧美丽绽放。
“茶好喝吗?要是不好喝放下好了,为什么咬着碗边?”
他把我手中的碗拿了下去,然后用丝绢擦了我鼻尖的细汗,转身吩咐道:“把刚才用冰镇着的藕片拿过来,再盛一碗玫瑰酸梅汤,多放些碎冰进去。”
新的小宫监依然委婉可人,退下的步子都细碎无声。
“子蹊,这茶不好吗,为什么没有见你喝?”
“我还以为你喜欢喝,所以没有动。困了吗?要不要睡一会?好像每年夏天你都是懒懒的,没精神。”
我想了想。
“这些年都是在养伤,所以那样。不过今年还不错,福星高照,一路平安的也到夏天了。”
“对了,这次新选的那些人怎么样?”
春天的那次恩科,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温芮的身上,实际上我们还是选了很多脚踏实地能干的年轻人。他们没有背景,没有陷入谁也说不清楚的漩涡中,他们的职位并不高,可掌握的却都是各府的军政要职,我称他们为,渗透。
见子蹊问起,我笑着说:“很好,可是要成气候还有一些时日,而且这些人当中也不是人人可以重用的,就怕以后变了。”
“十个当中选一个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还有,这几天你怎么这么乖,总是腻在这里?”
我无所谓的耸了耸肩,然后躺靠在躺椅上。
“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我突然感觉身边的人都换了,有些陌生和……寂寞。酒也喝不出味道,书也看不进去,总是倦倦的。”
他笑了一下。
“既然这样,给你一个差事:调教调教温芮。这个孩子心高气傲,不懂迂回,对上次去你家里那次,还一直耿耿于怀呢。”
“他?免了,我还是每天到这里来喝茶聊天好了,不去。我太懒散,他太竖直。可想而知我将要多么的费心,不管。再说,那个孩子太小,我不知道该如何和他相处……”
没来由的想起了故人,心情一泛,也就停了嘴。
子蹊仿佛没有注意,他接着说:“没关系的,摆出一副师傅的样子就可以了。”
“不要,我不喜欢他。那个孩子让我想起一些往事,我不想再看见他……”
末尾的话被后来出现的人影打住了,温芮就这样站在凉亭的外面,直勾勾的看着我。
他听见了。气氛有些尴尬。
“郑王。”
温芮不忘向子蹊行礼,气度雍华,我不由得感叹:毕竟世家公子,率直外环绕着一层城府,并非刻意,却是天成。
“永离?”
我苦笑了一下。
“好吧,如果温大人不嫌弃的话,我是没话说。”
“周相。”温芮的声音依旧平顺,听不出感情的波动:“我们不能给本就冰雪一样的局势再加上霜露,朝臣们可以忍受这样的关系,但是不允许迷恋的存在。所以,你要远离。我们都不能沉迷。”
户部先拨十万两银子,由文鼎鸶的私人专门护送到了新州,还算顺利。而后我请了子蹊的王令,调动两江的藩库,计四十万两银子,预备和文鼎鸶送去的十万两同时抵达新州。这道折子已经送了上去。
这天,我和温芮在内阁的书房中草拟诏书。
“周相,为什么不用京城户部的银子,而调用江南的藩库?”温芮是一个很好的学生,总是在没有人的时候问一些平常无法回答的问题。
“江南富庶,藩库充盈,并且离新州也不远,这样做比较方便。”我一边喝茶,一边回答。
“那文相为什么不这样做?”他拿着羊毫,平铺了纸张正在草拟这道奏折,仿佛不经意的又问了一句。
“人又不是三头六臂,想不到那样的周全。内阁里的各个人,就是要相辅相成,才能周全。”说完放下了茶碗,拉了拉身上的衣服。
“你先忙着,我出去看看。”
我看了看他有些扭曲的脸孔,挑一下眉,没有说话,推开了大门走了出去。也许我只顾眼前盛开的浓艳牡丹,没有看眼前的路,所以被一个低头奔跑的小僮,撞倒在地。
他惊呼一声:“周大人,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边说着,边跪在我的脚边。
我被撞得有些头晕,半晌之后才在旁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身边一个年长些的侍从马上就想打那个小僮,嘴中还不断数落着,让我拦住了。
“说吧,什么事?”我问。
“周大人,小人真是鲁莽了,没有看见大人……”
“行了。”我打断他。“快说,到底什么事?”
“首辅文大人和一些老臣联名上奏,说周相您僭越王权,私自调用王令,要、要将您问罪处死。”
……好呀,他居然来了个先发制人。
“然后呢?”我接着问他。
“郑王并不同意。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有人请来了太后,太后当场训斥郑王,说不能因私废公,还说……”
“够了。”我的手捶了一下身边的柱子,胸中一股气冲了上来,喉咙里面有些甜甜的。
“郑王说什么了?”温芮忽然问了一句。
那个小童看了看他,不知道应不应该说,我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他没有问题。
“郑王说他要再想想,大家就散了。”
“温相说什么了?”
我看着那个小童,忽然问了这样的一句,大家都感觉到莫名其妙。
“今天是温氏祖先的忌日,家父在家庙中,不曾外出。”温芮的声音不疾不缓,仿佛没有根源,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一样。
“……好了,我知道了,你们也累了,都休息去吧。”
说完了这句话,我背着手,慢慢的走到了园子中。现在正是好时节,正红色的牡丹开的光彩照人……
子蹊,苍白色的子蹊,站在御苑嫣红的牡丹前。
花的颜色是那样的暗,彷若可以滴出水来,白缎子的龙袍是这潮湿阴沉夏色的唯一明亮的地方。
“来了?”淡淡的一句问话从他的口中说出。
我静静的坐在了假山的石头上,也回了一句:“对,来了。”
到了这样的时候,很多话都已经由沉默表达出来。在他的面前有两条路:舍我,和不舍我;在我的面前却只有一条路:我不能放弃自己。我们之间,他要作出选择。
“两江的赋税流失十之五六,缴到国库的银子还不到收上来的一半……”
他说着这些,我只是听着。这都是我前些天用子蹊的王令的时告诉他的,他再和我说一遍,也许仅仅是理由。
“永离,文鼎鸶的人都在那里。江南是他们最重要的钱财来源,由于过于的隐秘,我们竟然没有发现。那些人都不是他选出来的,竟然在到任后可以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这还是前些时候一个新去的小吏无意中说起的,这才查出来了。”
那些人同样是子蹊的耳目,就如同当年的文璐廷一样。
我和他说:这是一个起因,他查出来的证据,这是一个结果。
我知道他已经选择了站在我这边,不只因为情感,其实最为重要的是:我们始终站在同一个出发点。
“永离,我放弃了调用江南的银子去新州。即使现在江南藩库里还有钱,那些人也会用这个借口继续搜刮的。新州的五十万两饷银完全从京城户部提取。”
我苦笑一下。有些话不能说,如果京城还有钱,文鼎鸶是不会只拿走十万两。
可是这次却不想敷衍点头说好。
“国库已经没有钱了。子蹊,这问题我们不能再回避,这不是长久之计。这样的事情不过就是开源节流,既然短时间内不能遏止,我们只有另外想办法。增加两成的赋税,稍解燃眉之急,过后再说。”
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勇气,这次尤其是。
我预知到我已经开了一个暗黑色的洞口,多年之后,我仍然记得子蹊惨烈的表情,虚弱的哭喊着:“错的,一切都是错的,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可是谁能告诉我,什么才是对的?”
可是这个时候他竟然有些心动,看着我说:“让我想一想。”
***
盛夏的清晨,难以置信的凉爽。当我推开了面向花园的窗,外头正下着淅沥缠绵的雨。喝了一口温茶,随手把剩下的水泼向了窗子外面。茶水和雨水无法分开,不过茶水还是重了一些,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很小的坑。
看来雨下了一夜,土都松软了。
吃过早饭,收到了一张拜帖,是文鼎鸶,他邀我去钓鱼。我想了想,要人去请温芮到家中,说我有事相烦。
当我到达京郊静水湖的时候,看见了斗笠布衣的文鼎鸶,他安静的坐在支起的竹椅上,手中拿着钓竿,方圆一里之内站着他的侍卫,他们像木桩一样挺立。我向自己带来的人点了一下头,他们也各自散开了。
云是一种奇异的飞烟,在清晨湛蓝色的天空中划出的是一种清淡的刻痕。
“永离,总是想和你聊一聊,无奈一直没有时间。”他的口吻就好像我们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亲切中带着疏远。
“来钓鱼,可带了钓竿?”
“……没有,一直沉不下心,也就一直没有准备这些。没事,你钓你的,我看着就好。”
五月的露水不是很凝重,可是依然带了冷意,打湿了鞋袜。不敢直接坐在草地上,捡了棵树靠着。
“这支借你?”
“不用,多谢。”
“不必这样防备我。其实,摒弃了我们的对立,我真心觉得你是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
我笑了一下。
“恩,是吗?这话原来有人和我说过,不过我忘了他是谁了。”
“其实今天找你出来,是因为前些天想起了一些往事……也许说给你听最为合适。你知道终南山吗?”
“知道,陶渊明隐居的地方。”
“少年时,曾经和几个朋友去过,前些天又和那几个朋友一同去走了走。不过三十年了,感觉变化很大。终南山面向镐水的这边,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上面有前朝末代王子的行宫。它倒变化不大,还是那几根柱子,不过更加的残破了。这次上山,倒看见一件新奇的事:当地人在猎豹。那是一种十分奇特的动物,有些像老虎,又有些不像。那种东西很凶猛,经常咬伤村民和村民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