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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迂回的路 page 13 作者:亦舒

  笑意收敛,泪水却不停流下。

  原来差那么一点点,他便是三叔的儿子,难怪他疼惜他,他一直照顾他。

  车子在红灯区停下来。

  “先生,按摩。”

  千岁逐个挑,看到一个眼睛大下巴尖的女子,脚步一个踉跄,她乘机用肩膀架住他来休息一下。

  大家都笑了。

  走进小房间,她说:“先付钱。”

  千岁双手扼向她脖子。

  “喂,玩归玩,先付钱。”

  千岁一手掏钱,另一手渐渐扣紧。

  女子气喘,可是双目仍然盯牢钞票。

  可怜,已经不像人了,连本能的恐惧也已失去。

  不过,王千岁比她更加可怜彷徨。

  他松开手。

  这时忽然有人大力推开门。

  那人冲进来,双手狠狠推开妓女,用一枝棒球棒作武器,风车似舞动。

  妓女尖叫,看场的大汉吆喝着赶到,刹时间小房间里挤满人,都不能动弹。

  “什么事,说!”

  千岁这时才看清楚,冲进房来打人的正是苏智。

  她吼:“我来带走我丈夫,我会拼命。”

  好竟追上来。

  苏智把上衣丢给千岁。

  保镖们只觉好笑,“走,快走。”

  苏智拖着千岁离开那个地方,千岁并没有挣扎。

  苏智坐在司机位置上,开车离去,真没想到她还开得一手好车。

  驶到市区,千岁已经沉睡,折腾竟夜,又被恶妻自温柔乡截返,他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

  他靠在车椅上,头仰上,张大咀,丑态毕露,扯出鼻鼾,睡了一宵。

  清晨他听到鸟呜,睁大眼,才发觉车子停在苏智家门口。

  他舒了舒筋骨,看到苏智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大杯浓茶给他漱口醒酒。

  他喝一口,“糟蹋了好普洱。”

  苏智不出声。

  “老妻,昨晚多亏了你。”

  他把杯子还她,开动车子。

  苏智问:“你到什么地方去?”

  “苏智,我们并非真夫妻。”

  “心里有话,说出来比较舒服。”

  千岁熄了引擎,“讲什么?听王叔的话,从此跟着他找生活,重蹈他覆辙,抑或回到修车行,敲敲打打一辈子?”

  苏智光火,“就你一人不甘心。”

  “我行为怪诞,性情偏激,我愤世嫉俗,最难相处。你就随得我去好了。”

  他再开动车子。

  苏智泪盈于睫。

  千岁轻轻说:“小小玩具店有你一人坐镇即可,祝你生意兴隆,客似云来。”

  他把车驶回家。

  只差一点点,他就把苏智带回家给母亲看。

  像她那样精灵的女子,不愁没有对象,生意上了穴轨道,更多人追求。

  这十年八载市道不景气,男人也都开眼了,女子有妆奁才受欢迎。

  打开家门,他看到蟠桃红着双眼在收拾他母亲遗物。

  千岁诧异,“你什么来了,金源与孩子们呢?”

  蟠桃拭去泪水,“你说得对。”

  她手里拿着一本照片簿。

  那真是老照相簿,黑色硬纸,一张张照片用四只相角镶起,整整齐齐,每页都隔着一层半透明保护纸。

  照片本子保存得簇新。'

  千岁接过,翻到第一页。

  照片里是十六七岁的千岁妈,巧笑倩矣,一只手放在颔下摆姿势。

  千岁不觉微笑。

  蟠桃赞到:“漂亮过许多明星。”

  这是真的,只是千岁更加欷歔。

  他翻过另一页。

  蟠桃说:“看,大伯同三叔与她合影。”

  只见梳马尾的她穿著黄毛上衣与一条大蓬成裙,左边是三叔,右边,呵,右边不是大伯,蟠桃看错了,右边是王叔,她未来丈夫,千岁的生父。

  千岁哽咽。

  “咦。”蟠桃终于看出来,“这不是大伯,这人比大伯年轻,他是谁?”

  千岁凝视照片中的三个人。

  蟠桃把照片簿放进纸箱,“我带回家珍藏。”

  千岁点点头。

  “你打电算卖掉房子?”

  千岁问:“你怎么看?”

  现在,蟠桃是他的大嫂,自己人,他征询她的意见。

  蟠桃坐下来,“千岁,你这脾气......不如到外国看看,听说西方风气比较自由,蓝领有地位,按时收酬,每小时四十美元,男女关系轻松,不一定要结婚。”

  千岁微笑,“有这么多好处?”

  “你先去做开路先锋,我们可能随后跟来。”

  “为什么?”千岁讶异。

  蟠桃笑,“两个孩子要读书,美加功课活络一些。”

  都想到了,是个好母亲。

  “你呢,你与金源会习惯吗?”

  “只好委屈一点了。”

  千岁送她到门口。

  “我给你做了一些菜,放冰箱里,你自己泡个面,伴著吃,母亲不在,更要当心身体,不能叫她不安。”

  “明白。”

  蟠桃像是还是有话要讲,稍后才说:“车行需要帮手。”

  长嫂为母,她担任了小母亲的角色。

  千岁淋浴剃髭,换上干净衣裳,又似一条好汉。

  应门,看到王叔的司机。

  千岁说:“你来得正好,同王叔说,我想告假,家里有许多事需要收拾。”

  司机身后走出王叔,“我明白。”

  千岁看著他,不出声。

  “你办完家事,我把整条线的生意交给你管。”

  千岁让他进屋坐下。

  他有话必须尽快说清楚。

  “我不想再做犯法生意。”

  王叔看著他,“你这固执脾气完像全母亲。”

  大伯和三叔也无同流合污。”

  “千岁,你已经开了头。”

  “我决定临崖勒马。”

  “为什么?”

  “母亲已经辞世,我已无牵挂,我一个人吃粥吃饭,无关重要。”

  “我需要一个亲信。”

  “外头有的是人才。”

  王叔沉默。

  “我打算到美加闯一闯。”

  王叔泼他泠水:“在唐人街活动:看场、打荷,都是好工作。”

  千岁却不生气,“是,接著物色一个唐人街妹妹做妻子,好染金发,舌头打洞,同我一样,中学也没读完。”

  “我知道你生气。”

  “不,我不认识你,我对你没怨恨,你不骚扰我,我已经很高兴。”

  半晌,王叔才说:“西图雅那户口里有存款。”

  “我现在已不需要钱。”

  千岁说得心平气和。

  王叔本来想说:我知吃了不少苦......可是这像是老式苦情戏说白,两个成年男子,即使是失散多年的父子,也无法讲得出口。

  王叔说:“有事打电话找我。”

  他放下一张名片,转身离去。

  千岁看著他背影,只觉熟悉,原来那肩膀高低形状,同他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他是他生父。

  大门轻轻带上。

  接著几天,有地产经纪上来看房子。

  先是经纪,接著是经理,最后,建筑师也来了。

  千岁发现他们职位越高,打扮愈是整齐朴素。

  建筑师姓曾曹,廿余岁漂亮女性,高佻身段,进屋之前先在门口左右巡视观察,像人家看风水般,就差没取出罗盘。

  她带著一个助手,轻轻吩咐他:“到局里查一查原先图则,地质结构,以后未来五年这一区道路发展。”

  她穿灰色西服,脖子上细细一串珍珠项炼,秀丽高尚。

  三十分钟后好才进屋内打量。

  她与千岁谈了几句,忽然看到案头一本书,她轻轻读出:“汤默斯亚与乌托邦。”

  她认不住说:“我在大学里副修这个题目。”

  千岁肃然起敬。

  “你也读哲学?”

  千岁没有回答。

  曹则师连忙把话题归位。

  她走了之后,当天下午,地产经纪又来,给一个价钱。

  她站在露台上,眺望海港,良久没有进展。

  然后,她轻轻对千岁说:“我小时候,同父母也住在这样一层老房子里,然后父亲在牌局上把整幢房子输给人家。”

  每个人都有苦处,而不知怎地,王千岁的沉默使他们比较容易讲出心头话。

  千岁问:“这是一个好价钱吗?”

  “比市价高出百份之三十。”

  “为什么出高价?”

  “因为有人看中这个地盘,打算重建。”

  “改建大厦?”

  “路窄不打算开发,仍盖三层楼宇,不过改建独立屋一家人住。”

  “这人一定财宏势厚。”

  经纪微笑,“你不知这都会中有多少有钱人,”好又补充一句,“你也不知道都会有多少穷人。”

  千岁对后者略知一些,不过他不发表意见。

  “其余各户人家都已同意出售?”

  经纪点点头。

  千岁问:“我可以抬价?”

  “王先生,我帮你抬百份之十,你看如何,做买卖也讲公道,需要方舒服开心,你说是不是。”

  “你很会说话。”

  “每行都有规矩,也就是今日所说的职业操守,凡事不可离谱。”

  “照你所说做好了。”

  “那我再回去汇报。”

  女经纪走到门口,忽然回头轻轻地说:“我已结婚,有一个孩子。”

  千岁一怔,没想到陌生人会蓦然说起家事来。

  “孩子顽皮,不愿专心读书,家务繁重,很后悔过早结婚生子。”

  她们又开始身不由己地向千岁倾诉心事,千岁不便插咀,只得点头。经纪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我尽快给你答覆。”

  她走了。

  千岁想起他已出嫁的女性朋友,她们也有同样烦恼吗。

  金源知道消息,十分羡慕,“连一层旧楼也有际遇,何况是人,走起运来,身价百倍。”

  车房里有一辆七零八落的破车,用帆布遮住。

  千岁问:“这是什么?”

  金源把帆布掀开,千岁眼前一亮,车子残缺不齐,可是他认得它是五四年平治鸥翼跑车。

  “这车从何而来?”

  “一个美女送来交我们修复。”

  千岁轻轻说:“在你眼中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大美人小美人绝世美人罕见美人......”

  金源看著他兄弟,知道他丧母之痛渐渐平复,倒也高兴。

  “这辆车,起码修一年。”

  千岁看一看,“梁家有零件,陈家有机器,我都见过,又可以到互联网查一查外国有些什么配件。”

  “你懂什么。”

  金源嚷嚷:“我儿子都快一岁,我不懂?你连女友都没有。”

  千岁只得陪笑。

  “我与蟠桃回乡省亲,你替我看好这家小厂。

  千岁答应下来,“替我问候大伯。”

  第二天一早,经纪带来临时合约,给千岁看过。

  千岁很爽快,立刻签名。

  “王先生出售旧居,打算搬到什么地方?我倒有些主意。”

  “我想到美加看看。”

  “呵,原本如此,约好律师签正式契约时我再通知你。

  千岁忽然对她说:“小孩只需活泼健康就好,功课毋需紧逼,各人有各人的福份际遇。”

  这等于回答她昨日牢骚。

  她忽然感动,“多谢关心,”又说:“王先生,你这样体贴,将来谁做你女伴都会幸福。”

  千岁几乎没有失声笑出来。

  他在门口碰到三叔。

  “千岁,房子出售也不与我说一声。”

  “我已告知三婶。”

  三叔进门来,无限依依,四处看了一会。

  “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坐下长嗟短叹,“千岁,我以你为荣,你够胆拒绝不义之财。”

  千岁心里却十分明白,这老房子一定由父亲置下  ,母亲尽管贤淑,她一生未曾工作一日,从无收入。

  “你妈在天之灵,一定深觉安慰。”

  千岁仍然没有回答。

  “千岁你越发沉默寡言。”

  “三叔,好吗?”

  他点头,“有人照顾生活起居,到底不同,迎好与我至诚相待。”

  “那多好。”

  “最不放心你,最想看著你成家。”

  母亲也那么说,他们老一脱人都以为结婚是结局,这一代却知结婚才开始。

  “他还有没有缠住你?”

  千岁摇头。

  “我不信他那么容易放弃,你是他唯一骨血。”

  这又是他们老派想法,王千岁觉得他完全是一个触立的人,不是父母一部份。

  “我憎恨鄙视他,我俩从无兄弟之情。”

  稍后,他情绪平稳下来,“你要到北美?”

  “不一定,也许澳洲,都是英语国家。”

  “你一早学习英语,就是为移民  ?”

  “我觉得学好英语一定有用。”

  三叔点头,“对,旅游车司机就需讲英语。”

  千岁笑了,老好人三叔的世界不比他个人大很多,在那个世界里,唯一职业是司机,这当然也是世上最好工作。

  “邓家都没有人了,主人统统不在,工作清闲,车子用来载女佣买菜,她们煮了自己吃,你听我说:邓太太在旧金山,邓先生在上海,两位小姐在伦敦,每个地方都有住宅工人。”

  千岁不出声。

  “两位小姐可是一点架子也无。”

  千岁忽然想到皇恩浩荡四字,他又笑起来。

  “真怀念以前她们上学的时候,吱吱喳喳,像两只小鸟。”

  三叔有点老态。

  “管家答允开放泳池给我们耍乐,我约了金源四口,你可要来?”

  千岁摇头。

  “千岁,你凡事只会摇头。”

  你不是他的地头,他不作非份之想。

  金源回乡,千岁一个人在车行把那辆拆开研究,零件还未到,他已忍不住手做烧焊。

  他带著护境手套,干得起劲,浑然忘我,把生活中不如意事推到脑后。

  出了一身臭汗,回家沐浴睡觉,累得梦也来不及做,天色已亮。

  他根本不知道有人在车房门口看他操作。

  那是苏智吗,不,不是精灵的苏智,她懂得什么时候知难而退,她把宝贵时间用在筹备她的小小玩具店。

  那是另外一个女子。

  她看到车房技工那圆润胸口与肩膀,腹肌像洗衣板般精瘦,只穿一条破裤,埋头工作。

  汗水自他背脊流下,混身发出棕色亮光,女子呆视。

  世上竟有这样漂亮形体。

  她的伴侣一身羊脂白肉,通体脂肪在全身打圈,她曾笑谑他应穿上胸罩腰封。

  只是,这人很会做生意,长袖善舞,兼对女人慷慨,弥补其短处。

  她已在车房门口看了好几次,然后一言不发离去,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她正是那辆鸥翼跑车的主人。

  那一天她刚想走,技工叫住她:“你找谁?”

  她转过身子,看到技工除下眼罩,粗眉大眼,像东洋漫画里主角。

  她轻轻说:“我来看看进度。”

  千岁诧异,“你是车主?”

  金源说车主是美人,这个女子长得不难看,可是年轻人心目中美女应当在十六岁与二十六岁之间,这位女士年纪不轻了。

  “是,我是车主。”

  千岁笑,“过三个月再来吧,这可是长寿工夫。”

  “车房主人不在?”

  “他回乡探亲。”

  “有无困难?”

  千岁答:“比新车贵多了。”

  她忽然说:“我少年时见过这辆跑车,”声音越来越低,“它有红色真皮座位,银色车身,他的主人,是家父朋友,他时时载著美女兜风。”

  千岁已经见怪不怪,世人多寂寞,也很喜欢倾欣。

  “十多岁的我一直希望长大后可以坐上这辆车子,却失去机会。”

  后来呢?

  “后来,他移民北国,再无音讯,可是,我永远记得这辆跑车,希望你可以将它修复回昔日光辉。”

  千岁觉得故事荡气回肠。

  终于那女士说:“我改天再来。”

  千岁说:“不送。”

  女士离去。

  许多人长大后精魂会幻变成粉蝶扑向草原,寻找昔日梦想,醒来后尽一切力量圆梦。

  这辆银身红椅的跑车代表女士少年时美好的一切吧,她念念不忘,恋恋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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