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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迂回的路 page 7 作者:亦舒

  她把题目交给他。

  千岁取出他的手提电脑,年轻的他学得快,中英文打字都已经相当上手。

  孔老师看著他,有志者事竟成,凡是推说没有时间累极了生活苦不堪言的人都不必再找籍口,有些人专爱陪异性蜜友打算逛街,把那些时间用在学习上,铁杆已磨成针。

  稍后千岁对孔老师说:“我不敢妄想上大学,读小学与中学我已经够高兴。”

  孔伸手去拍拍他肩膀,她忽然告诉他:“我叫孔自然。  ”

  千岁一怔,低头不言。

  今日他说话比平日多了百倍。

  孔自然,大自然,自然逍遥,他们都有好名字。

  金源蜜月回来仍然取笑他:“哟,家里多了一名才子,祖宗积德。”

  一个大雨天晚上,金源声音不那么镇定,颤抖著在电话里说:“千岁,快来,帮我送蟠桃去医院。  ”

  千岁跳起床,赶过去看个究竟。

  只见蟠桃躲床上痛苦地呻吟,金源一筹莫展,哭丧著脸流汗。

  千岁立刻说:“你抬头我抬脚,上小货车,赶去医院。

  他已有经验,知道不用害怕,只须谨慎。

  金源在后座陪著妻子,千岁飞车前往医院,途中效能警察追上来。

  金源大叫:“我老婆要生了!”

  警察二话不说立刻帮他们开路。

  急救人员已在大门等候,立刻把蟠桃抬进去,金源泪流满面。

  不  一会医生出来表示要做紧急手术,剖腹产子,著金源签字。

  金源刺激过度,号淘大哭,旁人侧目。

  看护连忙安慰:“王先生,我们可预期王太太及双胞胎母子平安。”

  “保证?”金源得寸进尺。

  医生笑拍胸口,“我来担保好了。”

  金源坐下签字。

  医生说:“王太太已怀孕三十二周,胎儿发育良好,我们估计两名胎儿各重三磅左右,需住氧气箱。”

  千岁暗暗吃惊,三磅,象猫一样。

  金源对千岁说:“叫双方父母来。”

  千岁摇头,“让老人睡到天亮。”

  看护凝视千岁,“你是好人。”

  金源筋疲力尽倒在候诊室沙发上。

  千岁问:“孩子名字想好了没有?”

  “两个都是男胎,叫添锦与添威。”

  千岁忽然反对:“不,不能叫那样俗气名字。”

  “才子你有何主意?”

  千岁决定两个侄子必须有比较文雅的名字。

  “爸说要有金木水火土。”

  “叫自由与自在。”

  “什么?”

  这时看护推著氧气箱出来,“王先生,恭喜你,母子平安,左边是添锦,右边是添威。”

  千岁趋近看,只见两只小小红皮老鼠,面孔皱皱,苦恼地打著哈欠。

  他忽然感触,当时如与蟠桃在一起,今日做父亲就是他,不过他的儿子,决不叫王添锦王添威。

  那边,金源又痛哭起来。

  千岁连忙用摄影电话拍了几张相片,这才通知了婴儿的四祖。

  一下子双方所有亲戚都涌至医院,千岁静静退出。

  他在停车场找到小货车,打开车门,听见背后有人问:“可以载我一程吗?”

  千岁转头看到恰才那个俏护士。

  他忠告说:“小姐,千万别乘顺风车,也不可以让别人乘顺风车。”

  看护说:“你不是陌生人,我有你家地址电话。”

  “上车吧,去哪里?”

  “我已下班,去喝杯咖啡如何。”

  千岁笑笑:“我还有事,改天吧。”

  他把她载到家。

  “三十六号七楼甲座,我叫欧阳,现在你知道我住在何处了。”

  千岁大方说:“幸会。”

  “你不认得我?”

  千岁微笑。

  “你家就在附近,斜对面那幢旧房子,自我家露台可以看到。”

  千岁睁大双眼,什么,她就是那个瞥伯?她有正当职业,容貌端秀,可是,却拥有如此怪癖好,可怕。

  千岁忍不住轻轻问:“你看到什么?”

  轮到她微笑,“很多,我们知道,你没有女朋友。”

  “我们?”

  “我与表妹同事。”

  千岁深呼吸,“为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欧阳感喟,“因为生活沉闷,工作压力重,因为我们只是小市民,不能象城市富豪千金般放纵任性以及无后顾之忧,我们这些女孩子只得苦中作乐。”

  千岁听得发呆。

  她吁出一口气下车,忽然转头,“以后站露台时,请脱去上衣。”她又笑了。

  千岁过好一会儿才能开车,至少人家懂得表达心思,他却不会。

  千岁陪母亲去探访蟠桃,他们带了小瓶叫一口盏的燕窝做礼物。

  诸亲友见他们母子来了,连忙招呼,一边老实不客气情不自禁地上下打量王千岁。

  千岁只穿白衬衫卡其裤球鞋,戴一只不锈钢手表,可是看上去朝气蓬勃,精神奕奕,他知道母亲的亲友正在判断他底细斤两,他们无礼,他却不想失礼,不卑不亢微微笑朝他们招呼。

  也只能这样化解,否则,难道还扁著嘴把头转到一边不成。

  三叔走近,“千岁,有无兴趣到邓宅做工?”

  千岁连忙答:“我现在很好。”

  “邓家两位小姐都很喜欢你,说你斯文有礼。”

  千岁轻轻说:“她们好吗?”

  “二小姐依然故我,每朝两、三点钟才回家,天天玩得兴高采烈,大小姐婚后不大习惯雾都生活,邓太太已过去探访她,也许带她回家。”

  大小姐也不幸福。

  “她本来有个男伴,邓太太说他轻佻,我们看著也觉得评语很正确,他俩拆开了,可是她想念他。”

  那个好色的浪荡子,千岁记得那个人。

  三叔说:“都不管我们的事,千岁,你晚上在路上千万小心。”

  他拍拍他的肩膀去看那对孪生儿。

  新一代出生了,他升级叔父辈,不再是长辈眼中的香饽饽。

  那天晚上,千岁载著满满一车客人,往路上出发。

  途上相安无事,经过一个避车处,忽然听见响号不断。千岁慢驶,只见一辆小货车停在路边,看不到司机,车号却不停呼唤。

  千岁停下车子报警。

  乘客鼓躁:“司机,莫管闲事,速速离开现场。”

  千岁转头说:“禁声,锁好车窗车门,你们若在公路上出事,也希望有人打救。”

  他下车去看个究竟,只觉耳边车声不住呼啸经过,竟无人停下细究。

  他一走近司机位便听见呼救挣扎声,他连忙打开车门,大吃一惊,只见一个男子手脚捆绑,扎得像粽子,嘴上封著胶布,他发狂用头撞向响号掣。

  千岁连忙掏出瑞士军刀,割开尼龙绳,那男子已经筋疲力尽,哑声说:“兄弟,多谢打救,快替我报警。”

  “警察即来,什么事?”

  “我驶到一个交通位见红灯停下,一名男子忽然冲出,用枪指吓,强行登车,逼我服迷药,我驶到这里,逐渐昏迷,他们命我停车,捆绑封嘴。”

  他头脸手脚红肿,苦不堪言,喃喃咒骂。

  这时,已听到警车响号呜呜驶抵。

  “附近没有巡逻车打救你?”

  “兄弟,这条路出名三不管,何来警力人力,快让我下车检查货物。”

  一看之下,司机连声叫苦,原来货车后门撬开,他大叫:“六千多部手提电话不翼而飞,全数被人掠去!”

  警察赶到,千岁录下口供,他说:“我还有一车乘客需要照顾。”

  警察明白事理,“你去吧。”

  千岁上车,对乘客说:“阻迟你们一个钟头,今日车费五折优待。”

  车厢先静了一静,然后有人说:“司机,你做得很好,我们愿照付车费。”

  刚才他们把脸贴在车窗上,把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千岁说:“坐好,开车。”

  路上愈来愈凶险,像从前江湖一般,货车最好聘请保镖护行。

  所以王千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很应该的。

  客人纷纷下车,都付足车资。

  千岁却不愿做私人司机,阿王去这里,阿王去那里,阿王你把车兜到门前,太太去搓牌,小姐去喝茶,少爷要打高球……现在,他是劳动人民,载的也是劳动人民。

  一个女司机走近,朝千岁搭讪:“听说你从不超载?”

  千岁不出声。

  “傻子,你不见得去买合法汽油吧,”她咕咕笑,“这样,做到老也没钱赚。”

  千岁仍然不出声。

  “客车一路兼营快递或载货业务,检查站眼开眼闭,早已打过招呼,一声满座之后,起码还能超载十名八名:小孩坐到父母身上,大人蹲在过道,车门口踏板上也能‘猫’两个,顺便接包裹,又赚一笔。”

  千岁终于轻轻说:“我们走的路线不同。”

  她又咕咕笑,“对,你载城里人,他们聪明。”

  女司机孔武有力,能言善辩,千岁敬而远之。

  客人坐满,他又开车。

  白天上课,他把早一晚的经历用英语写出:“……那司机不顾伤势,先检查货物,原来那六千多部手提电话价值千多万元,运货生涯是越来越不容易了,如此司机生涯!”

  孔老师读了十分感动,把若干词不达意部分改动,更正文法,把作文贴在布告板上。

  其他同学不以为然:“孔老师若那样尽心教我们,我们可以写得更好。”

  “老师偏心,喂,天下有无不偏不倚得教师?”

  “王千岁你真幸运。”

  千岁轻轻把作文摘下。

  孔老师问:“你害怕闲言闲语?”

  “不,他们不会明白,”他停一停,“你也不会明白。”

  孔老师忽然改用英语说:“我是本市妇婴院一个孤儿,五岁被一对美国欧裔夫妇收养,再新泽西州长大并接受教育,自幼到大,我遭遇歧视洗礼。”

  千岁抬起头来,他意外到极点。

  “大学毕业,养母重病,养父与她离异另娶,由我照顾养母到她离世,然后,我到本市教书,一耽下来便是三年。”

  千岁都听懂了。

  孔老师微微笑,丝毫没有苦涩的意思。

  呵,原来她有那样的身世。

  “对于苦难,我也略知一二。”

  千岁哪里还敢小觑孔夫子。

  他又学了一课,不要以为天下就他一人最吃苦最无奈最不幸。

  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王千岁,试用英语作答。  ”

  “我不敢,怕讲得不好,叫老师笑话。”

  “我不会取笑学生。  ”

  “我自觉羞愧。”

  孔老师又说:“你一定奇怪,我为欧裔收养,怎会姓孔,我自何处找到姓氏,我是否见过亲人?让我告诉你,我养父姓尼楚,Nature,他叫我孔妮,于是,我为自己取一个中文名,叫孔自然。”

  千岁耸然动容,老师有可叹的身世。

  “我在中华文化中心学习中文,没有学好,不过也足以应付生活,我俩有很多相同之处。”

  千岁不知何处来勇气,期期艾艾,用英语回答:“怎能同老师比。”

  “是,你更好学勤力。”

  别的学生到了,孔老师叫千岁做新的功课:什么叫欧洲文艺复兴。

  千岁想说,写这些功课实在太费时间,他都无暇游泳打球,可是他不敢说什么,唯唯诺诺下课。

  忽然发觉,他大著胆子,竟与老师讲了那么多话。

  平时,王千岁一个月也说不到那么多。

  “你一个人在本市,可是住亲戚家?”

  老师答:“收入不高,我在山上租一间房间,平时用公路车或步行,房东老太太对我很好,我帮她打理帐单信件,她替我准备膳食。”

  “可有想家?”

  “我想我先得找出什么地方是我的家,但是,有点挂念老同学。”

  他们开始做功课,他读课文给老师听,老师更正他读音,渐渐上口。

  假使老师可以整天陪他,一定学的更快。

  真好笑,妄想老师终天陪在身边。

  千岁灵机一触,把孔老师读书声录下,随时聆听。

  她读新闻:“油价疯狂上涨,并无抑止现象,高企在每桶四十元美金,势必引起通胀,车主及生意人纷纷叫苦。”

  千岁妈问:“这是谁?声音多么动听。”

  千岁笑而不答。

  “是女朋友?”

  “我倒想。”

  “她用英语说些什么?”

  “妈妈,为什么几个叔伯都没学好英文?”

  “自小出来做工,哪有时间好好读书,你三叔会说几句。用英语说些什么?”

  而王千岁同学本人,因视力障碍,看英文课本深觉吃力。

  他听见妈妈说:“对面有顽童玩镜子反光。”

  千岁把竹帘放下。

  这时,他忽然明白,他心中仰慕的是什么人。

  当然不是娇纵的二小姐,也不是文静但无甚主张的大小姐,亦并非特别善待他的女医生,路上邂逅的莺燕更不在范围之内,王千岁真正喜欢的人是孔老师。

  他想她在身边,不是因为想学英语会话,纯为看到她有一种平时罕有的喜悦。

  他的手搭著帘子发呆。

  妈妈说:“那日去看蟠桃,一大堆亲戚,有几个女孩子想认识你。”

  不知不觉,王千岁已找到他喜欢的人。

  他低下头,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千岁,为什么发呆。”

  他回房间去写功课。

  金源对家课的看法:“天天一大堆,有些同学自下午四时做到深夜,差些白了少年头,那么勤工,我打工随时赚一万八千,足够零用,何用受刑。”

  一不喜欢,便是受罪,不爱应酬的人一见盛大场面便叫苦连天,不爱读书看到家课就无比厌恶,金源从来不做功课,他带一只球回学校踢。

  到了初中三金源自动停学,在修车行得心应手,不知做得多么愉快,他磨砂的车平滑一如原厂手工,客人赞不绝口。

  之后他把书本扔在一旁,不过今日的他口气完全两样。

  他同千岁说:“今日去取了孩子们出生证明文件。”

  千岁笑,“他们叫什么,顺风顺水?来福来旺?”

  “照你意思。自由自在。”

  千岁一怔。

  金源结巴地说:“我在想,孩子们呢,总得读好书吧。”

  千岁低下头,强忍著笑,差些流泪,啊,孩子们尚未满月,王金源已为天下父母心现身说法。

  他讪讪说下去:“读大学,做官,或者当公司总裁,不用像你我做的手指发黑。”

  千岁沉默,他觉得恻然。

  金源终于像他那样,看清楚了自身。

  他抓著头,“读书人斯文。”

  千岁轻轻问:“打算怎样教导?”

  “蟠桃说:搬到名校区域居住,一早请补习老师,教他们英文数学等科目,只准看教育电视,不许看胡闹综合节目,家里禁绝粗话烟酒。”

  千岁点点头,“修车行由谁继承?”

  “将来再说。”

  “你去名校接放学,是否换上西装领带,抑或,扮作司机?”

  金源一愣,忽然听出这是极大揶揄,他生气,悻悻说:“狗眼看人低。”

  “金源,做回你自己。”

  “蟠桃与我不想孩子做粗胚。”

  千岁只得拍拍他肩膀,“努力加油。”

  金源尤自生气,“你看死我儿子不会读书。”

  他走了。

  千岁妈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做了父亲,忽然感动,想把世上最好的给孩子。”

  “对,应该如此。”

  千岁不出声。

  千岁只想做一个比较好的王千岁,不是别人,他不想为任何人脱胎换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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