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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迂回的路 page 2 作者:亦舒

  千岁不服,“那么,叫她女儿嫁白领文人,学士月薪七千,硕士一万二."

  “你太市侩。”

  到底是粗人,两兄弟嘻哈大笑。

  半响,金源问:“你为什么不喜读书?”

  “我也不明,”千岁搔头,“怕是没有兴趣,书上每个字都会跳舞,不知说些什么,为何要学三角几何,日常生活几时用到那些?又为什么学天文地理、历史社会?我可不关心人类是否从猿猴进化,抑或大气层如何形成。”

  “粗人!”

  两兄弟又笑得绝倒。

  他们自幼合得来,好比新兄弟一般。

  金源打电话叫女友出来,千岁先走一步。

  回到家里,发觉母亲在看旧照相簿。

  七彩照片有点褪色,有千岁第一天上小学时穿校服十分神气模样

  “第一天上学就被同学取笑名字俗气,他们都叫国栋、家梁、伟民、文良、兴华。”

  母亲笑着主翻过一页,“千岁这名字才好呢。”

  “谁要活上一千岁。”

  千岁最喜与母亲抬扛,这样,寡母的日子容易过些。

  “我如活上一百岁,看到曾孙出生,就够高兴的了。”

  “他们又叫什么名字?”

  “王家兴、王家旺、王家发、王家好、王家和、王家齐……”

  千岁怪叫起来。

  母子笑成一团。

  他们也有开心的时候,那晚千岁睡得很好,梦见父亲回来找他。

  他心底知道父亲已经辞世,故此开心地问:“爸,什么事?”

  “找你喝茶去。”

  “我拿件外套。”

  一转身,父亲已经不见。

  梦中父亲只得三十余岁,满面笑容,穿唐装,头发油亮光滑,像是刚从理发店出来。

  过两日,千岁觉得他的身体可以支持,他恢复了夜更司机生涯。

  每晚十时许,他离家开工。

  蟠桃送来一件吉祥物,千岁顺手挂在车头,讨个吉兆。

  十四座位车顶还装着一架小小电视录影机,如果没有女客,可以播放较为大胆的影片,这也是生意经。

  一连几星期车子满载客人。

  不知怎地,千岁只觉人愈多他愈寂寞。

  满车是人,喧哗吵闹之际,他甚至想哭。

  一个老妇牵着外孙小手上车来,她教小孩唱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一块糕,一块糖,吃得宝宝笑呵呵。”

  车上其余人客也跟着唱。

  千岁一声不出。

  渐有客人专候他的车。

  “这司机年轻、专注、斯文、途中又一言不发。”

  原来不发一言是如此难能可贵,可见世道渐过成熟。

  女客挑司机,她们怕黑壮大汉,驶到偏僻地区,谁知会发生什么事。

  故此一见千岁,便立刻上车。

  一夜,有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两个十岁左右女儿上车。

  “三个一起,车费收便宜点。”

  千岁摇头。

  那三角眼,横脸的女子立时发作,喃喃咒骂,忽然迁怒两个孩子,无故伸手拍打,嘴里说:“净懂得吃睡玩,又不见你俩勤力读书,陈家女儿聪明,李家女儿会做家务,你俩会什么?”愈来愈挑剔。

  这时车上已坐满客人,车子本来就要开动出发,那女子在车厢中却宛如演说般愈骂愈起劲,其他乘客敢怒而不敢言。

  这时她忽然甩了一巴掌打向女儿,“打死你这种废物”,小孩低头不出声。

  千岁忍无可忍,转过头来,“你!”他指着那女子,“你噤声,你再说一句话,我赶你下车。

  那女人惊骇,骂遍天下,她从未遇过敌手,况且,她又不是骂别人,难道打骂自家孩子都不行?

  她刚想发难,一抬头,看到铜铃似一双大眼睛瞪着她。

  那司机又说:“你坐到最后座去,不准再出声。”

  没想到后座一个乘客立刻让位,不由那悍妇不乖乖坐到后边,这时,其他乘客忽然齐声鼓掌。

  她为什么不带着孩子下车?没人知道。

  千岁大声说:“开车。”

  一直到目的地,女子都没有再讲一句话。

  乘客请两个孩子吃饼干果汁,有人轻轻劝:“不开心也不可拿孩子出气。”

  车子停下,乘客纷纷下车,有人说:“司机你做得好。”

  千岁也不知他自什么地方来的勇气,这时的他低头不语,也许,他同那女子一般愤怒。

  金源说过,有求必有供,千岁看见一大群衣著暴露的年轻女子勾搭众司机。

  她们嘴里嚷:“我们这里选槟榔西施,请司机投票,冠军可得房车一辆,亚军则往香港旅行。

  “我是七号幸运号码”她们嘴里嚷:“我们这里选槟。”

  “我是十八号,选我会发财。”

  “投票站就在前边,在表格上写下车牌号码,投下即可,请投三号一票。”

  司机们笑颜逐开,纷纷掏腰包买槟榔。

  这时忽然下雨,西施们也不怕,冒着雨向司机攀谈,送上笑脸。

  雨水混着泥瓣溅在腿上,她们并不介意,这三餐一宿来得不易,谁敢小覤她们。

  有人敲他的车窗,他重重吁出一口气,打开玻璃,付上一百元。

  窗外少女递上一包槟榔,“先生,投我一票,记住,二十一号。”

  拉票技术,不下政客。

  坐满客人,千岁又开动车子。

  那一年,经领岗出入境的旅客已增至二千四百四十多万人次,比上一年增加四成多。

  不开工,千岁也没闲着,他把车子里外冲洗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松脱破烂部分全部修妥,整条街最漂亮的车就是他那架。

  大伯说:“这么勤力,照说做苦力也会发达。”

  千岁不出声。

  他的传染病已受控制,但仍需服药,头上伤口复元,在头发遮掩下,已经看不出来。

  他仿佛是痊愈了。

  一日,蟠桃来看他。

  “清明,结伴扫墓好不好?”

  千岁轻轻说:“扫墓不是节日。”

  蟠桃说:“你开车负责接载,我去准备食物花束,大家合作。”

  这也是办法,两家人合在一家办事。

  千岁点点头。

  蟠桃仍然支吾着不走。

  千岁知道她的意思,他又轻轻说:“蟠桃,我不适合你,你应当找一个老老实实、工作定时、会听你话的男伴。”

  蟠桃走近,忽然握住千岁强壮手臂,轻轻抚揉,“我喜欢你。”

  她说得再直接没有。

  千岁也讲得更加明白:“我配不上你。”

  “胡说,你家做修车,我家做木工装修,刚刚好。”

  千岁进一步拒绝,“我没打算成家。”

  蟠桃十分激动,”做朋友行吗?”她红着脸落下泪来。

  “我不想耽挌你,同我走得近,你的名声会受影响。”

  蟠桃终于明白了,“你不喜欢我。”

  “不不,”千岁辩白,忽然他又承认:“不是那种喜欢。”

  蟠桃抹干眼泪,仍然不愿放开千岁手臂。

  “我会当你妹妹一般。”

  “我已有三个亲兄弟。”

  “你看你多幸福。”

  蟠桃低头,忽然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我一点主意也没有,我还没资格找女朋友。”

  “你并无意中人?”蟠桃心中又燃起一丝希望。

  “我还有点事要出去。”

  他独自到欢喜人茶室去吃菠萝刨冰。

  雨下得更大了。

  冰室里只有他一个客人,玻璃门外贴着古旧的雪山图案,表示室内冷气开放,装修三十年没变过,老板娘一边点数目一边唉声叹气抱怨生意欠佳,“全盛时期,这里挤满英文书院学生。”  她说。

  那日,安娜告假。

  伙计一下没有,一下在拖瓷砖地板,稍后递上刨冰。

  老板娘忽然问千岁:“你喜欢什么样的女朋友?”

  千岁吓一跳,不出声。

  “面孔要漂亮,身段高挑,可是这样?”

  千岁点点头。

  老板娘笑,“会读书弹琴,文静、高雅。”

  千岁也笑起来。

  “最重要的是爱你爱得不得了。”

  穿着制服的伙计插嘴:“那样的人,哪里去找?”

  老板娘说:“安娜今日相亲去了,不知结局如何。”

  千岁在冰室门外站了一会,雨好像没有停下的意思。

  一个穿白裙的女学生背着书包打着伞站在对面马路,手里挽着小提琴盒,大眼长直发尖下巴,正好同老板娘形容的美少女一模一样。

  可是不到一会儿,一辆小小房车驶近停下,有个保母下车,接过少女手上雨伞琴盒,让少女先上车,她跟着上去,关上车门,司机把车开走,呵,身份矜贵,遥不可及。

  千岁看完这一幕,转身回家。

  三叔在等他。

  “回来了,你妈说近日你心情欠佳。”

  “我没事,三叔,找我什么事?”

  “千岁,找你帮忙。”

  “三叔千万别这么客气。”

  “我要回乡办事,想烦你到邓家做一个礼拜替工,你晚上仍然可以开十四座位。”

  千岁答:“没问题。”

  他遵照三叔吩咐,准时到邓宅报到,其主要工作是接载大小姐。

  “大小姐下来了。”

  千岁放下报纸到车房把黑色房车驶出来。

  她看见一个身形苗条穿灰色套装的年轻女子上车来。

  她穿着斯文大方半跟鞋,不,不是那红鞋儿。

  大小姐是另外一个人。

  她有一张小小的鹅蛋脸,五官不算突出,但是清秀脱俗,有股书卷气,她向司机说声早。

  除了身高,大小姐好像什么都小一好,看上去纤细文雅,与她妹妹完全不同类型。

  车子在中区遇到交通挤塞,停了十分钟,大小姐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千岁往大学堂驶去,车子停在停车场,大小姐说,“司机,下午三时请到同样位置接我,谢谢你。

  千岁立刻答是。

  “请”与“谢谢”是魔术字,叫人耳朵受用。

  大小姐下车,他看到后座有一本笔记,封面是一只七彩斑斓的大蝴蝶,下边注明:黄斑青蛱蝶,只发现于新几内亚的罕有品种。

  蝴蝶?

  这时车里电话响了,是大小姐的声音:“司机,请你留意一下,我漏了一本笔记在车厢,劳驾你送到接待处。

  “我立刻去。

  接待员接过笔记本,“邓博士说谢谢你。”

  邓博士。

  接待员随即对一名学生说:“请送到演讲厅给邓可道博士。”

  千岁发呆,天下竟有这样好听的名字:邓可道,而他,与身边的人,却叫千岁、金源,蟠桃……净挂住长命百岁大把衣食金钱。

  他突然觉得凄凉。

  接待员见他呆着,便说:

  “放心,邓教授一定收到。  ”

  “她是教授?”

  “她不在本校任教,她是美国伊利诺州立大学生物科教授,特地来做演讲。”

  啊。

  “她在第三号演讲厅,你或有兴趣旁听。”

  “可以吗?”

  “欢迎之至。”

  三号演讲厅约六成满,邓可道正打出幻灯片。

  “蝴蝶。”她说。

  幻灯片出来:“尖翅蓝带环纹蝶、小蓝摩尔浮、端红蝶、小枯叶蝶、黄凤蝶……”

  她逐一指出解释。

  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全神贯注,不住做笔记。

  千岁黯然,他轻轻闪出演讲厅。

  差点儿没打哈欠,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几乎闷得落泪。

  他崇拜有学识人士,肃然起敬,可是他是另外一种人,大伯说过,社会上每一种人都有功能,不可妄自菲薄,不过,有时他惭愧:一提书本,立刻渴睡。

  他苦笑着把车子驶走。

  黄斑青蛱蝶。

  那是她终身研究的学问吗。

  回到家里,他躺在竹榻上与寡母聊天。

  “女生读到博士有什么用?”

  “家里有钱,没别的事做,又不想嫁人吃苦,读书也是好的。”

  “嫁人吃苦吗?”

  “当然,一头家的担子统统落在主妇身上,小家庭收入有限,事事量入为出,以丈夫子女为重,主妇很快沦为尾位。”

  “一生不必为钱财担心,是何等样宽畅。”

  “你得问问那些富家子弟,你呢,你若有钱,想做什么”

  “妈,我想什么都不做,天天陪着你。”

  他母亲提醒他:“好是好,不过,人家蟠桃与金源手拉手出去看电影了。

  千岁笑,“他们真配对。”

  母亲深深叹口气。

  下午,千岁把大小姐送回家去,她又说谢谢又说再见,看样子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

  管家说:“千岁你可以下班了。”

  那天晚上,千岁在领岗又见到那个哭泣女。

  她穿一身黑色,双手严密的拥抱一个蓝色包裹,看到千岁,上他的车。

  千岁一看就明白女子母亲已经辞世。

  在自己车上,他不介意多讲几句:“尽了力就可以。”

  她已经停止哭泣,闻言点头。

  这时,一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上车坐到她身边,轻声安慰,啊,原来她已有好伴侣。

  客人坐满,千岁开车。。

  他心羡慕:呵好像每个人都有淘伴,只除去他,还有他母亲。

  一路无事,到了旺角,那年轻人先下车,随即买来一大包橘子:“司机先生,多谢你关心。

  哭泣女也朝他点头。

  千岁道谢。

  他们双双离去。

  千岁剥开橘子吃,又香又甜又多汁,倒是不像人生,算是意外之喜。

  他闻闻自己的手臂,整个人像有一股汽油味,不禁叹气,同厨子身上油腻永远洗不净一样。

  正想关上车门,突然在倒后镜离看到后座有个黑影,他把车子倒入后巷,走进车厢

  一个人蜷缩在车位底下,象个小动物。

  “出来,不算你车费。”

  那人仍然不敢动。

  千岁明白了,“你没有通行证,你几时上车,我怎么没看到你,好本领。

  那人不出声。

  “你不出来,我只得把车子驶进派出所,我不是警察,此刻亦不打算做好市民,你出来吧。”

  那人知道不能不出来,缓缓伸出四肢,原来是个少女,手脚非常柔软,缩在后排车底那么久,居然没人发觉。

  她轻轻做好,双臂抱住膝头,象一个球。

  面孔上全是煤灰,可是一双眼睛精灵闪烁。

  千岁打开车门,“走吧,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

  偷渡客有点儿迟疑。

  这时,千岁突然想起,四十年前,大伯也是个非法入境者,船泊岸那日,大雨,他手里拿着亲人的地址,乘车找到附近,在一间漆厂檐篷下避雨,保安看见,吆喝着赶他走。

  呵人在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他从袋里取出数百元,放在其中一张车座上,“你自己小心,祝你幸运。”

  那少女点点头,取过现钞,下车,很快在后巷消失,象个影子般混入大都会森林。

  千岁叹口气,把车子驶到修车行。

  大伯还没有收工,正在亲手抹一辆银色鸥翼门跑车。

  “大伯。”

  “咦,千岁你怎么来了,来,吃碗云吞面当宵夜。”

  “大伯,告诉我你,你怎么开设车行。”

  “先做学徒,一天做十多个钟,突然吐血,原来胃穿了洞,医好了,又不停咳嗽,验出是肺病,都由公立医院医到痊愈,后来结婚,岳父是修车行股冬,我便走运,接了几兄弟出来。

  “他们也是偷渡?”

  “我忘了,无端提这些干什么。”

  他开一瓶啤酒,自得其乐喝起来,仿佛真的把往事一概忘记。

  但是他忽然说:“后来我们都取得正式身份证明文件。

  千岁点点头。

  “回去休息吧,明早还要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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