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忽然镇定下来,同医生说:“我要转私立医院。”
当值医生说:“病人轻微中风,需做心脏手术。”
“我明白。”
他跑回车站,把“暂停载客”牌子竖起。
他另外写了一行小字:“家母入院,需要急用。”
一杯咖啡时间回来,字条已经不见。
千岁上车,发觉车底煞车掣上有一只信封,里边放著一叠黄色现钞。
千岁伏在驾驶盘上,深深悲怆,世上原来没有歧途,只有唯一的路。
他知道母亲手上还有一点点钱,那是寡母用来防身,断然不会轻易取出乱用,他为人子,应负起人子责任。
千岁刚好来得及到医院办理手续,他与专科医生商量过后立刻决定做手术,一次过付清费用。
以后,即使要他用一条右臂来换,在所不计。
母亲苏醒,仍然无力言语。
千岁握著她双手,肯定告诉母亲:“有我在,你好好休养。”
那天晚上,他照旧驾车过岭岗,出发之后,他知道货物已在车上,什么货色?千岁苦笑,总不会是一箱水果,或是两瓶洋酒。
千岁明知故问。
现在,他已置身非法行业。
千岁茫然。
检查站的执法人员大多数认识这批职业司机,知道王千岁是模范市民,特别方便,他顺利过关。
到站下车他掩上门去喝茶,回来,发觉车厢尾一只小型灭火筒转移了方向。
他心中有数,一声不响,接客上车。
煞掣上又有一只信封。
三天之后,母亲已会说话,对于中风一事,毫无记忆,才不过中年的她,忽然呈现老态、词不达意,记错名字、时间、地点
而医生却觉庆幸:“救治及时。”
但是千岁知道,母亲再也不会做到从前那般,也许,对她来说,日子只有容易过。
三叔接到消息赶到医院,万煎穿心,充满悔意地说:“我不过去了苔里岛三天……”
三婶紧紧跟在他身后,不停地笑,不愿离开他半步,现在,他是她的人了,她需看牢他。
三叔见千岁妈已经清醒,泪盈于睫。
千岁走近说:“妈妈,三叔来了。”
千岁妈转过头来,“三叔 她轻轻叫他。”
三叔握住她的手,有所决定,对千岁说:“你同迎好去喝杯咖啡。”
三婶说:“我不口渴。”
“去。”
三婶仍在笑,不过笑得略僵,千岁陪她出去。
三叔低声同千岁妈说:“他放出来了。”
千岁妈怔怔听著。
“真没想到二十年牢狱,晃眼而过,他自纽约回来,有人看到他在本市出现。”
千岁妈不说话。
“他跟朱飞那伙,不知又有什么主意,我十分担心,我猜想他会来找千岁。”
千岁妈只说:“啊。”
“我真怕千岁会见到他。”
千岁妈凝视三叔一会儿,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有点高兴,她问:“你母亲好吗?她没同你一起来?”
三叔呆住,电光火石间他明白了,千岁妈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当然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是壮汉,看到这种情况,不禁伤心落泪。
千岁回来,同三叔说:“医生说她过些时日会好转。”
三叔悲愤,“她从来没过过好日子。”
三婶忽然笑著问:“私立医院的单人病房,又雇著私人看护,费用惊人呢。”
三叔抬起头来。千岁缓缓说:“我们还有点积蓄。”
三婶笑咪咪,“我们走吧,这里有医生看护。”不由三叔分辩,她拉起他就走。
千岁感慨,就在这时,他听见母亲说:“哎呀,那是三叔呀。”
千岁十分高兴,“妈,你想起来了。”
“三叔说些什么?”
“他问候你。”
“有个人回来了,那是谁?”
这时看护进来,“王太太我推你出去晒太阳。”
一连三晚,千岁都看见同一个年轻女子上他的车。
她长得标致,但是眼神沧桑,嘴角微微下垂,有股特别韵味,习惯双臂绕胸,挡著手袋,明显见过世面,大抵不轻易信人。
衣著普通但自在的她独自坐在最后一排,见千岁注意她,并不介意,只是牵牵嘴角。
她进进出出,总是选王千岁车子来坐,是为著什么?
第四夜,车子遇到特别检查,所有乘客需下车搜身,警察牵著狼犬过来逐辆车嗅查,分明是寻找毒品。
千岁胸口揪紧,呼吸迟滞,表面尽量镇静,他站到暗角去静观其变。
车厢里肯定有货物,今日,可在那年轻女子身上?
女警正仔细盘问那女客。
只见她低声讲了几句话,女警伸手招千岁。千岁走近。
女警说:“车子经检查无事,你们可以上车了。”
那女客忽然探手进千岁臂弯,千岁一愕,但他随机应变,这次,年轻女子坐近车头。
女警笑说:“你看你太太对你多好,每天跟车,怕那些野花野草勾引你。”
太太?
千岁这一惊非同小可。不是发作时候。
他坐上驾驶座位,警察示意他驶过。
回到市区,那女子神色自若地下车。
“喂,”千岁喊住她:“太太,我还不知你的名字”
她笑了,“我叫苏智。
“苏小姐,我俩从不认识,怎么忽然做了夫妻。”
苏智诧异,“你可要看结婚证书?”
千岁诧异到极点,“你说什么?”
她自手袋里取出一双透明胶封,递近千岁,千岁看得呆了,那是华北政府发出盖印结婚证书,一具他王千岁姓名年岁地址,且有结婚合照。
千岁抬起头,他在做梦?
苏智轻轻说:“去吃碗云吞面。”
千岁下车,她又伸手臂挽著他。
千岁问:“你是王叔手下吧。”
他俩在大牌档坐下。她笑笑,“你说呢。”
“那张伪造结婚证书从何而来,照片肯定是电脑合并。”
苏智不出声,滋味地吃起宵夜,她还添叫一碗豆腐脑。
“你是什么人?”
“苏智,二十三岁,湖北人。自幼随舅舅迁居广州,中学程度,会说英语。”
“王叔派你跟车,是因为不信任我?”
苏智微笑,“假设有司机连人带货失踪,如何向对方交代?”
千岁叹口气,“我以为我值得信任”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你打算天天坐我的车来往岭岗。
“这是我工作。”
“又何须认作我妻子?”
“你看刚才那女警觉得我俩多温馨,立刻放行。
“你同她说什么?”
“我同她说,丈夫一次按摩,染到疾病,几乎离婚,现在,我寸步不离。千岁啼笑皆非。
这番陈情剖白达到声东击西效果,女警即时大表同情。“如果有幼儿同行,更加方便。”
“你这样聪明伶俐,为什么不做正行?”
苏智笑了,她学著他口吻反问:“你这样勤工好学,为什么不做正行?”眼神沧桑毕露。
千岁无奈,“今日,货物藏在何处?”
“坦白说,我不知道。”
“车子面积有限,我可以找得到。”
“你开车,我跟车,何必多管闲事,有本事,做够期限脱身。”
“走得甩吗?”
“木兰街有的是司机,一日来往岭岗一千转,何必缠住你不放。千岁不出声。
苏智改变话题:“赚到钱,你打算做什么?”
千岁答:“让母亲生活舒适点,你呢?”
“我打算开一家玩具店。“那很好。”
苏智嫣然一笑,“走吧,丈夫。”
第二天晚上,司机们聚集在站头议论纷纷,半怠工,口沫横飞,摩拳擦掌,他们本来话就比正常人多,何况真的发生大事。
“要削我们三成班次!”
“七月生效,追讨我们老命,非赶尽杀绝不可。”
“官商勾结,杀尽良民。”千岁静静聆听。
“说是我们非法以岭岗口岸作终点,严重影响口岸服务秩序,上落客站附近的环境及货运,形容司机‘失控’。”
“班次一减,候车时间相对增加,票价铁定上升,对往返两地市民不便,势必转乘另一种交通工具。”
“凡扰民政策,必飞快实施。”
“交通部只批出五百个配额,一个配额代表一转车,即一来一回,但业界却超班一倍,至一千转,令九铁少收三亿,愈来愈不像样,决定规范。”
众司机喃喃咒骂。
这时,忽然有人高声唱歌泄愤:“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哎哟——”
千岁觉得无奈。
乘客坐满,司机们只得回到座位,驶走车子。这一行应运而生,等到运道一去,势必沉寂。
苏智最后一个上车。
收工后,他俩去吃宵夜,苏智吃一般粗糙平凡的食物,照样津津有味,吃相可爱。
只有试过肚饿,或是吃完这一顿,不知下一餐从何而来的人,才会那样惜福。
苏智抬起头来,“看什么? ”
千岁别转头去。
像我们这种人,只有自己对自己好,否则,还有谁理我们,谁会送一块糖,赠一件衣裳,若无打算,饿死天桥底。
“你怎样入行?”
“我走粤港单帮,来回带香烟化妆品奶粉,后来,又随人到巴黎带名牌手袋,被他们看中。”
“也是按转数赚取酬劳?”
“蝇头小利。”
“一滴露水,对蜻蜓或飞蛾来说,也足够解渴。”
“王千岁,你这个人很有趣。”
“你一个人住?”
苏智点头。
“我也独居,家母仍在医院里。”
苏智忽然明白他铤而走险的原因,不禁恻然。
她看著他的一双手,犁黑粗糙,不似斯文人,但是车里却有一本英文书:《马丁路德及宗教改革》,这人真的十分有趣。
“有女朋友没有?”
“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喜欢我的人我不喜欢。
“嘿!”苏智笑出声来。
“你呢?”
“我对感情深切失望。”
千岁想,一定是吃过亏。
这一个晚上,千岁忽然觉得时间易过,母亲入院之后,他第一次笑,这都是因为苏智,他俩在同一架车上。他们在小食档分手。
第二天早晨,千岁去看母亲,她正在吃绿豆糕。“谁送这个来?”
看护答:“一位小姐放下就走了。”
“什么样的小姐?”
这时千岁妈说:“医生说我可以出院,我真想回家。”千岁笑,“那多好,我即刻去办手续。”
他与医生谈一会,了解情况,他完全放心了。
回到家,有一个打扮朴素的外籍女佣在门口等候,“王先生叫我来侍候太太。
千岁以为是三叔,心存感激。女佣一进门立刻动手工作,手势熟练,经验老到,是照顾病人专家。
不久,金源带妻儿探访。
那两个孩子胖大许多,十分可爱,粗眉大眼圆头,像煞金源,千岁妈十分喜欢。
蟠桃剥橘子给千岁妈吃,一边唠叨丈夫。
金源大喝一声:“女人,你有完没完,我说一句,你讲足十句。
千岁很觉安慰,这已是一对老夫老妻。
他们告辞后三叔也来了,三婶像贴身膏药似跟在身后。
千岁认为她实在没有必要严厉监管三叔,不过,那是长辈的家事。
三叔诧异,“这个女佣很周到,何处找来?”
千岁一怔,不是三叔推荐,那是谁?
三叔喝一口热茶,轻轻问千岁:“最近可有陌生人找你?”
千岁摇头。
“千岁,有事找我商量。”
那边三婶已竖起耳朵。
千岁只是陪笑。
三叔低声问千岁妈:“可是他来过?”
千岁妈反问:“谁,什么人?”
三叔完全不得要领。
三婶却催他:“时间不早,我们还有别的事。”
千岁送他们出去。
回来时听见母亲笑著说:“三婶太紧张,三叔是好男人,她大可放心。千岁知道母亲在痊愈中。
可是他仍觉纳罕,按理,他不过是众多带家中一名,俗称驴子,王叔为何对他另眼相看,居然派佣人来侍候。
他的事,王叔像全知道,有这个必要吗,他只是一个小人物。
当天晚上,千岁不见苏智。
他照样开车,可是,略觉失落。
他俩同车同路,命运也相同,特别投契。
车后有两个大叔,高谈阔论,把领导人当子侄一般教论,千岁几乎想在车上贴一个牌子:勿谈国是。
可是其他乘客听得津津有味,像是举行论坛一般。
回程下车,千岁检查车辆,发觉近车尾座位底下有一件大型行李,无人认领。
千岁迟疑片刻,轻轻打开,他惊叫起来。他大声呼叫:“救命,救命!”
行李箧里蜷缩著一个小小女孩,大约一两岁,漆黑头发,手脚全是瘀痕,已经奄奄一息。
他这一叫,顿时有人围拢。
不久警车与救护车一起赶到。
王千岁又一次到派出所录口供。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根本不觉有人携带该件行李上车,坐在车尾位子,正是那两个口沫横飞的大叔,一路上也没有乘客发觉任何异样。
就在众人笑语声中,一条小生命渐渐湮没。
千岁问警察,“小孩还有救吗?”
“情况危急。”
千岁疲倦,用手撑著头,他双手簌簌发抖。
女警说:“喝杯咖啡。”
“谁做这样残忍的事。”
女警没有回答,“你可以走了。”
王千岁静静离去。
原来小孩不动的时候同洋娃娃一样,那幼儿面孔祥和,根本不知死亡可怕,也已不能挣扎,听天由命,真叫千岁心酸。
凌晨,他瞌上双眼,做了噩梦。
梦见母亲同病发之前一般殷殷垂询:“我儿,大千世界,你去过何处,你看到了什么?”
他流泪告诉母亲:“我看到红眼利齿怪兽,把活人一个个吞噬,可怕到极点。
忽然怪兽红灯笼似双眼渐渐趋近,千岁发狂嚎叫。
他自床上跳起来,一额冷汗,天色已黎明。
微风细雨,千岁梳洗,一个人到街上透气。
本来可以到欢喜人喝杯咖啡,可是走近,才发觉旧楼已经拆卸,地盘正开工建设新厦,迅速变迁,沧海桑田,再无旧日痕迹。
千岁怔怔驻足。
有一个中年人比他先到,也抬头呆视,像在凭吊。
终于,他们两人四目交投。
千岁眼利,立刻低声招呼:“王叔。”
正是他新雇主王叔。
王叔却有点踌躇,像是不想在光天白日下认人,或被人认出。
在晨曦中,他比在黝暗车厢中苍老。
不愧是老江湖,他神色转为自若,似老朋友般亲切。
“早,千岁,你母亲好吗?”
“托赖,恢复得很快,多谢你推荐的女佣。”
“这些日子,她一直未有再婚,难为她了。”
千岁诧异,他对他的家事,了如指掌。
“你大伯与三叔也都很好吧。”
“过得去,大伯已经告老回乡,三叔新近结婚,”千岁忍不住笑著补一句:“生活非常幸福。”
王叔微微笑,这时雨下得比较紧。
第三章
一辆黑色房车驶近,在王叔身边停下。
千岁连忙替他拉开车门,王叔像是还想多讲几句,可是终于上车。
千岁关上车门,不知怎地,他也想再聊一会,可是车门一关,车子已经驶走。
他踯躅回家。
母亲已经起来,女佣正陪她玩牌,两人全神贯注,医生曾说:“这也是训练脑筋康复方法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