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得凤致好笑的看他,故意板起脸说,“小绪,你是男孩子,怎么这么爱哭?记得么?这已经是我第十七条毁在你手上的手巾了。”
擦完眼泪鼻涕,小绪朝他做了个鬼脸,正要说话,门外传来通报声,“公子,萧总管求见。”
凤致来到正厅坐回椅子上,朝小绪使了个眼色。
小绪连忙把手巾塞到袖子里,出了内室门,立在凤致身边,却在跨门槛时绊了一跤,带出几团纸。
凤致皱眉却未说话,只对门外道:“萧总管,进来吧。”
萧离走进来,行动悄无声息,眼角瞟了一下屋子角落里的纸团,从怀中摸出一张帖子,默默向凤致递上。
凤致接过,展开一看,一面上有几行烫金小字——二月初八,蜀山清音,诛凤夺月,天下太平。这几行字写得遒劲,却夹着几分郁郁之气,凤致认得,正是林墨汐的字迹。
另一面却是一幅拓片,上写着——凝碧有花,寒月芙蕖,日落而开,月升而谢,转瞬已逝,廿年一期。八月十五,玉兔皎皎,月下独酌,邀君共饮,对影成双,花前醉卧,浣杯煮酒,为待君至。落名却是“阿致”。字体清隽,分毫不差。
凤致合上那帖子,良久才道:“这不是我写的。”
萧离点点头,“我想也不是。公子虽可能邀过林仙剑赏月,也定不会去看寒月芙蕖,因为……凝碧宫根本就没有这样东西。”
凤致闭了双目,靠在椅背上,“江湖上如何说?”
萧离看了他一眼,慢慢吐出四个字,“诛凤夺月。”
一旁小绪“啊”的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
凤致仍是闭着眼睛,“要杀我,夺寒月芙蕖么?”
萧离垂眼道:“恐怕七大门派这次是要连带对凝碧宫一起下手。”
“你把舒朗他们几个叫到临湖水榭去吧。”
萧离退下,凤致张开眼睛,指着那几个纸团对对小绪道:“去拿过来给我。”
小绪拣了起来,红着眼眶递过来。
凤致把那揉皱的纸慢慢展开,上面正是林墨汐带走的那些字,他又拿起那帖子上拓出的信,字迹之间两相对照。
“我本以为你至少是,有一点点念着我的,”他说出的字字都是叹息,句句都是伤心,“可如今……你说要我信你,我该如何信呢?还是连你自己,也已经分不清了。”
***
凤致乘着空水湖上小舟向临湖水榭驶去。
湖面上风正大,吹得碧波粼粼,白浪滔滔,远处山黛妖娆,残阳似血,竟不是吉兆。
凤致立在船头,广袖飘飘,以临风之姿,却莫名的让人觉得哀伤。
人还未到水榭,舒朗、萧离几个已经迎了出来,凤致却未使轻功,只是等船靠了岸,才一步步走下船来。等坐到正厅上,各人都落了座,他抬眼一扫,几个舵主都来了。
凤致端起桌上的茶,轻抿一口搁下了茶杯,“今日之事,你们大约也都知道了,眼下可有计较?”
他还未开口,舒朗已是迫不及待的要说话,如今听了这话,就抢先道:“说到底是林墨汐此人太坏,竟然想出这招毒计,诬蔑寒月芙蕖就在凝碧宫,引得众人夺宝,还要杀公子。公子有哪里对不起他,看他一幅清高的样子,其实……”
话还未说完,其他几个舵主中已经有人在扯他的衣袖,他这在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梗了梗脖子把后面半截咽了下去。
凤致沉吟片刻,再问,“你们其他几个舵主呢,都是怎么想的?”
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年站了出来。
凤致一看,正是被林墨汐诛杀的胡灵镜之子胡千岳,这孩子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一年半才接了洛阳分舵舵主的位置,却已经是做得有声有色了。
凤致眸光一闪,“你怎么说?”
胡千岳上前一步,“公子容禀,林墨汐这计划其实并算不得高明,计划也甚是简单,但他高就高在利用了人心中的贪欲。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种事情,江湖上一向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再加上十几年前的旧事,寒月芙蕖在江湖上声名大噪,所有人对它都是趋之若骛,却又遍寻不着。凤二姑姑和林寒轩死后,寒月芙蕖下落不明,本来就有人怀疑此物在凝碧宫,如今这事更是坐实了他们的想法,如今我们是无需辩解,辩解也无用了。”
他朝凤致看看,想观察他的反应;凤致却是面沉如水,只道:“你接着说。”
胡千岳只能再说下去,“如今林墨汐联合上了七大门派,来势汹汹,又有三年前碧山围攻之势。为今之计,我们却不能像三年前那样坐以待毙了,不如也去参加蜀山清音之会。据说那寒月芙蕖还在蜀山,若能寻得,自然可以免了这场祸事;若是不能,也可以探听他们的情况,回来后再从长计议。”
凤致看向萧离,“萧总管?”
萧离躬身道:“凝碧宫是我们唯一栖身之所,我们托身在此,自然听公子安排。”
凤致微微一笑,“如此甚好。”
他站起身来踱了两步,站定,道:“我打算去蜀山清音一行,但不带凝碧宫门下弟子。林墨汐是我带来的,此事因我而起,不能连累他人。我走后由胡千岳暂代我之位,若蜀山之行有失,便由你继任宫主。”后面一句却是对胡千岳说的,“千岳,你若有不懂的地方,要多征询萧总管的意思。你父亲的事情,你也不要再多想,我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胡千岳长大了嘴巴,任他聪明伶俐,一时也无法消化这个消息,又听凤致说到他父亲,泪珠就滚滚的落了下来。
不错,他曾因为这件事暗暗恨过凤致,可一见到这个人,却怎么也恨不起来了。听他说一句一定会给自己交代,心中也不知怎么的就安了心,连话也不会说了,只能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的磕了一个头。
他还在糊涂,其他几个舵主却听清楚了。
舒朗已经抢先一步跪了下去,“公子,你临走传位,孤身前往,这……这是要……”
凤致冲他们笑了笑,“你们不要多想,其实我只是有些累了。凝碧宫的位子我也已经坐了不短的时间,想来,也已经不适合我再坐下去。其实你们有争雄之心,本是好的,奈何我却没有这样的大志,换个人来,也许更好。”转头看了萧离和胡千岳,“千岳年纪还小,却是可造之才,不瞒你们,我退意早萌,这几年都在暗暗注意他,所以今日这番话虽然突然,却不是我信口开河。如此说,你们明白了么?”
又问萧离道:“萧总管,你意下如何?”
萧离垂目答道:“萧离等,誓死效忠凝碧宫之主。”
凤致满意的点点头,“这样便好。”又看其他几人还要说话,就道:“你们带着千岳先下去吧,舒朗留下。”
他向来言出如山,无人敢违抗,值得依次退了出去。
舒朗伏在他脚下,不愿起来。
凤致皱眉道:“舒舵主,你如此模样,让我如何安心将大事相托。”
舒朗闻言一惊,抬起了头。
凤致从衣袖中拿出一个薄薄册子,放进他手中,低声道:“这是《寒湘剑法》,你拿去好好研习,不出两年,便可与萧离比肩。”
舒朗仍是怔怔的。
凤致把他拉起来,脸上满是凝重之色,“我一走,如今凝碧宫中就没有了能抑制萧离之人。千岳如今还年幼,一切就只能靠你了。小朗,你是我最信任之人,我只能将此事教托给你了。”
舒朗手一颤,摩挲着那本《寒湘剑法》,重重点了点头。
等他退下去,凤致招来守卫,“把萧总管追回来。”
那侍卫点点头,连忙乘了小舟挂帆离去,不一会儿,萧离已经被追了回来。他仍是恭恭敬敬的进了屋,来到凤致身边问道:“公子又招我回来,是为了何事?”
“这事情来得太急,很多事情来不及嘱托。”凤致停顿片刻,“你可还记得胡灵镜的那回事?”
萧离颔首称是。
“我这段时间一直未向众人提起千岳,其实就是为了他父亲。让墨汐杀他父亲,也不仅仅是因为胡灵镜自身的恶行。” 凤致垂下眼帘,让人看不清他眸中神色,“我不能让凝碧宫下任的宫主,有一个有污点的父亲。不能让他像我一样,因为上一辈的事情,而在年幼时遭人挟制。萧总管,你可明白?”
萧离的头垂得更低了。
凤致继续道:“你找个机会,旁敲侧击的告诉千岳他父亲的所作所为,若那时他放弃为父亲报仇,则一切照旧;若他还是想着这回事……那此人心胸则太窄,不足以托付凝碧宫上下几万人的性命。你便扶了舒朗继任。不过他行动向来鲁莽,大部分的事情就要靠你照顾周全了。”
他拍了拍萧离的肩膀,“凝碧宫是你们避难之所,你们比任何人都希望它安然无恙。该如何做,你自己也清楚吧。”
萧离抬首看了看凤致。
他苍白的脸被夕阳晕得红润,声调凝重,“从此,凝碧宫就靠你们了。”
***
宿雨初霁,烟吞丹嶂,雾吐青峦。
凤致极目四望,心中感慨,料不到自己却会是在这般心情,这般处境之中,再来蜀山。抬首望去,雾气蒸笼,群峰朦胧,石笋烟岚,如淡墨染就。
山在虚无缥缈间,其间是否多仙人?
左右古松成林,露滴松梢,虬枝成林,如苍龙出海。凤致无心观景,只是痴痴而立,直望着清音阁上,白水黑水分流而下双击水心黑石,那朱红亭阁凌空于其上。
烟雾迷茫中,仿佛有青衣男子端坐于亭中。朱红栏杆,如烟青衣,双桥清音,如琴瑟铮鸣,清悦如珠。时而如琴声转急,如潮起潮落。
凤致眨了眨眼睛。眼中的雾气渐渐散去,唯有月落半天,霜清露泠。
只听松林沙沙作响,却不只是风动之声,还是衣袂飘动之声。那个修长人影,就那样子淡淡然地立在古松之间了。
月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如玉晶莹,双眸黑如点漆。
两人就这般对望着,耳边只闻得松涛声响,清音如潮。
“深夜月下,双桥清音之妙境尤绝。“
林墨汐终于笑了,这一笑却让凤致有些许失望,刚才他眼中那抹无法掩饰的惊喜,又被这抹熟悉的笑容所淹灭。他笑得很美,极美,是可以让人心动的美,也是让人捉摸不定的美。
“决战在明日日出,阿致,你早到了。”
凤致凝视他,那眼神仿佛永远都不愿意移开似的。“我想看看曾跟你一起同游之处。”
林墨汐的声音,在松涛声中,飘飘荡荡,有点疑真疑幻:“你就真那么想我?”
凤致叹道:“是,尤其是在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再想你的时候。”
浓云遮住了明月,林墨汐的脸,在松影之下,更是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是你自己选择不想我的。你要保住你的凝碧宫,你在凝碧宫的地位,声名,脸面。所以……既然如此,最初又何苦要把我带到凝碧宫。”
“……墨汐,我们是否可以不再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说过太多次了。”
林墨汐从树影里走出,一步步地走到凤致眼前,抬起头,与他对视。
他的容颜如明月,双眸如星子。
“是,所以,不说了。”
凤致涩然道:“于是你便做了那般傻事。”
林墨汐不答,抬头望了望天色。“离日出还远。我渴了,我想喝茶。我不喜欢霁雪门的茶,也不喜欢那里的雪水。”拉了凤致衣袖,道:“走吧,一道去。”
凤致奇道:“去哪里?”
林墨汐笑了,如云开雾散。“有好茶喝的地方。”
第七章
凤致跟着林墨汐在山路上东绕西绕,眼前豁然开朗时,却是三峰矗立,如同一道锦屏横于寺前,只见层峦叠翠,气势挥宏。
“那三峰便是金顶,千佛顶,万佛顶。明日……决战之处便是金顶。”
凤致却不刻意去看,淡淡道:“明日再说明日的事罢,现在我只想喝喝你说的好茶。”左右四顾,却见山环水抱,丘陵起伏,山掩古寺,寺出群峦。
“到寺庙里去喝?”
林墨汐白了他一眼道:“这旁边到处都是茶园,自己去摘就是了。”
找了一处茶园,也不管是不是大半夜,林墨汐把茶园主人硬是从床上拖了起来,给了他一锭银子,那茶园主人欢喜得无可无不可的,忙去准备烹茶的用具。
林墨汐拉了凤致衣袖,笑道:“走,去摘新茶。”
凤致望了那满眼的新绿,笑道:“这便是有名的‘雪茗’?”
林墨汐先已净过手,此时伸了右手,必用姆指和食指之尖,轻掐其芽,拈在手中笑道:“雪茗新芽,晨披霞,晚破雪而出。最好的时分,便是春雨初霁之时,净心采摘。否则顿失其意,色,香,味均远逊矣。”
两人回到烹茶之处,一注清泉绕了水榭,林墨汐道:“阿致,替我弄点泉水来。”
凤致本来口渴,见了那泉水湛碧,伸手一掬,竟觉寒气入骨,饮到口中,只觉一股清气在五脏六腑之间回荡,如饮琼浆玉液。林墨汐瞟了他一眼,笑道:“这是著名的玉液泉,雪茗本是极品,定要配了这眼泉水,才能尽得妙处。凡到蜀山游玩之人,莫不来品这神水仙茶。”
一面接了凤致捧来的泉水,林墨汐面前摆了一套极精致的紫砂茶具,一个红泥小火炉。
凤致笑道:“这等山野之中,却有这等上好茶具。想必确是游人众多。”
林墨汐一面拿了小扇扇火,一面笑道:“你尝了就知道妙处了。”
凤致笑道:“墨汐想得周到,一面心里想着替我送终,一面在之前还要给我点甜头。”
林墨汐一笑,道:“难道阿致今夜就想跟我喊打喊杀了?墨汐不是你的对手,要死早就死一万次了。阿致不是自己说过么,对我终究是下不了狠手的,不管是到什么时候。”
凤致把目光转向别处,一瞬间,他的眼中,竟然有种灰蒙蒙的颜色,像大雨前浓云的颜色。林墨汐低了头在沏茶,却没留意到他的眼神。
林墨汐把一只茶杯递至他手上,笑道:“雪芽近自峨眉得,不减红囊顾渚春。阿致,你也不好酒,今日墨汐便以茶代酒,那日你替我饯行,今日我也替你饯行。”
凤致伸手接过,只觉一股清香透脑。笑道:“你就那么肯定,我会毕命于金顶之上?”低了头去看手中茶杯,只见一层雪白泡沫浮在茶面上,如冬雪初溶。轻轻吹去,茶水碧青,细看那茶叶,银茸微露,新绿诱人。不由得赞了一声:“好茶。”
品了一口,沁人心脾。却见林墨汐端了茶杯却怔在那里,眼神茫茫地不知在想些什么,握了他手,温言道:“墨汐,在想什么?”