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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迂回的路 page 14 作者:亦舒

  王千岁的愿望又是什么?

  他著手办理移居手续。

  千岁找来历史书籍细读,吓得一身冷汗,原来这些国家都有挂华不良记录,有的近在四六年才撤消挂华法,有的至今尚弓有政害公然坚持白皮政策。

  他踌躇。

  正在这个时候,蟠桃找他:“千岁,我做了几个菜,请你吃饭。”

  “什么事?”千岁顺口问。

  “千岁,是你生日。”

  千岁这才恍然大悟,连接发生那么多事,连生日也忘了,又想到生他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千岁哽咽。

  “七时正恭候。”

  千岁带了玩具糕点上门做贵宾。

  金源热情欢迎,酒醉饭饱,话题忽然趋向正经。

  “原来共有一万多名司机跑领岗这条路。”

  蟠桃说:“我的舅父上个月才入行。”

  千岁诧异,“有什么事吗?”

  “实不相瞒,”蟠桃坐到他身边,“千岁,我有事相求。”

  千岁连忙说:“有事大家商量。”

  金源在一边不出声。

  蟠桃轻轻说:“千岁,我舅父上周末在领岗遭人绑架,绑匪索价二十万。”

  千岁愣住,“报了警没有?”

  “警力不足,舅母不敢轻举妄动。”

  千岁也著急,“救人要紧。”

  “赎款经讨价还价,已低至七万,舅母打算即时付款,可是又没有把握,付款后一定放人。”

  金源问:“千岁,给你会怎么做?”

  千岁没想到饭后有这一道甜品,食物穴顿时塞在胃里难以消化。

  “千岁,见舅如见娘,无论如何,请你帮我救回舅父。”

  千岁莫名其妙,“我应该怎样做?”

  金源两夫妻沉默。

  过一会,金源说:“千岁,我们都知道了。”

  千岁似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知道什么?”

  金源沉不住气:“千谚,你生父回来了,他是有势力人士,你托他说句话,把蟠桃舅父放出来。”

  千岁呆住。

  他们什么都知道,可是在他面前,一点风声也不露,都比他厉害。

  “由三叔把这事告诉我父亲,父亲转告诉我。”

  蟠桃接著说:“千岁,自己人,你无论如何帮我这个忙,请他老人家出面,放我舅父回来,七万元我们一定照付,请他保证人身安全。”

  她大声叫两个孩子名字。

  孩子们自房中走出来。

  蟠桃说:“妈妈如何教你们?”

  两个胖小孩忽然一声跪倒在地,向千岁叩头。

  千岁跳起来抱住两个孩子,“有话慢慢说,别紧张。”

  金源说:“千岁,最近三个月发生好几件绑架案。”

  蟠桃放声大哭。

  “都由苦主家属付了赎金才放人,事主饱受恐吓毒打,千岁,你别劥迟疑,救人要紧,举手之劳,你打个电话,他一定答应。”

  千岁忽然清醒过来。

  他沉默无言。

  金源掏出千岁的手提电话,交到千岁手中。

  千岁叹口气。

  蟠桃递上一张纸,上边写著她舅父的资料,还有一张照片。

  “你们是父子,他一定答允你。”

  千岁额头全是汗,“我回家想想。”

  蟠桃说:“千岁,你需当著我面把话说清楚。”

  金源把电话放他手中。

  千岁想了想,按一个钮,电话接通,他低声说了几句,把事主姓名年岁地址报上:“愿付赎金,请安全放人。”

  然后,他按熄电话。

  金源夫妇如释重负,他俩也是为势所逼。

  “我让舅母同外甥们亲自向你道谢。

  千岁摇手,取过外套离去。

  回到车上,他静静取出手提电话,按刚才那个钮,只听到两声响,有人来接,却是一段电话录音:“这里是英语补习社,办公时间星期一至星期六上午十时至晚上十时,星期天休息,如欲留言,请按一字,如欲询问.......”

  千岁并没有拨电话给王叔。

  对不起金源,对不起蟠桃。

  虽然人命关天,但是他王千岁有生之年都不想再同这路人搭上任何关系。

  即使他自己的性命在这路人手上,他也不会开声求救。

  他不能打这个电话,他若出声求他,以后一辈子再也还不清债项,他又得与他纠缠不清。

  已是离开这城市的时候了。

  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一传十,十传百,不消一会,领岗大道上什么差错,都会有人来找王千岁。

  第二天一早,电话铃响。

  是金源的声音:“千讶,谢谢你,舅父安然抵家。”

  千岁放下心头大石。

  “多谢你及王叔帮忙。”

  果然不出他所料,对方不过是为著求财。

  “舅父决定转行——”

  “我还有点事。”

  金源识趣,“是是,我们改天再谈。”他挂上电话。

  千岁捧著头长叹一声,幸亏放了人,否则,他一辈子内疚。

  中午他到旅行社报名参加北美旅行团。

  “越快越好。”

  “真的要快,今日下午就有一团出发,尚有两个空位,不过,来不及申请美国入境证。”

  “我单走加国好了。”

  “那么,我们帮你扣除一程飞机票。”

  旅行社办事极有效率,千岁顺利取得机票。

  他没有知会任何人,踏上旅程。

  带队是一个妙龄女子,坐在他身边。

  “王先生,我叫刘安妮。”

  千岁整程时间都没说话。

  其余团友却兴高采烈,情绪与他形成对比,他们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而且十多人一下子熟络得似老朋友,有些探亲,有些探路,互相交换情报。

  “最近他们楼价上涨。”

  “咄,前后花园二十万足够应付。”

  “你替我找十间,我马上同你买下来,哈哈哈。”

  “学校怎样?听说公校人杂,非读私校不可。”

  “平治车极便宜,与新加玻的车价是一比五,即人家一辆在多伦多可买五部。”

  “没差那么多吧。”

  “你去打听一下便知。”

  这还是千岁头一趟乘长途飞机,他听人家说多喝水,到处走走。

  他带著一本书,取出细读。

  太阳下山,众旅客在飞机隆隆引擎声中打盹。

  安妮小心帮旅客填写表格。

  她留意到王千岁看的书叫“英美之间千丝万缕历史关系”。

  这人好学,其余旅客不是玩扑克就是电子游戏。

  安妮打一个呵欠。

  舱窗外是一片灰紫色天空,人类飞行的愿望终于达到。

  就在这个时候,乘客忽然听到叮一声钟声。

  飞机师长这样说:“各位乘客,前方有一股气流,请绑好安全带。”

  乘客醒转,还来不及有任何行动,飞机舱忽然强力震荡一下。

  众人惊呼。

  最奇突的事情发生了,飞机忽然沉降,所有餐具杂物飞上舱顶,有人来不及系安全带,他们四围乱撞,接著扑向别的乘客。

  餐卡自走廊飞出,重重击向座位,汽水罐成为炮弹般磁武器,击向人体。

  跟著,氧气罩落下,千岁听见哭叫声。

  广播这样说:“镇定,镇定,气流很快就过去。”

  千岁很镇静。

  他是职业司机,旅途意外,司空见惯,只不过这次两百多乘客浮在高空,情况更加危急。

  飞机又再强烈震动两下,忽然静止。

  整个过程像强烈地震一般,历时不过一两分钟,可是对于当事人来说,却像一辈子那么长。

  只见舱内似刮过龙卷风,体无完肤,手提行李滚得四处都是,乘客大声号哭,有人呕吐,有人流血,有人倒在座位呻吟。

  服务员惊魂甫定,立即出来帮助善后。

  千岁伸动四肢,呵,他无恙,转头只见安妮咀角瘀肿,像是给硬物击中。

  “你还可以吗?”

  “我没事。”她迅速松开安全带,马上去照顾团友。

  千岁暗暗佩服。

  乘客中有医务人员,纷纷自告奋勇,照料伤者。

  千岁观察过后,松一口气,受惊妇孺也渐渐安静。

  安妮蹲在走廊,不住安抚她的旅客。

  这时,淘气的飞机若无其事般恢复安稳飞行。

  服务员呼吁各人坐好,“飞机将要降落温哥华,一切屴安全,请各位坐好。”

  一个头上撞起肿瘤的小女孩忽然大声说:“我要回家!”

  大家都觉得千真万确,当场家里最好。

  只有千岁,不声不响。

  他无家可归,他只得一直走下去。”

  真没想到陆路不好走,空中更艰难。

  刘安妮松口气,到这时候才有时间查看自己咀角伤口。

  千岁轻声说:“我帮你眼看看。”

  安妮张大嘴。

  她只是牙眣肉碰伤,无大碍,一口雪白牙齿,口气芬芳。

  “著陆回到酒店得用药水漱口。”

  “谢谢你。”

  “我听到很多人客发誓不再乘飞机。”

  安妮说:“一天后他们会把这件事津津有味告知亲友。”

  她对人性很有充份了解。

  飞机一小时后安全著陆。

  海关安排了救护车,有几个乘坐怀疑骨折,又有人受惊过皮度,都需要观察。

  护理人员抢上飞机舱。

  没有受伤的乘客获得安排在另一条通道离去。

  安妮数了数团友,十多人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可幸身体无恙,好松口气,忽觉得脚软,蹲下来。

  千岁用双臂架起她。

  他在她耳畔说:“到了。”

  不知道谁的橘子汁全倒在千岁身上,斑斑驳驳,似打倘架,他取过手提行李,跟著其他旅客陆续下飞机。

  海关安排他们在另一处集合。

  “受惊了。”

  “没事吗。”

  “这边有茶水,请用。”

  “有无投诉?”

  照呼周到。

  刘安妮向海关人员说:“我是带队,这十七人全是团友。”她捂著明显红肿的咀角,楚楚可怜。

  十多人蹒跚顺利过关,行李全没有打开。

  旅行车缓缓驶近。

  有人喜极而泣,“哎,双足著地真好。”

  安妮等每个人上了车,她才坐好,叫司机开车驶往酒店。

  好轻轻说:“这一程好长。”

  千岁点点头。

  安妮忽然嫣然一笑,像是终于顺利完成任务,十分高兴。

  千岁窗外看去,只见街道宽阔,林荫处处,十分清静整洁。

  这会是读书安居的好地方。

  团友们又活跃起来,叙述刚才惊人情况,吱吱喳喳,忙著致电亲友。

  安妮轻轻问:“你在此地可有熟人?”

  千岁摇摇头。

  “一个朋友都没有?”

  千岁不语。

  “我也是你朋友呀。”

  千岁意外,“你住温市?”

  “是,我家在此,两边带队走,我持双重护照。”

  “你很能干。”这是由衷之言。

  “多谢夸奖。”安妮又笑。

  经过刚才九霄惊魂,他俩也熟了,千岁说:“向你请教,我想找一间小公寓住下来。”

  “游客可居留九十天。”

  “之后呢?”

  安妮很直爽,“三个月内慢慢计议,不用心急。”

  “那么劳驾你帮忙。”

  “没有问题,我有熟人,你想要一房还是两房,运家具可好?”

  千岁放心了。

  旅游车抵达一间三星酒店,安妮又忙起来,她急著分配旅客房间。

  千岁走到餐厅等她。

  这时,安妮的手提电话响起了。

  好连忙接听。

  一听到对于声音,她立刻笑容满脸,压低声音:“一切无恙,是,千岁肯定是名福将,不,他茫然不觉,货就在他手提包里,我已取回,叫彼得来拿?好极,我明白,我懂得怎么做,我已取得他信任。”

  她关上电话。

  有一个穿司机制服的年轻人接近她,她把一叠代用卷交给他。

  刘安妮已完成任务。

  不过,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她走近餐厅,笑著同千岁说:“非人生活。”

  千岁丝毫没有疑心,“你做得成绩超卓。”

  “我叫人陪你看公寓。”

  他对好看的女子那样警惕,始终防不胜防。

  第二天,千岁跟大家在市内观光。

  他见有华文报纸,买来翻阅,只见第一版头条是:卡加利队饮恨史丹利杯,加国冰棍十年梦醒,千岁讶异到极点,这算是什么头条?

  死人塌楼战争疾病帮派械斗才是头条新闻呀。

  他接著有共顿悟:那当然是因为那种大事在这里罕见缘故,呵,土地浩瀚,却小镇风味,有人会十分欣喜,有人会觉得沉闷难熬。

  接著,他们在街头自到电视摄制队记者采访新闻,截住途人,问他:“下月联邦大选,你心目中谁是总理大事?”

  那白皮肤年轻男子笑嘻嘻回答:“谁是候选人?现任总理是马田,还有一个年轻人与一个胡须客,对不对?”

  千岁听得睁大双眼。

  安妮把他拉到一边,“当心把你也拍进去。”

  千岁大惑不解:“如此不关心本国政治,意料之外。”

  安妮笑嘻嘻,“不关心政治也是自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与我何有哉。”

  千岁是个聪明人,他顿时明白了,“是,是!说得好,这便是我想居留的地方。”

  “你住上三个月再说,有人闷得喊救命。”

  当天下午,安妮的经纪朋友陪千岁在市区找到公寓房子,步行就可以到达所有设施:超市、邮局、补习班、公众泳池......连简单家具,租金才数百元。

  安妮笑说:“有几位男士想观光当地夜生活,你可有兴趣?”

  “此地有夜生活?”

  “嘿,丰富我很呢,五光十色,美不胜收。”

  “对不起,我习惯早睡早起。”

  第二天,团友到滑雪胜地观光,千岁离队去报读英语。

  安妮在吊车上又接到一通电话。

  “他没来,他是有为青年,抓紧宝贵时光学习及了解民生,看样子暂时不时不打算回家。”

  对方说:“你做得很好,尽量使他安顿,介绍工作给他。”

  “明白。”

  “你这次带货的酬劳已送到府上。”

  安妮轻轻说:“多谢王叔。”

  她把手提电话收起。

  是,对方正是王叔,千岁的生父。

  不,千岁没有摆脱他,他如影随形,追随亲儿。

  那天下午,安妮趁女团员往商埸疯狂购物,抽空与千岁喝茶。

  千岁伸个懒腰,“多年来过著刀头舔血的生活,今日独地抬头,忽然看到蓝天白云,

  我不走了。”

  安妮忍不住笑,“听你口角活脱像个厌世老江湖。”

  千岁说:“假如找得到工作,就十全十美。”

  “你是游客,没有工作证,很难做正规工作,我托人看看有无临时工。”

  “我会修车。”

  “车房技工?唷,求之不得,这边的技工像水喉匠都是小富。”

  千岁笑起来。

  他心头阴霾仿佛一扫而空。

  安妮说:“晚上,我请你吃阿拉斯加京王大蟹。”

  千岁十分欢喜,“真庆幸认识你。”

  安妮缓缓回答:“有时,性格也控制命运。”

  千岁忽然感慨,“我说不,命运似一只大手,挣扎无效,他迟早把我们推上他选择的

  路。”

  安妮看看千岁稚气英俊的脸,像她同辈女子一般,她乐意亲近他,她喜欢他,可是

  任务在身,她需与他维持适当距离。

  她只是王叔手下一枚棋子。

  “—你说是不是?”

  安妮停止沉思,笑答:“你说得对。”

  千岁看到女团友们拎著大包小包朝这边操过来,笑说:“找你呢。”

  “明天我们往省府维多尼亚观光。”

  “我得添置些日用品。”

  “那么,晚上给你打电话。”

  千岁点点头,站起来离开商场。

  安妮的电话又响。

  “是,王叔,他很好,我懂得含蓄,你放心,这样吧,我每天一早一夜向你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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